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5節(jié)
月上中天的時候,湯思瀚到底為親兵救走,僧武卒一路追至城郊官道,卻不見蹤影。 這一夜,中秋團圓時,卻無人能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 東宮之中的李禹,聞唐亭匯報,連砸了兩個茶盞。未曾立功不說,又折了百余好手。而按唐亭所言,本不該是全軍覆沒的狀態(tài),卻不想那群光頭和尚招招皆是殺手,半點余地都不留。 這分明是針對東宮的。 武僧,又是針對東宮。 李禹合了合眼,如此當是李慕的人。左右是他人不行了,手下將領以此出氣泄恨。 想到李慕已是將死之人,他懶得計較。自己尚且還是太子之身,只要少了他這塊絆腳石,帝位和阿曇便丟不了。 再一想,今日中秋宮宴上,李慕座下空明亦持其親筆書信稟陛下。 言說,斯身病重難愈,已至日暮;然陰家長女碧玉芳華,才起朝霞。不忍其年歲蹉跎,困于宗府,特此復其自由,一別兩寬。 是一封退婚書。 陛下接了,沉默半晌亦允了。 如此,即便陰莊華不愿入自己的東宮,但有陰蕭若在,他日安西侯府自然會更親近自己。 這般想來,他胸中噴薄的怒氣稍有平復,只揮手譴退了唐亭。對刺殺湯思瀚失手之事釋然了些。雖死了百余人,然相比母親讓他將目前手中整個存余的人手都用上,他覺得也實在沒有必要。 左右抓不抓得住湯思瀚,看如今局勢,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意義。 李禹月下獨酌,微瞇地鳳眸里露出一點自得。然未幾,酒入咽喉,他緩緩放下了杯盞,眉心點點皺起。 如何便這般巧合地撞上了李慕的人? 他眼下尚在洛陽行宮,他的人手合理配備,不應該一部分隨在行宮,一部分守在王府嗎? 若是個安康之人,伏一部分暗衛(wèi)于京畿探聽消息,自然再正常不過。 他這般,留人有何意義? 而自己的人手亦不像他的那些武僧,受戒削發(fā),活生生的標志,今朝竹林派往的都是自己的暗衛(wèi),李慕的人是怎么識破的呢? 還欲搶奪湯思瀚! 他又是如何知曉湯思瀚尚在長安城的?便是自己,若無母親告知,對其下落亦是一頭霧水! 再者,他這一路收復長安,功勛在手,得不得到湯思瀚,一時都無人能撼動他。而自己所要,亦不過是能同他分庭抗禮。 他都是那樣的身子了,何必費此心力! 思至此處,李禹豁然坐直了身子,猛然間電光火石閃過。 若將這此間種種疑惑反推回去。 費如此心力,伏人手于長安,目標是湯思瀚。 可是李慕已經(jīng)不需要功勞,那么湯思瀚于他的意義…… 便是潼關的真相! 前往洛陽行宮,傳出病重消息,修訂金絲楠木,穆婕妤請旨意出宮……這一系列都是障眼法。 李慕好好的,只為誘捕湯思瀚,為裴氏證明。 李禹猛地站起來。 湯思瀚。 絕不能落在李慕手中。 已是漏夜,宮門深鎖,除了值勤的禁衛(wèi)軍往來走動。他出不去,其他人亦進不來。 他往飛霜殿走去,然卻也只是拐了個彎,未再前行。 太晚了,又是中秋夜,父皇定是宿在母親那處的。 且翌日早些去請安吧。 * 八月十六這日,沒有朝會,李禹輾轉(zhuǎn)一夜未眠,天未亮便來了飛霜殿。正殿門口遇上前來述職的金吾衛(wèi)首領和禁軍統(tǒng)領杜逢山,三人依禮見過。 杜逢山為禁軍首領,出入后廷便罷了。其余官員,若非大事當不應踏入此間。金吾衛(wèi)如此前來,定是出了大事。 一刻鐘的時辰,江仕林打著拂塵出來宣召。 昨日沒有滅口湯思瀚,此刻李禹自不會先提。只言是來請安,便候在了一側(cè)。 果然,作為負責長安治安的金吾衛(wèi)于君前稟告了昨晚深夜之時城郊的兩處廝殺。 因何引出的廝殺,混戰(zhàn)人數(shù)有成百還是上千,具體位置在何處,李濟安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并沒有多關心。 直到金吾衛(wèi)言及,被多方搶奪的那人,身形極像叛賊湯思瀚。 至此,正座上的天子方抬眼掃過殿下臣子,片刻道,“人呢?” “反賊為同黨所救,那些同黨當是一直伏于城郊,眼下已經(jīng)失了蹤跡?!苯鹞嵝l(wèi)的首領抱拳跪下,“請陛下責罰?!?/br> 失了蹤跡。 李濟安腦海中盤旋著這幾個字。 又將金吾衛(wèi)方才的話來回想過。 一派僧人是護著的模樣,一派是殺人模樣,還有一派亦是護人卻同僧人并不一道,最后一處自是金吾衛(wèi)。 金吾衛(wèi)原是得了他的消息,寧可錯殺不遺漏。 他的目光落在李禹身上,他并不知曉湯思瀚這廂是如何突然冒了出來,但這一刻他是支持李禹的,然不免遺憾,未得手。 天子如此目光落下,李禹自然感受得到,只肅然又訝異地看了眼金吾衛(wèi),轉(zhuǎn)而抱憾道,“回父皇,竟不想是那狗賊,那昨夜兒臣東宮外勤的侍衛(wèi)碰上的便是他了,若是兒臣彼時的人多些,或許……” “是湯思瀚命不該絕?!碧熳用嫔媳娌怀錾裆八诖碎g近三月,定是做足了準備的,怪不得爾等。皆起身吧?!?/br> 坐天下三十年,無論是初登大寶意氣風發(fā)時,還是如今百轉(zhuǎn)千回在登御座時,李濟安始終是一副寡淡溫和的模樣。 讓人覺得帝王親和,卻又半點不敢親近。 臣子謝恩起身。 李濟安亦未再說話,只抬了抬手示意退下,自個亦擺駕去了宣政殿。 白玉臺階下來,他似想起些什么,沖著李禹道,“去同你母妃請安吧,她昨個睡得不安穩(wěn),回頭讓她再眠一眠。” 李禹聞如此家常之語,方才在威壓之下扯出胡話的惶恐,不由消散兩分。只再度躬身謝恩。 后宮只要有阿娘在,他在前朝便可以永遠不倒。 他起身抬眸時,正撞上天子對他慈和含笑的模樣。 這神思模樣,仿若是在肯定他方才心頭的想法。 然不知為何,明明是這般親近的神態(tài),李禹后背卻莫名一層薄汗,只勉勵端肅了神色,恭送鑾駕離去。 而鑾駕之上的君主,捻著手中一串碧璽珠,只無聲嘆了口氣。 他那小兒子,左右是要回來了。 回來是應當?shù)?,只是如今重歸國土,百廢待興,往事莫要重提。 要向前去。 李濟安笑笑了,也不知他是否能明白這個道理。要是不明白,且得提點這點。 * 頌玉峰,寶華寺。 日頭偏轉(zhuǎn),已是晌午時分。 屋內(nèi),蘭英將剛拿來的午膳放在爐上溫著。庭院中,裴朝露坐在廊柱下,散了一頭青絲,由林昭給她篦發(fā)舒緩神經(jīng)。剩得云秀,正給掛在架上的衣袍熏香。 那是李慕的衣衫,昨日里脫在了此處。 林昭手藝高超,又有功夫在身,如此篦發(fā)將裴朝露侍奉得格外安適。 才一盞茶的功夫,裴朝露便覺昨夜起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許多,頭亦不怎么疼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 遂而,索性合了眼靠在廊柱上。 天高氣爽,蓋在她身上的狐裘邊緣的風毛在風中輕拂。 拂在她有了些血色的臉上,帶起她嘴角一抹笑。 昨夜里,她同李慕自然都得了消息,然到到底慢了些時辰,讓人逃出了長安城。 但無妨,這人只要活著,能去之處,能行之事,寥寥便是那么幾件。且他族人尚在李慕手中,除非六親不認,否則定會回頭救人。再者此去西北一路的關隘都是李慕的人,而湯思瀚的范陽故里,亦有二哥著人伏擊。 天羅地網(wǎng),左右是快慢的問題。 裴朝露想,她是等得起的。 唯一讓她憂慮的,是陛下的態(tài)度。 昨夜李慕對山下那場混戰(zhàn)的分析,四方人中,有一處當是金吾衛(wèi)。按僧武卒描述,金吾衛(wèi)下的也是殺手。 雖然有可能是為了皇城治安,但是裴朝露更愿意相信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也不愿讓湯思瀚活命,不緊緊是他竊國之罪,更因他知曉潼關之戰(zhàn)的內(nèi)情。 在來寶華寺之前,裴朝露便已經(jīng)感覺了陛下的態(tài)度。 朝局如常轉(zhuǎn)動,諸人皆往前去,無人提及百年世家、七萬戰(zhàn)士,是否亡得無辜! 天子更不會回頭,那是他朱筆欽定的罪名啊。 為這一處,昨夜里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喝了一盞安神湯方有了些睡意。晨起卻依舊頭疼的厲害,李慕去往藏經(jīng)閣時便喚了林昭看顧。 幸虧有這丫頭。 裴朝思慮多,心境卻也寬闊,但凡身心舒暢些,她的笑便浮上了。 林昭望著這張美麗無暇的面孔,又觀屋中侍女侍膳,院中侍女熏亦,如此其樂融融的場景,儼然一宅夫人等候郎君用膳的模樣。 這樣一想,自然便想起自家殿下。 好好一對璧人,她搖頭輕嘆。 似是嘆聲入了云秀耳朵,她熏衣過半,亦不知心里哪處不快,直扯了一竹的衣袍,狠命揉了兩下,方又重新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