朝露 第29節(jié)
他的阿娘,已經(jīng)十晝夜沒有音訊了。 他松開李慕袖角,一筆一劃問,“阿娘病了,想找人抱一抱,為什么找的不是你?” 李慕僵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五歲的孩子,在這一刻格外早熟?;蛘咚揪捅惶崆按呤?,只是在母親面前尚且保持著純真模樣。 “兩年多年前,穆婕妤同我說,這世上有個男人,同太子長得有五分像,他是我阿娘最親的人。這些年,我阿娘一直很想他?!?/br> “婕妤要我記得這話。卻又囑咐我,不能同任何人說這些話。除非有一日遇見那個人,同他說一說,阿娘這些年,外頭有多風光,內(nèi)里便有多痛苦?!?/br> “你同太子有五分像,那人是你嗎?” “是你嗎?”他執(zhí)著地問,手指比劃得緩慢而用力,如同一字一句的質問。 李慕望著孩子,耳畔回蕩著他指尖流淌的話語,張了幾次口,也未能吐出一個字。到最后,只伸手揉了揉孩子腦袋,將他拉到了自己身邊。 太子是他生父,他主動提起時,卻連“阿爹”二字都不喊,只言“太子”稱呼。 自是穆婕妤暗里所授,然再想起她這些年給他傳來的那些信……李慕如今自沒有心思去深究其中的原委與矛盾,他同涵兒一樣,滿心等著她的消息。 數(shù)日前,得她失蹤后,他從榻上掀被起身,卻走不了寸步。遂反應過來傷重在身,無法領人親尋,只得強迫著靜下心來等候封珩他們的消息。 直到今日,他終于能夠下榻行走,方來到她先前住的廂房。 房中除了涵兒坐在臨窗的榻上,遙望窗外,其他還保留著她離去前的模樣。確切的說,是那日被人翻扯搜尋后的樣子。 瓔珞針線撒了一地,離床榻最近的地方散落著幾片白色瓷片。 他俯身將它們撿起來,上頭灰蒙蒙一片,是塵埃,不是他女兒的骨灰。他卻仍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仿若觸到孩子的、她的溫度。 “阿娘特別愛惜這個壇子?!焙瓋鹤呱蟻?,“我們從長安來的路上,阿娘抱著我,也抱著它?!?/br> “我有兩個孩子?!蹦侨眨缡钦f。 李慕握著白瓷片,邊緣鋒利,劃破他手掌,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只是低頭看去方發(fā)現(xiàn),幾滴血跡落在地上。 而在他不知道的年歲里,她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 陰莊華是這個時候上山的,直入屋內(nèi),也沒同他寒暄,只遞了一方寸長的錦盒與他。掀開蓋,里頭是一枚墨色丹藥。 “這便是西域傳說中能生白骨,活死人的固本丹。自然起死回生乃傳言罷了,但只要人還留一口氣,便能固本培元?!?/br> 陰莊華望了李慕一眼,見他面色灰敗,唇色發(fā)白,心中不由暗嘆那裴氏女下手果然厲害,半點不曾手軟,只道,“殿下雖傷得重些,但此藥服下,至多一月,便可徹底大安?!?/br> “藥之真假,您有座下醫(yī)官,可自行查驗?!?/br> 李慕合了蓋,眼皮也未掀,“三日后待驗明真假,再來接人?!?/br> “你……”陰莊華咽下躁氣,“那可否容我看一眼舍妹?” 陰蕭若被帶回去的第三日,亦是裴朝露失蹤當天,李慕便讓空明帶僧武卒圍了陰氏祖宅,當著陰素庭的面直接帶走了還無法起身的陰蕭若。 陽關外有夢澤泉府,府中杏林圣手世代行醫(yī)煉藥,李慕有耳聞,卻未放在心上。那一日,瞬間浮上心頭。 他本可以自己動手,卻也不想浪費兵甲。本就中燒的怒火,一下便指向了陰氏。然陰莊華不負他所望,將將數(shù)日,便圍了夢澤泉府,弄到了丹藥。 寺內(nèi)暗室里,陰蕭若見長姐到來,只捂著傷口下榻跌跌撞撞撲來。 “阿姐是來接我的嗎?我不要待在這,這里沒有醫(yī)官藥膳……” “還想要醫(yī)官藥膳!”陰莊華看著她尚能下榻行走,有力氣索要物什,只忍著怒意道,“早讓你離裴氏女遠些,她哪是你能動的!因你魯莽,夢澤泉府一戰(zhàn),損失了近一千兵甲?!?/br> 陰蕭若聞言,并未心痛兵甲損失,只匆忙抓著長姐的手道,“阿姐,你可是替我去找了那顆固本丹,待我用了那丹藥,我親自去給你練兵……你快接我出去吧!” “給你服下?”陰莊華簡直被氣笑了,拂開她的手,恨鐵不成功的看了她一眼,甩袖離開了。 只對著身側隨從道,“去稟一聲齊王殿下,便說陰家二女,得罪貴主,勞他教導,生殺無話,我十日后再來接人。” 陰莊華回到宅邸,亦是同話告訴父親。 陰素庭并無意見,只道,“華兒處理甚好。這口氣怎么也得讓齊王殿下出痛快了,來日方有再聯(lián)手的可能?!?/br> “阿爹,那日您為何要縱著阿若去。如此一鬧,且不說阿若受傷,這兩年花在戒塵身上的功夫幾乎白費了。還有陽關外一千兵甲,犧牲得太不值了?!?/br> “如何不值!”陰素庭拍著女兒肩膀,“阿若一鬧,這潭水方算活了?!?/br> “天下皆知裴氏女沒死,想著向他尋仇泄恨。而裴氏遺孤被激,亦會奮起反抗。再則天下亦皆知曉齊王殿下即在敦煌,他便再也不能避世暗控?!?/br> “這天下亂起來,爭起來,我陰氏才有上去機會。” “阿若這一鬧,值得很。左右是她自個蠢,能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傷成這樣!”拍在陰莊華肩頭的手用了按了按,“還是華兒能干,那丹藥送去,殿下余怒也消得差不多了。左右還能讓齊王再次看見你的能力,利大于弊的事,千余兵甲亡得也算有價值。” 陰素庭負手離去,徒留陰莊華立在深闊的廳堂中。 她還想說些什么,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莫名覺得后背一陣寒涼。 父親的話,有些她并不贊同。 * 已是日暮,封珩回來時仍舊一副敗北模樣。十日過去,他們按著李慕的指點,設了人攔在敦煌古城的五處城門口,又從大悲寺往西至苦峪城一路設伏,但就是沒有尋到人,連著蛛絲馬跡都不曾有。 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殿下,如此下去,只能挨家挨戶進行搜尋了。”封珩盯著地圖,“守城衛(wèi)兵再三確定,貴人不曾出城?!?/br> “或者,要不要借用陰氏的人手。畢竟我們的暗子路數(shù),貴人太熟悉了。若用陰氏的,一來他們比我們更熟悉敦煌郡,二來貴人不知他們的方法……” 李慕抬手止了他話語,用陰氏的人,眼下是下策。雖說陰蕭若在他手里,但裴朝露傷了她,難保陰氏人亂中下手。 這樣的萬一,他不敢賭。 她病重,走不遠。 所念,如今只剩裴朝清一人。 若是一直在途中趕路,不至于沒有一點蹤跡。唯一錯過的時間,是她離開到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夜。 他只是慢了一夜,如何便尋不到人。 一夜,按她的腳程…… 李慕揀了墨筆,以大悲寺為軸心,勒出重心圓環(huán)。然后將往西一帶的城鎮(zhèn)勾畫出來。 他的目光在那片圖上往來掃過。 “今日,是何時辰?”他問。 “七月初一?!狈忡窕氐?。 “帶上人,跟我走,去陰陽鎮(zhèn)!” “殿下,你的傷——” “快!”李慕厲聲,轉眼間已經(jīng)跨上馬絕塵而去。 * 陰陽鎮(zhèn),是大悲寺往西邊苦峪城路途上的第一個古鎮(zhèn),距離大悲寺不過十余里路。 裴朝露卻覺得自己實在無能,這十里路便走了一夜。在半道暈過一次后,她便再也走不動路,只呆在里臨近陰陽鎮(zhèn)的一個山洞中休整了一日。 入得陰陽鎮(zhèn),便發(fā)現(xiàn)了封珩的人,她便再也沒有走官道,只尋了山間小路慢慢走著。數(shù)日過去,卻仍舊沒能走出陰陽鎮(zhèn),走去下一個古鎮(zhèn)。 前日里,她聽下地種糧的農(nóng)人說,七月初一,陰陽鎮(zhèn)有長生節(jié),是個頂特殊的節(jié)日。鎮(zhèn)上長街熬煮陰陽湯,生人食之可見亡人。 她立在山間荒野里,突然便笑了。 這世間,她實在是找不到生還的手足至親了。 便讓她見一見已經(jīng)亡故的舊人吧,她實在太想他們了。 夜色昏沉,長街盡頭,鐵鍋煮沸,內(nèi)分太極陰陽兩半。一半白湯鮮美,乃生人飲。一半紅湯辛辣,待故人來。 裴朝露坐在桌邊,問,“喝了,當真能看見我的親人嗎?” “當然,小娘子要見幾人?” 裴朝露低眉思索,“爹爹,阿娘,長兄,芙蕖……” “還有云秀,月錦,可能、還有二哥……”她抬起頭,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有好多。” 煮湯人沖她點頭一笑,“等著!”遂麻利為她支起一鍋。 白湯半邊放在她面前,對面是另一半紅湯。 她撿起勺子,一口口飲下,面上笑意愈來愈盛,朦朧中見到阿娘,爹爹當真一個個向她走來…… 她繼續(xù)飲著,這湯雖是寡淡,卻好喝地很,她終于想起湯中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五石散。 卻也不曾停下,因為在幻影迷蒙中,她真的看了她的親人,他們張開雙臂擁抱他,她還是當年那個被人捧在掌心的小郡主…… “松開她!”猛然間,她被人一把拉住,拽回懷中,眼前景象四下消散,煮湯人被踢翻在地。 她抬起頭,松木香替代了五石散的媚香,她卻覺得還不如在幻境中的好。 她根本不想看到他。 李慕將她攏好衣衫,正要抱上馬背,斜側里一柄長刀從他胸前挑過,他攬著人側身避過,卻是黑衣人長刀旋轉,分成兩稟雙刃,一稟劈面,一柄欲砍上他懷中人。 李慕被逼得連番退出數(shù)丈,只得將裴朝露放在一側迎戰(zhàn),袖中放出信號讓封珩一行轉街速來。 卻不想,來人極熟悉他功夫路數(shù),又因他有傷在身,不過數(shù)招便被占了上風,在一個對掌的回旋里,那人從地上抱起了裴朝露,縱馬離去,只留給他一個又冷又怒的眼神。 “殿下!”封珩帶人匆匆趕來,扶住了他,“你們?nèi)プ?!?/br> “別追了?!崩钅轿嬷乜?,擦去唇邊血跡,方才那一掌,那人原是用足了力,臨到最后卻收了掌勢。 他望著遠去的背影,湮滅在夜色中。 是他,回來了。 第26章 五石散 那一鍋湯,引出了她積年的藥…… 盛夏日, 新月勾在天際。 夜風呼嘯,攜卷著西地邊陲茫茫風沙,直撲入策馬疾奔的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