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57節(jié)
他見她兩回,皆不太友好。今日依舊如此。 知曉她亦是前往郡守府議事的,但此間看到她與李慕同在一處,且外頭天還是黑的。 他便氣不打一處來。 他方才辦完事,路過郡守府,到底沒忍住,借著夜色翻墻避在樹后。正考慮如何尋得她的寢房,一襲清癯瘦弱的身影便緩緩而過。 一眼便能識出,他看了兩眼,終是沒出聲,重新翻墻走了。 他的胞妹,孤身獨影走在風(fēng)雨里。 此間燭火通明,卻是一雙人。 “對,你幫我送一程吧?!崩钅娇嘈Φ?,“我實在……” 他的話還沒說言,裴朝清一張冠玉般的臉沉了下來,也不搭理人,只起身往外走去。 “罷了,我送你?!崩钅叫α诵Α?/br> “要不要走!”外頭人轉(zhuǎn)身,言語里透著一分煩躁,“快些?!?/br> 陰莊華一愣,轉(zhuǎn)身疾步出門。 “傘!” 陰莊華退后一步,俯身拿傘。 裴朝清瞥頭冷嗤。 他想象不出來,這樣一個莫名失神發(fā)愣、又丟三落四的女子,哪里是能行軍打仗、掌握兵甲的。 第48章 出征 早日,帶我回家。 秋雨綿綿, 數(shù)日不曾停下。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三日過去,李慕的僧武卒、陰氏的兵甲,就近兩處高門的人手, 共計八萬,全部匯集在了嘉峪關(guān)。而李禹蜀地的兵甲和甘、云兩州共計五萬兵甲,亦按照那日夜間指令,往長安進發(fā)。 這一日平旦時分, 臨去嘉峪關(guān)前,李慕正擦拭長劍, 左手掌不慎給劍刃劃出到口子。拭劍偶傷手, 亦是在所難免。 只是, 傷在此刻,他難免心悸。 這一戰(zhàn),原沒有想象中的難打。 昨日里接了暗子消息, 渤海國老國君去世,國中內(nèi)亂,儼然無法發(fā)兵助湯思瀚,回紇發(fā)出的兵甲路遇沙塵暴,陷在沙漠中。而唯剩的東突厥,見兩國兵甲都未到, 便起了隔岸觀火的心思,雖已經(jīng)領(lǐng)兵動身,但速度慢的是個人都能看出其不欲援助的念頭。 訊息是昨日收到的,收集發(fā)送都需要時間。而這樣的消息,相對于與這三處結(jié)盟的湯思瀚,自然比李慕更先得到消息。 所以,湯思瀚方才孤注一擲, 突襲張掖城嗎? “即將便要出發(fā),你如何還這般心神不寧?”裴朝清踏入屋來,看他手掌滴血,人卻還蹙眉望著地圖。 地圖上,“張掖城”被著重圈出。 “數(shù)百人的襲擊,確實不像先鋒隊伍,亦不像正式交戰(zhàn)的樣子?!迸岢暹f過帕子給李慕,“關(guān)鍵這些人是怎么繞過蘭州城的?那處不是囤著陰氏的兵甲嗎?” 言及陰氏,裴朝清一雙星眸閃過兩分不自在。 那日雨夜送她回府,那女子明里暗里看著自己,明明是個已經(jīng)有了夫家的姑娘,一雙眼睛卻實在不甚規(guī)矩。 裴朝清一想到馬車內(nèi),兩人對面而坐,他被看得長嘆了口氣,若非顧著李慕的面子,他大概已經(jīng)掀簾下車了。 偏這般惱怒中,那女子輕聲低語,“裴二公子,經(jīng)年前潼關(guān)處,裴氏叛亂為天下罵,到底委屈了?!?/br> 萬般惱怒在瞬間擊碎,這是頭一個除開情意血緣外,對他說他的家族受委屈的人。 他與她非親非故,多來不過一道結(jié)盟的協(xié)議,各取所需罷了。 且這份盟約,亦不是他倆直接定下,中間還隔著他人。 比如,李慕。 裴朝清一顆心,在那一瞬蕩起說不清的漣漪,感激、知己、理解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處。最難言的是,他一直控制的平靜心境,在那并不漫長的車程中,當(dāng)真涌起委屈之意。 父死兄亡家族覆滅,唯一的血親受盡苦難,明明是忠君報國的一族,卻被天下白眼視之,他如何不委屈! 故而如此心緒中,車駕停下,他先出了馬車,撐傘候在一側(cè)。 陰家姑娘從車中出來,杏眼流波,沖他爽朗一笑,似大霧開花,明光流瀉。 他依禮退開身,卻握緊了傘。 “你想什么呢?這、什么表情?”李慕放下劍接過帕子拭手,本欲回他話,卻見得他面上是又欣慰又煩躁的神色。 “沒什么!”裴朝清回神,“湯思瀚的人手多,卻也雜。然蘭州城屬西地一帶,按理這陰氏兵甲占著上風(fēng)的,如此毫無察覺讓人過去,我瞧著可是掌兵的人不行?” 這話落下,裴朝清又想起前頭雨夜,他送那人回去。 明晃晃的雨絲,她還能忘了拿傘。 細(xì)節(jié)現(xiàn)真章,實在是不夠周全謹(jǐn)慎。 這一點,且不說自己阿娘這位名震天下的鎮(zhèn)國公主,便是他溫婉無雙的胞妹,都強她許多。 到底是女兒心性! 裴朝清搖頭,冷嗤一聲,揮散浮上心頭的影子。 “巾幗之中,陰姑娘算是難得的人才了。放眼天下,論能行軍掌兵的女子,她是絕對的排的上號的。”李慕自個倒了些藥粉抹傷口,有些詫異地看向裴朝清,“旁的不論,便沖著她能在李禹眼皮下,幫我們迂回送來涵兒,便不是尋常女子的智謀!” “你們當(dāng)無甚交集,怎么便這般大的偏見?”李慕又看他一眼,“這可不是你識人斷性的水平!” “你如今自然覺得她好,她當(dāng)然好了,要不然能做你的王妃!” 裴朝清夾槍帶棍地把話吐出,年少便是這般,自也沒什么。 只是說在此刻,他便有些懊惱。 這話旁人說便罷了,從他口中吐出,委實傷人太甚。李慕能默聲無話同陰氏結(jié)親,究其緣頭是因為裴朝露的需要,是因為他裴家的需要。 他同他胞妹,脅恩索報,強行決定了他的婚姻前程。 這廂還如此奚落他! 裴朝清頓了頓,倒了盞茶水推給他,自個亦倒了盞幽幽飲過。他口不擇言,乃是被李慕最后的一句話刺激的。 李慕說,“這可不是你識人斷性的水平?!?/br> 他認(rèn)識那人,辨出她的性子。 年方十九掌著西捶守邊的兵甲,沙鎮(zhèn)以身犯險救了他侄兒,是他胞妹相中的盟友,雨夜車帳中同他說“委屈”擾亂他平靜步伐的人。 裴朝清將茶水飲盡,索性又補了句,“阿曇給你擇的人,到底不曾辱沒你?!?/br> 李慕抬眸看他,掩過握在茶盞上瞬間發(fā)白的指尖。 “張掖城到底怎么回事?”裴朝清郁悶之極,索性話頭直拐。 “如你所言,不似先鋒,亦不像正式交火的樣子?!崩钅揭鄶可瘢菙?shù)日前他還想不通,然自得了暗子傳來的那三國的消息,便也理清了大概。 只是這樣理清,終究背脊生寒。 裴朝清聞三處態(tài)度,亦頷首道,“于湯思瀚而言,結(jié)盟者以各種原因失約不發(fā)兵襄助,便不是攻伐我們的最好時機。甚至該避著我們,撤回那五萬兵甲以求自保,而不是不僅不退,還派人挑釁。若說是為了先聲奪人,方才在張掖城動手,那也不對。張掖城皆是你人手,是正規(guī)的守軍,那數(shù)百人無異于以卵擊石!” “深夜突襲……” “深夜……”裴朝清眸光陡厲,豁然起身,“我倒覺得那廂看著是來尋人報信、或是挾持人質(zhì)的……” “張掖城半月前,乃太子的兵甲鎮(zhèn)守此地?!?/br> 所以是來給李禹報信的,還是要挾制李禹以要求退兵的,此間自不好判斷! 自接消息,李慕反復(fù)回憶那日會議上李禹的表現(xiàn),當(dāng)不是給他報信的,至少他不知這數(shù)百人的驟然出現(xiàn)。因為他分明還在拼命謀著中路指揮權(quán),隱忍的怒意和偽裝的溫笑都騙不了人,他在乎的是日后利益和權(quán)柄。且是那般沽名釣譽的性子,亦斷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同叛賊勾在一起。 李慕將這方判斷同裴朝清說出。 裴朝清蹙眉思索,那便是鋌而走險來挾制李禹破壞結(jié)盟—— “這也不對。” 裴朝清瞬間否定,“他們?nèi)绾伪愦_定李禹在張掖城中呢?眼下便是不在,吃了如此大虧!” 裴朝清的判斷同李慕完全一致,便也更確定了李慕的猜想。 湯思瀚為范陽節(jié)度使,這般基本的戰(zhàn)情分析的能力還是有的。如此行事,不像是他的本意。 他的身后,當(dāng)還有他人,授命于他。 至于是誰,李慕腦海中大霧彌漫,似是已經(jīng)明了,卻又十分模糊。 “邊線上有兩萬兵甲已足夠,如今陰氏的兵甲留此一萬,便抽出一萬僧武卒于你?!崩钅降溃澳銕ё咭蝗f僧武卒,去保護湯思瀚?!?/br> 裴朝清抬眸看他,似是沒有聽清他的話。 “阿曇當(dāng)日說服我,言定案的是父皇,所以要從父皇手中翻案,方才算是裴氏真正得了昭雪?!崩钅接蚺岢?,“但是如何翻案,如何證明裴氏受冤?當(dāng)日潼關(guān)陣前,當(dāng)事者乃太子李禹,還有他口中得裴氏投誠的湯思瀚。若是湯思瀚能反口倒出實情,裴氏昭雪便是轉(zhuǎn)眼間的事!” 李慕合了合眼,眼前浮現(xiàn)出那日散會后,在郡守府門口看到她被推伏倒地的模樣。 她在李禹身邊多一刻,他都覺得心如刀絞。 “攻入長安之際,湯思瀚若棄城逃亡,后續(xù)便有你截斷他的后路。” “若他堅持守城,我亦會暗中打開缺口,容他離去,后面依然由你接應(yīng)?!?/br> “我明白了!”裴朝清點頭道,“我會從他故里安慶到范陽等地、包括長安返出的路線,一路插人監(jiān)控?!?/br> “不急!”眼見裴朝清就要起身安排事宜,李慕喚住他。 許是應(yīng)連日費神,又入初冬,李慕疾咳了兩聲,方道,“稍后我便前往嘉峪關(guān),阿曇亦會隨李禹同往,給我們送行。你可要喬裝于將士中,看一看她?” “不礙事嗎?”裴朝清如何不想,他的胞妹才出狼窩,如今又如以身飼虎,他想想都覺心驚。 “你能忍住眼下且不砍他,便無礙。”李慕掩口咳著,苦中作笑。 裴朝清看著他,突然便問了個一直想問卻又不想問的問題。 “你當(dāng)年,到底為什么離開阿曇?” 漫天流云,天光四射。 帶著寒氣的日光撒在案前那個八寶盒上,盒中放著穆婕妤給他的信。 封封皆是恩寵無雙,幸福美滿?!?/br> 李慕目光凝在八寶盒上,眼前浮現(xiàn)出十八歲大婚時,李禹作為兄長為他主婚的模樣,還有他離開長安的那晚,他的母親含淚離別的場景。 這些年,他以為所盼所得的手足情,母子情,到頭來當(dāng)真只是“他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