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8節(jié)
只是聞得眼線回話,齊王府尚且忙碌,九月底的這一日,他還是宣李慕入了殿。 難得的,天家父子退了侍者,秉燭相談。 也說不上相談,因為多來都是李濟安在說,李慕聽著,沒回幾句話。 第64章 君恩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br> 父子二人坐在宣政殿偏殿暖閣內(nèi)閑話家常。 這一日是九月二十五, 穆婕妤,如今的德妃當年進宮的日子。除了當年因傳李禹身世,李濟安大動過干戈, 平素里他對后宮妃嬪尚且仁厚。 雖于雨露情意上,已經(jīng)給不了分毫,然該給的君恩和顏面,他尚且不曾吝嗇。 譬如逢妃嬪的生辰, 他都會去坐坐,陪著進一道長壽面。自然這是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 他且遵著。然為顯仁德, 他亦讓六局備案, 記下五品及以上每一位妃嬪入宮的日子。到這一日,他亦會去各殿看看她們。 左右五品往上寥寥數(shù)人,一年里也費不上多少功夫。 只是, 今年的九月二十五,穆德妃入宮的日子,他沒有去毓慶殿。而是傳德妃來了宣政殿,并著齊王一道,三人在暖閣用了晚膳。 天家規(guī)矩,寢食不語, 三人亦君臣亦親人,用膳途中一點眉眼接上,皆是溫和模樣。膳畢,李濟安也沒有多話,只著李慕送德妃回去,再回來殿中。 初時,李慕站在在李濟安面前, 并不曾坐下。 只是瞥了眼滴漏。 李濟安招手讓他坐下,他方坐下來。 “沒話說?”李濟安問。 “還請父皇示下。”李慕恭謹?shù)馈?/br> 他確實不知要問什么,于他而言,這不過是一道普通的晚膳。若說有疑惑,大抵不明白為何不按慣例去德妃宮中,反而來了這宣政殿。 畢竟平素,宣政殿偏殿的暖閣,都是獨供君主休憩之地,榮寵如蘇貴妃出入尚且多些,旁的妃子難有這樣的殊榮。 但他也不想深究這個問題。 眼下德妃確實恩寵多了些,是他向天子討封的,原也是她該得的。 李慕想,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一年八月秋高風怒號的日子里,他在洛陽遇見穆婕妤的情景。 湯思瀚到底孤注一擲,譴了精兵截殺她。 彼時她尚未到達洛陽行宮,只將將到達洛陽境內(nèi)。湯思瀚自然不曾出面,然手下兩千兵甲卻以急行軍之態(tài),出其不意將她的車駕圍在進城的官道上。 若非他提前通知的各路暗子,和陰莊華臨時撥派了部分人手阻了一段時間,待他趕到,估計德妃便已經(jīng)以身相殉了。 他趕到那會,湯思瀚的人已經(jīng)得手,挾持德妃要他送出湯思瀚的生母兄嫂。兩廂有一刻僵持,德妃便欲行自戕之舉,脖頸往身前橫著的刀刃撞去。 是他一支暗箭射偏了長刀,卻依舊難以救回人。 兩廂僵持了半日,他原本傳令給虎牢關(guān)的守將,預(yù)備將人送來,每半個時辰殺一人,以削對方之意志。 卻不想翌日,人才送到,竟又逢一支千人的隊伍刺殺。 如此混亂廝殺下,德妃被救,湯思瀚的人則趁亂搶走了他的家人。 而混戰(zhàn)中,一支三連發(fā)的連弓、弩直射而來,德妃看得真切,一支箭射在李慕馬上,一支箭緊隨其后,她沖上來翻身掩過他,護著他一路跌滾出數(shù)丈遠。 德妃沒有受重傷,只是箭矢擦過她臂膀,連皮撕下,亦是讓她一條手臂鮮血淋漓。她卻絲毫沒有感覺。只匆忙抱起地上的人,從上到下查驗他的身體,甚至一手扯衣襟看外傷,一手搭脈驗內(nèi)傷。 “沒事,沒事了孩子,沒傷到臟腑?!逼蹋剂嘶覊m的清麗面龐上,露出一點笑,卻又有淚珠簌簌落下,“你外頭傷哪了,這么多的血?” 她湊身看他后背,又翻著衣袖看雙手臂膀,急道,“傷在哪孩子?你說話??!” “是您的血,您受傷了?!崩钅剿毫艘唤嘏鄄?,給她將傷口裹住止血,“我沒有傷到哪。” 方才連□□的最后一支箭,尚是她抱著他跌滾之際,他揮劍隔開的。 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受了傷和委屈,沉默寡言、默默吞聲的少年。他終于成長到可以反過來保護愛他的人。 然而,在這個女子中,他卻仍然還是當年那個孤寂的小皇子。 孩子-—— 隔了七年時光,兩千多個日夜,她見到他的這一刻,喊得是這樣兩個字。 回想九重深宮中自己的生母,李慕只覺命運荒唐又慈悲。 回程途中,他與德妃同車而坐。 “怪我,讓湯思瀚的家人跑了,沒了他們,你……”德妃如同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半晌道,“我去同阿曇解釋,不會讓她怪你的。” 李慕看了她許久,問,“所以,你這樣的心腸,這樣疼愛我與阿曇,為何送我那樣的信?” “為何?”他滿眼赤紅,壓聲怒吼。 德妃這廂卻不說話了,她低垂的眉眼忽而抬起,長睫沾著淚珠,卻任著顫顫不肯落下,到最后她擦干眼淚道,“我不過如實所寫,太子同太子妃恩愛有加,滿宮里看見的不都如此嗎?” 話畢,她便再未開口。 回程一路,一個字也沒有,直到入了長安城內(nèi),她終于睜開雙眼。 眼中帶著幾許迷茫和恐懼,道,“六郎,其實路有多條,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的?!?/br> “你、若能君臨天下,裴氏便依舊能恢復(fù)往日榮光?!?/br> 至此,李慕基本明白,逼也無用。 德妃待他自是真心,不容置疑,然他要的一個“為什么”亦注定難在她身上尋出端倪。 何必去逼一個苦心將自己養(yǎng)大,視自己如親子的人! 這世間路坎坷艱難,亦無多少舒心人,且讓她得一片安寧吧。 哪怕是短暫的,片刻的。 李慕請教著李濟安,讓他來所為何事。 李濟安指指案上銅爐,示意他烹茶,李慕頷首應(yīng)下。 “近來府中很忙?”李濟安問。 “湯賊尚且在外,群臣不安,臣心惶恐。”李慕炙餅?zāi)肽?,“故兒臣正全力抓捕?!?/br> 李濟安聞言,不置可否。 片刻道,“眼下湯賊一事不是重點,重點在于大郢千秋基業(yè),需要傳承。” 李慕取火燒水畢,就要酌茶,只靜靜聽著,未曾言語。 “你如今二十又六,你三哥又長你三歲,你們后院不盈,膝下單薄,該承擔起責任,為我大郢開枝散葉。” 話至此處,李濟安笑了笑,“你退了陰氏的婚,乃因不想連累她。如今身子大好,長安城的姑娘多少都盼著呢,且放眼挑一挑。” “不急!”李慕已經(jīng)烹好茶,雙手捧給李濟安,“且待國中安定,再論兒臣之事無妨。” “這是什么話!如今我們大郢是失而復(fù)得,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待真正恢復(fù)到以往的繁榮安寧,也不知要多少個年頭,你便不娶了嗎?” 李濟安尚是慈和模樣,“當是先成家,再立業(yè),祖宗的話總是有理的?!?/br> 李慕捧著茶盞飲了口。 “再則,最重要的一點,我大郢逢戰(zhàn)亂國破而還都,總算是死里逃生,此刻若有新生之物,當是祥瑞臨朝,妙不可言?!?/br> “便是司天鑒亦是如此言?!?/br> “故而,朕想著,既要是承了國之祥瑞的,人自然比物更好?!?/br> “眼下,若是有個小生命降臨,你想想,可是我預(yù)示我大郢福祚綿長!” “所以,你該娶親了?!?/br> 李慕頓下手中茶盞,聲音尚且平靜,“大郢,還有太子,太子亦有子嗣?!?/br> 話語落下,李慕便意識到了李濟安要說些什么。 果然,皆是對涵兒的不滿。 話至最后,李濟安也頓了下來,片刻道,“國中尚有太子,然六郎你便不想再進一步?” “若是太子繼位,怕是你想做周公都不安生。” “兒臣沒有周公的賢德,做不了周公,故而不安生的也不一定是兒臣。”李慕將話重新遞了回去。 “那六郎就不想旁的事……”李濟安拍了拍他的位置,“同樣的,若是太子坐在這了,你便是抓了湯思瀚又有何用?” “自然是有用的,如今坐著的不還是父皇嗎?” 此言一出,李濟安變了臉色,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 竟是這般油鹽不進。 琉璃宮燈中,燭火燒去一截,滴漏亦是少去一層。 李慕起身請辭。 他已經(jīng)明白,今日陛下留他至今的緣由。 是要他放棄為裴氏翻案。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得翻案。 他,自是做不到。 李濟安聞最后話語,看著躬身跪安的人,一時沒有開口許他離去。 “父皇,兒臣告辭!”良久,李慕自己起了身。 從裴氏身死,七萬精兵陣亡,天子手中出了禁軍和金吾衛(wèi),并無多少兵甲。而李慕卻從敦煌到長安一路,掌了不少人。 李濟安胸口起伏劇烈,鐵青的臉色中,眉宇擰得更緊。 為君三十年,最后竟是這個小兒子忤逆自己。 正欲開口間,外頭宮女匆匆來報,言說德妃口吐鮮血,突發(fā)昏厥,需請?zhí)t(yī)。 李慕立時頓下腳步。 “莫急!”李濟安尚自坐著,面色稍稍恢復(fù)了些,只笑道,“過來,六郎!” 他從袖中掏出給的瓷瓶擱在案上,“你去將這個給德妃服下,她便大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