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48節(jié)
四下里弓箭手頓現(xiàn),箭矢如雨射向還在馳行的馬車。未幾, 車身已經中滿箭矢, 被射中的馬仰天長嘶, 發(fā)瘋般往前沖去。車輪散開,車軸斷裂,駿馬倒地, 一輛馬車轉眼七零八落。 帶隊的首領唐亭持劍上前,驗明正身。 然一路尋來,除了一匹瞪著眼睛已經無有聲息的死馬。長林道上,從馬起到路盡頭,并未再看見其他流血之物,更莫說一個人。甚至連著陰蕭若都失了蹤影…… 唐亭回首望那散架的車輛, 鮮血淋漓的馬匹,不由眉心一跳。 “……中計了,快撤!” 終是慢了一步,這一刻他們成了籠中雀,掌中物。北側林中,重新現(xiàn)出一批弓箭手,待第一批羽箭落下, 唐亭帶的人已經傷亡過半。西路盡頭,封珩亦帶兵前來。 兩廂廝殺,不過小半時辰,唐亭的人已所剩無幾,唯有他和近身的幾個護衛(wèi)拼出一條血路,逃奔離去。 南側高地上,秋風瑟瑟,殘葉飄飛,復了本來面目的林昭,扔了手中面具,亦撕掉陰蕭若面上的面具,只冷然道,“可是看清楚了,太子殿下對太子妃如何?” 陰蕭若瞥過頭不說話。 林昭性子隨主子,難得言語,只將捆綁著的人推入封珩事先備好的馬車,駕馬直奔陰氏宅邸而去。 車駕到達時,另一處郡守府,唐亭捂胸喘氣,臂膀嘴角都是血,正勉強回話。。 坐在院中石桌旁的人,手中握著一個茶盞,隨著下屬的話一句句吐出,面上笑意寸寸退下,到最后,雙眸涌上一層血紅色,手中杯盞竟被生生捏碎。五指間,滑出一道血流。 “殿下!”一旁的鄭太傅連忙吩咐侍者去傳醫(yī)官。 “你也辛苦了,先下去讓醫(yī)官瞧瞧,歇上兩日?!崩钣砭徍土寺暽嫔仙袂橹匦氯岷拖聛?,對著唐亭道。 “多謝殿下|體恤,屬下告退?!?/br> “讓張赟、賀蘭飛速來見孤。”李禹合了合眼,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太子殿下三思?!编嵦德勓源篌@,“敦煌往長安的一路,城池眾多,二人好不容才插入張掖城內,亦是極艱辛方將六千余人的部隊化整為零伏在了張掖城內外,就等著殿下舉事,好占城接應。眼下將他們調出,實乃下策!” “八地高門每一處都有一到兩萬府兵,保守估計總數(shù)不少于十萬,孤若不能與八地高門結盟,這六千人亦無用處。不如調來,且先解決眼前的大患?!?/br> 鄭太傅自然知曉他口中的大患,乃昔年裴氏女太子妃。她握著太子那般隱秘的事,若以此擾亂結盟,將人都拉往齊王殿下處,他日即便除了湯思瀚,怕也難有他們太子黨的立錐之地。 但是這般調動兵甲對付裴氏,必定驚動那一尊大佛,按上次闊葉林和此番長林道兩次交手,齊王分明是有自己的人手,且人手之多超乎他們的想象。 遂將此間局勢逐一分析給李禹聽,只勸他緩緩對付裴氏。 又道,“何況明日便是郡守府開盛宴的日。待結盟成功,盟書簽訂,擇日便可舉兵攻入長安……” “糊涂!”李禹豁然起身,“就是因為明日要結盟,李慕會不來嗎,他是孤的親弟弟,是大郢王朝的六皇子,即便出家然宗正府中依然存有他姓名,長安城中父皇依舊留著他的齊王府邸,孤不能賭。今日已然這般,不如放手一搏?!?/br> “殿下!”鄭太傅力勸。 “放心!”李禹抬手止住他話語,“孤有數(shù)。你去擬文好生告知八地高門,便說孤身體微恙,宴會擇在一月后,即下月初六。同時,傳信回蜀地,繼續(xù)分兵過來,占牢其他未失守的城池,以待接應。” “可是殿下,若此間齊王與那八地高門直接聯(lián)系結盟,又當如何?” “那不至于!”李禹終于露出一點笑意,“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愿意再娶別的女人的。因情誤事,他一輩子便被一個情字困死了。” 鄭太傅聞言,還想說些什么,到底未再多言,只領命而去。 院中尤剩了李禹一人,他揮手譴退給他包扎傷口的醫(yī)官,著人伺候更衣,驅車前往陰氏宅邸。 馬車中,他看著被砍去三根指的左手,眸光一下覆上一層陰翳。又觀如今被紗布包扎的右手,陰翳里竟燃起一點歡喜。 他望著那紗布,想起那一年秋獵,他手背亦不小心擦傷,她便伏在他膝下,日日給他換藥包扎,聽話又乖巧。 “孤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如何便不能聽話些,非要與孤作對!”李禹輕輕撫摸手背紗布,喃喃道。 陰氏宅邸中,陰莊華因傷還未好,近日便也不曾出去。若非林昭告知,還不知已經發(fā)生這般大的事。 林昭和大夫相繼離開后,陰蕭若靠在榻上,只垂著眼瞼也不看長姐和父親。 還是陰莊華未忍住,起身道,“阿爹,太子這般性情,欲要謀害發(fā)妻。你還能讓阿若侍奉他嗎?他對阿若又能有幾分真心?” “阿姐……” “你莫說話!”陰莊華氣惱道,“旁的不說,如此霜寒露重,你在寺門外跪了一夜。他可派個人喬裝看顧你一下?!?/br> “太子殿下又不知我被罰跪了,再者也不是他要我去的,左右是那個裴氏女心太狠?!?/br> “她心狠?”陰莊華被氣笑了,“她但凡多狠一分,就不該將你從馬車后道提前帶下來,合該讓你在馬車內,讓李禹亂箭射死你!” “阿爹——”陰蕭若辨不過,撒嬌望向父親,“我都這樣了,阿姐還兇我!” “華兒,你先回房歇息吧?!敝链?,因素庭方才吐出第一句話。 陰莊華掃過陰蕭若,想著她做的那些事,只剜了她一眼,踏出了房門。 陰素庭在小女兒的床榻坐下,拍了拍她手背,難得嚴肅的面容上依舊留著兩分慈和笑意“阿若就這么喜歡太子殿下?爹爹聽著,你阿姐說的仿若有幾分道理?!?/br> “爹爹,阿姐沒有接觸過太子,都是憑感覺判人??墒呛菏钦嬲媲星泻吞酉嗵庍^的,他對女兒是真心的?!?/br> “便是今日之舉,我也能理解太子。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成日待在別的男人身邊,且那人還是他的手足,是他妻子的頭一任夫君。一個男人,如何受得了!” “阿爹,太子殿下龍章鳳姿,細致溫柔,若是他非真心待阿若,只是涂阿若年輕新鮮……”陰蕭若咬了咬唇,“他很尊重阿若?!?/br> “認定他了?”陰素庭問。 陰蕭若雙頰一片緋紅,點頭道“是”。 “歇著吧?!标幩赝ビ忠淮屋p拍女兒手背。 已是暮色上浮,家臣陰蒙迎候陰素庭出來。待走出一段路,方開口道,“大人,按大姑娘所言,這太子殿下或許……我們可要再看看?” “畢竟,當年我擇中齊王殿下,亦是有了先前幾年的甄別和觀察。太子殿下是一人之下,但世道反復,大人三思! “子良,我三思過了?!标幩赝バΦ?,“但是畢竟已經答應了結親之舉,至少面上太子無錯,我們又怎好無故退親?” 深秋的夜空,星辰寥落,新月如鉤,天地間灰蒙蒙一片,難辨方向。 “如今八地高門皆入了這處,若是陰氏言而無信,一來得罪太子,而來還貽人口實。這八處高門,并著我陰氏一族,可是這西北線的支柱,以往有裴氏在,無人敢與之爭鋒,如今當是我陰氏獨領風sao了。如此,第一道,便是名聲不能有差?!?/br> “可是若這般,萬一太子……” “那么勝的便是華兒,日后且讓華兒拉阿若一把。左右是二丫頭自個擇的人,她也需擔著代價!”陰素庭負手往前走去,亦笑亦嘆,“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br> 不過一樁女兒的姻緣,一條孩子的性命,如何比得了陰氏百年幾代人的期待。 思至此處,他頓下身,喃喃道,“這華兒口口聲聲擇了齊王殿下,我倒也不大放心,怎么也不見齊王那處有何表示?” 陰蒙正欲回話,侍者匆匆來稟,道,“太子殿下來了。” * 轉眼數(shù)日過去,李禹推后結盟宴的消息自然傳到李慕耳中。 各門閥的家主得此消息,多少有心思浮動者。譬如前兩日夜中,便有太原王氏的家主踩月而來。話雖說的隱晦,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愿傾家族之力共除國賊,然家中小女年方正好,舉族兒郎皆上戰(zhàn)場,實在不放心未出閣的女眷。 尚且還下不了榻的齊王殿下,摒棄一貫的冷色寒語,對人難得溫厚,許財物許權位許疆土就是不許終身。 而昨日,隴西季氏的家主亦喬裝而來,卻是連齊王殿面也不曾見到。齊王殿下舊傷發(fā)作,醫(yī)官往來匆匆,喝了藥,齊王歇晌至夜未醒。 這日,十月十五,日光正好,秋高氣爽,齊王殿下總算能下地,重新處理事務。 書房內,裴朝露將這段時間經手的卷宗理出交給他重新過目。雖然她處理的基本差不多,但有大半需他金印蓋章,這步她沒做。 “僧武卒的首領也口述二次復命,皆按你先前的要求,到了指定位置?!?/br> 話語落下,裴朝露掀起眼皮他一眼。 東上長安,首出嘉峪關,然后依次是酒泉,安西、張掖,威武、蘭州,天水,平涼,最后入潼關,到達長安。 她記得二哥和她說過,他和李慕二人已經開始著手。卻不曾想到,不過兩月的時間,李慕竟已經將人手插入了酒泉、安西、威武三處。到十月初九,她接到第三處威武城的復命,三千武僧伏于當?shù)厮聫R,只覺心中感慨而欣慰。 “二哥也來信了,他已經讓苦峪城的族人扮成商旅,往那三城販賣運輸糧草?!?/br> “對了,封珩來回,張掖城城門口近來人員流動頗大,流出的人大都往敦煌而來,這有什么蹊蹺嗎?” “那里是他的人?!崩钅矫摽诙?。 空明很早便回話,太子從蜀地帶來的數(shù)千兵甲占了張掖城。 左右是共罰湯思瀚的,李慕便未再往那處填兵甲,這突然調出往敦煌來是何意? 李慕蹙眉,一時不曾舒展。 “李禹的人?”裴朝露問,一顆心提起來。 是沖自己來的? 一擊不成…… 裴朝露見李慕掩口咳了兩聲,垂眸按著眉心,便也未再多言,只轉了話頭。 “還有空明請示,留守邊防的問題,我且不懂這個……”裴朝露原將位置讓給了李慕,自己在右手座飲茶,這才飲了口茶,一抬頭卻見他眉心皺的更深了。 “怎么了?”裴朝露合了茶盞,見他面色發(fā)白,一言不吭,只雙目炯炯盯著案桌。 “哪里不適嗎?要不要傳醫(yī)官?”裴朝露起身至他深處,甫一見他面前卷宗便也反應過來,只頓了頓,返身回了座上。 那原也不是卷宗,是“回貼”。 陰莊華的回帖。 古來男女文定,男予“過書”,女送“回帖”,此番之后,便是請期迎娶。 如今李慕得了“回帖”,當是他先去送了“過書”。 可是這段時間,他病的模模糊糊,連榻也下不來,如何送“過書”,行文定。 “你既已應了,遲早有這么一回?!迸岢峨y得心虛,只有飲了口茶,垂著眼瞼道,“陰姑娘送信來了,言陰素庭許了,但口說無憑,他并不放心。” “我便做了主,是簡單了些,亂世之中,難有六禮齊全,便直接走了文定?!迸岢睹佳蹓旱酶停暗悄惴判?,聘禮并不少與當年…… 她是想說并不少于她的聘禮,但此時此刻,這般說來,實在諷刺。 “你看看吧,若、若覺得少了,我讓二哥從苦峪城添出來,總沒有委屈人家姑娘的。” 話到最后,她終于抬起頭,留他一抹虛無又寡淡的笑意。 四目相視,李慕起身到她身前,“我沒什么不滿意的,你做主就好?!?/br> “走吧!”片刻,他道,“今日難得風清日朗,我?guī)愫秃瓋喝ゲ唏R?!?/br> 裴朝露坐著沒動,甚至重新低了頭。 “你先前應了的。”他紅著眼,突然便有些惱怒。 屋中有一刻靜默,虛空浮游著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