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31節(jié)
* 屋中燭火靜謐,裴朝露埋在云秀肩頭,聽她講和二哥偶遇重逢的事。 原是那夜她引走綠林盜賊后,在城郊失足滾落下山崖。群賊亦不欲費力尋她,后來還是高將軍沿路找到了她,只是她傷了雙足,動彈不得,便在山間逗留月余養(yǎng)傷。傷好的差不多便趕望敦煌,不想途徑洛陽時,竟在明廷山遇見了暫避在那處的裴朝清。 話至此處,云秀拍著裴朝露不再說話,只將她抱得緊些。 “然后呢?”裴朝露問。 “然后……公子也傷著,我們便在明廷山修養(yǎng)、順道打聽您的行程?!?/br> 云秀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飄忽。 裴朝露睨了她一眼,“好好說話,說清楚,如今我急不得?!?/br> 半晌,云秀嘆了口氣,苦笑道,“姑娘,您都病成這樣了,還這般伶俐!” 裴朝露勾起唇角笑了笑,往她身上靠近些。 “二公子原是按計劃前往的敦煌,彼時他傷好了大半,但是半途在……”云秀頓了頓,揀過一把團扇給裴朝露打風(fēng),“公子在凌河被困住了?!?/br> “凌河?”裴朝露掀了掀眼皮。 凌河是她祖籍處。 裴氏便是凌河第一望族,數(shù)十年前從她曾祖父在長安任職定居京畿后,他們正支便鮮少回去,但尚有旁系分枝在凌河,故而逢大節(jié)裴氏亦會派嫡系子孫為代表回去祭祖告慰先人。 此番裴氏遭遇滔天大禍,京畿正支多的被斬首于午門,旁支雖未及死罪,但他們多來也不好過。隨著天子南下逃亡,各地□□四起,百姓便將怒火投向了裴氏族人。 “二哥可是吃了不少苦頭?”裴朝露雙眼一下便紅了,她已經(jīng)猜到了大概。 不知情的百姓向裴姓人噴薄怒意,裴姓族人自向當(dāng)家人發(fā)泄憤怒。二哥被困凌河,當(dāng)是族人不肯方行,以泄怨憤。 若是仇敵冤家攔路,自也沒幾人能占到她二哥的便宜。然這般面對著同宗同族的人,二哥根本不會還手。 云秀聞言,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話。 只道,“公子帶著族人化整為零,分批入了這苦峪城前門四鎮(zhèn)。期間在敦煌古城的寺院街道見到您打的桃花結(jié)瓔珞,便知曉您已在敦煌郡內(nèi)。只是趕著時間往來接送族人,只暗里打聽著瓔珞售賣的位置,又不敢多問怕引起旁人注意。公子遂想索性抓緊時間送完族人,在全身心尋您,未曾想您就在百里外的大悲寺中,同齊王……” 話至此處,云秀不禁落下淚來,想起白日里裴朝清質(zhì)問李慕說的話。 “你但凡讓她覺得有一點點依靠,但凡讓她能不這么絕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晚陰陽湯,求慰藉?!?/br> “姑娘,是奴婢沒有上心尋到您。我們不知你這么苦!您明明是在齊……”云秀自覺止住了話語。 卻仍舊忍不住憤恨,嘀咕道,“累您成這樣,他還算是個人嗎!” “你們便不苦嗎?”即便云秀有心略去、未講二哥和裴氏分支族人遇見的場面。 但她見過長安城中在司徒府門口揮劍唾痰的人,見過城門口將鄭宛當(dāng)成她的尸體來回踐踏的人,更在不久前見過那些長安高門為了得到二哥的線索,是怎樣翻扯砸毀她的東西,為此甚至她連芙蕖的骨灰都沒了…… 而偏偏這些人,他們亦都是受災(zāi)者。裴氏沉冤昭雪之前,她連向他們辯解的資格都沒有。 二哥被困凌河,要說服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再逐一送來苦峪城,其中風(fēng)險艱辛,吃的苦半點不比她少。 她所困,不過一己私、情罷了。 委實不算什么。 裴朝露直起身子,面容有些疲憊,只沖云秀淡淡一笑。 “二哥將他們帶來苦峪城,還應(yīng)了他們什么?” 云秀抿嘴,垂眸。 “說話?!迸岢多僚?,“我直接去問二哥,他不說,可會吵起來的?!?/br> 云秀見多了兄妹常日拌嘴的模樣,拌著拌著,她家姑娘就能哭個驚天動地。 十分傷神。 “二公子應(yīng)了他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重新立于天光之下?!痹菩阋喽苏寺暽C容道,“公子說,裴之姓,是榮耀,而非恥辱?!?/br> 話畢,萬分驕傲地望著她的姑娘。 裴朝露亦看著她,又捏了一把她面皮,重新靠在她肩頭。 “誰讓你多言的!”寢門推開,裴朝清厲聲進來。 方才云秀話語激昂,他一踏入院門便聽到了。 “二公子,奴婢……”云秀被裴朝露抱著,動彈不得,只垂著眼瞼不敢再言。 裴朝露尚且還靠在云秀肩頭,見自己兄長這般疾言厲色,只剜了他一眼,直起身來先讓云秀出了門。 “這樣的大事,你能瞞我多久?” 裴朝露揚了揚頭,示意他坐下,“還是二哥覺得阿曇時日無多,想著待阿曇過身,在行此大事?” 她沏了盞茶奉上。 “胡說八道什么?”裴朝清聽不得這話,虎著臉不接茶。 “哥哥!”裴朝露將茶盞推上些,伸出兩根指頭在他手背彈壓逗他。 裴朝清無法,飲了口茶,方道,“二哥有法子治你的病。醫(yī)官說了,你就是傷了元氣,底子壞了,這是本,是難醫(yī)。但二哥有藥,補得回你的元氣?!?/br> “待你復(fù)了元氣,能稍微經(jīng)得起些折騰,二哥再陪著你,將五石散慢慢斷了。” “沒有什么事值得你cao心,你只管養(yǎng)好身子便是?!?/br> 裴朝清說這話時,想起半個時辰前離開的人,這話原也是他說的。 裴朝露卻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當(dāng)年,在宮中,太醫(yī)為討好李禹,關(guān)于她的按脈會診,都是報喜不報憂,回話也是揀好聽的說。還是穆婕妤暗里給她把脈調(diào)筋,悄悄給她用一點溫補的藥膳滋養(yǎng)身子。 那會,穆婕妤曾對她說,陽關(guān)外有夢澤泉府,傳說里面有兩顆活死人、rou白骨的丹藥,最能固本培元。 但是到底只是傳說罷了,即便有可能是真的,她望了眼面前的手足,風(fēng)險太大了。 那里,離龜茲國甚近。 龜茲同大郢,本就是宿敵。 更何況,十年前讓李慕年少成名的那一戰(zhàn),二哥亦是領(lǐng)軍將軍。 “你好好的,二哥帶你回家?!倍虝旱仂o默中,案上燭火靜燃,暖黃的燭光渡在裴朝露身上,裴朝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腦袋。 正說著,醫(yī)官送藥進來,裴朝清雙眸亮了亮,接過碗盞喂她。 “這是什么藥?”裴朝露問。 “補元氣的?!迸岢宓?,“醫(yī)官說你如今虛不受補,只能量小些。” 裴朝露未再言語,接了藥用下。 許是當(dāng)真手足在側(cè),期盼許久的事成了真,之后的一段時日里,裴朝露精神好了許多。便也能走出寢房,晨起沐浴一會晨曦清風(fēng),晚來小坐,同兄長煮一壺茶,閑話年少事。 只是五石散的藥癮發(fā)作的有些頻繁,且都是在深夜中,尷尬又難堪。有那么一回,裴朝清看著又驚又懼的胞妹,竟是自己先放棄了,拿了五石散與她。 他將血親抱在懷中,他想便是一輩子供著她,養(yǎng)著她,也不是什么難事。然而藥送到口邊,卻被人奪走了。 “再熬一熬?!蹦侨肆⒃诎胝芍?,看著渾身戰(zhàn)栗卻已經(jīng)沒有意識的人,終于上前俯身,摸了摸她面龐,“這樣喂下去,年壽難永。” “不該是這樣的?!迸聰_到她,他重新退開身,保持了距離,“陪著她,等我?!?/br> “她,還會有很長很好的人生?!?/br> 第28章 盟友 萬余裴氏族人,無一不想回家去。…… 李慕來過苦峪城, 甚至很多時間都在這里,只是裴朝清不會說,李慕亦始終保持著距離, 裴朝露自不會知道。 每回五石散藥癮發(fā)作,都將她折騰得精疲力盡。待清醒后,除了疲乏,發(fā)作那會的事大半她已經(jīng)記不清。 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這副身子,居然能撐這么許久。 雖是藥癮熬人, 但用著醫(yī)官的藥, 三兩日后她總能恢復(fù)精神頭。面色雖還是蒼白泛黃, 然喘息間明顯平緩了些。 甚至,這日里她捧了本書打發(fā)時辰時,小半時辰過去, 她合了合眼,似想起些什么又豁然睜開眼來,只靜看握書的手。 片刻,有些不可思議地地?fù)P了揚唇角。 ——她的手竟然沒有以往那般抖了。 二哥說他有藥,她原以為是安慰她的,想著左右是些尋常補氣修元的藥, 不曾想竟真的有效果。 她凝眸在握書的五指上,心酸又歡喜,這樣她是不是能多些生的時日? 多些日子,讓二哥陪著自己,讓自己守著二哥。 她并不畏懼死亡,這一生歡喜苦痛也足夠了。 可是,若連她都不在了, 留二哥在這人世里,他往后的每一步,要走得多艱難多孤獨! 甚至,多一分活著的希望,她還能多見一次涵兒。 手足與血脈,終究讓她留戀人世間。 這樣想著,她放下書卷,起身尋來針線。 即將中秋,給二哥繡條腰封作節(jié)慶禮。 裴朝清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領(lǐng)著會診的醫(yī)官。見她正低頭繪線打樣,不由怒從心起,“你便是一刻停不下來,眼睛也不要了是不是?” 他將腰封抽去,因速度快,裴朝露手中樣筆不穩(wěn),一下劃出一道細痕,啞光緞面頓時如玉裂縫。 “瞧,兩盞茶的功夫,全白費了。”裴朝露遞手給醫(yī)官把脈,眼神卻落在那腰封上,挑眉道,“一會我重新做,費的神便更多了?!?/br> “敢!” “那今歲中秋禮,兄長且莫怪阿曇兩手空空?!?/br> “這、是給我的?” “那我還能給誰?”裴朝露伸出手,嗔道,“還有二十來日呢,哪里便費神了。” 裴朝清頓了頓,遞回去,只輕聲道,“那你慢慢做。” 裴朝露接過,瞪他一眼,遂滿心歡喜地收了起來。 然裴朝清看著卻有些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