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shí)乃僧武卒自啟用，還不曾擴(kuò)招，這廂空明領(lǐng)命回敦煌，選拔新血液。涵兒入了僧武卒，拜空明為師。

    孩子上進(jìn)又好學(xué)，只言要隨師同往。

    裴朝露雖不舍，卻也沒有攔的。

    廣闊天地，他當(dāng)似鷹般自由、矯健、搏擊長空。

    只是一路送行，至長安城郊。

    李慕因被西北戰(zhàn)事絆住，昨晚同涵兒囑咐了半宿后，今日便沒在過來。

    這是裴朝露重入齊王府近兩年來，頭一回獨(dú)自離府。

    十月丹桂飄香，天高氣爽。

    云秀扶著她問，“可要再走走？”

    “回吧！”她看了眼偏西的日頭，心道，一會回府了，派人給他遞個信，省的他擔(dān)心……

    然才上馬車，卻聽得一陣兵戈撞擊的聲響。

    她轉(zhuǎn)首望去，一時(shí)驚在原地。

    將將從避身的草叢中現(xiàn)出半個身形的黑衣人，手中還舉著長刀，卻已經(jīng)沒有了動作。

    在他們的身后，儼然是黃雀在后，另一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們一刀斃命。

    眼下，正無聲放下尸身。

    頃刻間，又皆飛身退下。

    鮮血汩汩，從草叢流處，滲入黃土，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濃郁……

    她蹙眉，只覺一陣惡心。

    “王妃，我們走吧！”林昭扶過她，平靜道。

    裴朝露坐回馬車，半晌未說話。

    她已經(jīng)明白，是西北道的門閥，拗不過李慕，終于對她下手，欲要釜底抽薪。

    只是，他們到底低估了李慕的心思。

    “去皇宮！”裴朝露開口道。

    “王妃，殿下讓你回府等他的?！绷终阎棺≤嚪虻纛^。

    裴朝露抬眼看她，重復(fù)道，“是要我跳下去自己走嗎？”

    她鮮少露威，然一個眼神過來，林昭便知自己是攔不住的。

    莫說林昭攔不住她，便是承天門的守衛(wèi)也未能攔下她。

    合宮皆認(rèn)得這位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齊王妃。

    仿若永遠(yuǎn)都是時(shí)局中，最尊貴的女人。

    裴朝露一路奔入宣政殿時(shí)，正遇大監(jiān)捧著一卷明黃旨意同她擦肩而過，她亦未在意，只疾步入殿，同負(fù)手走到門邊的李慕撞了個滿懷。

    已是晚間時(shí)分，按理這個時(shí)辰便是奉值的大臣也該散值了，然這廂卻還有七八位官員跪在殿中。

    裴朝露掃過，她都認(rèn)識，基本都是長安舊日老臣。

    “你來作甚？”李慕扶住她，見她跑地面色虛白，胸口起伏。

    話落下，原本狠戾盛怒的鳳眸中一下熄了火焰，只痛惜道。

    “王妃，您勸勸殿下，眼下使不得啊？”一個臣子匍匐過來。

    “陽關(guān)處，龜茲國隨時(shí)可能發(fā)兵，西北一線不能破?！绷硪怀甲拥?。

    “王妃！”又一人拱手道，“殿下要除去西北道門閥，不是不可，但如今時(shí)機(jī)不對，只可徐徐圖之！”

    ……

    “閉嘴！”李慕怒喝，轉(zhuǎn)首壓著氣息，“你回府，一點(diǎn)政事分歧，要你勸說什么！”

    “是嗎？”

    “是一點(diǎn)政事？”

    “一點(diǎn)和我無關(guān)的政事？”裴朝露話語輕柔，卻問得李慕無法回答。

    “諸位先下去吧，此間事妾身會勸好殿下的?！?/br>
    諸人得這話，彼此看過，只躬身退下。

    “去把旨意追回來！”諸臣你來我去幾句話，裴朝露已然明白大概意思。本來，此間局面，她亦是清楚的。

    西北道八地門閥本就是想趁著裴氏式微，在士族中強(qiáng)占一襲之地，如今已經(jīng)有了陰裴聯(lián)姻，便自會防她入主后宮。

    或許，他們要的不多，也能容她坐上后位，但是亦是想要在這大郢后廷占的一襲之地的。

    然而，李慕再容不下他人，她亦如此。

    “快??！讓御史臺將旨意退回來?！迸岢蹲е钅诫p肩，“現(xiàn)在出兵滅西北門閥，你有多少有兵甲，世人會怎么看你？他們是有從龍之功的呀。這些都不論，如此挑起戰(zhàn)火，是內(nèi)亂！龜茲隨時(shí)會發(fā)兵，漁人得利！”

    “你瘋了嗎？”

    見李慕始終不吭一聲，裴朝露滿眼通紅，“那便不管這天下霍亂，可是被卷入這場戰(zhàn)亂中的無辜百姓呢？就是因?yàn)槟銗畚覇幔繛榱宋覀冊谝黄饐?？?/br>
    “對！”李慕終于出聲。

    只此一生，他都不曾這般吼過她。

    他反手握住她臂膀，眼比她更紅，眼淚落得比她更快。

    “我出征，和離，削發(fā)，出家，還俗，再掌兵甲，入住宣政殿，是為了什么？”

    “萬鐘于我何加焉？”

    “天下于我何加焉？”

    “是你?。　?/br>
    “你?。　?/br>
    “我從始至終要的不過就是一個你！”

    李慕將裴朝露摟在懷中，似要揉進(jìn)骨rou鮮血里。

    深闊幽深的殿堂中，夕陽將兩人的陰影拉得極長，裴朝露撫著他背脊，聲音緩緩響起。

    “六郎，兩年了。從這深宮中走出，重回齊王府，已經(jīng)兩年了。我曾經(jīng)有過一刻的貪心，想著能不能就這樣過一生。孩子沒有了，因?yàn)槲业淖迦耍曳艞壛怂??？墒俏疫€有涵兒，你卻再無子嗣。我想學(xué)那些賢淑的主母，給自己夫君納妾，讓你再有子嗣。想了想，覺得很荒唐，我做不到。于是我就想，自私些，你也別要孩子了，我自己陪著你，應(yīng)當(dāng)也是夠的?！?/br>
    “可是，長相守是一種考驗(yàn)?！?/br>
    “我輸了，沒經(jīng)受住考驗(yàn)。在這之前，我消耗得太多，堅(jiān)持了太久，實(shí)在太累了，今朝我想再自私回，我不想堅(jiān)持了。我們都活的輕松些，將命運(yùn)交給時(shí)間吧?！?/br>
    李慕顫著手，慢慢推開她，帶著恐懼低眉凝望，唇口張合了幾回才將話吐出，“你是不要我了，你要丟下我嗎？”

    “對！”裴朝露長睫淚珠滴落，面容卻盛開著笑意，“我想出去看看，趁雙腳還能走，雙目還能視物，所以不能陪你了?！?/br>
    李慕扯著唇角擠出一個笑。

    此去，歸期何處？

    “莫問歸期！有個念想總是好的。”裴朝露肅正神色，“若是今日我一頭撞死在這，要你做個明君，你亦能應(yīng)的，是不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們，都退一步。”

    她伸出雙手，捧起他面龐，“你好好做這大郢的君主，護(hù)我行之一路，平安順?biāo)?。?/br>
    “我去看這山河萬里，錦繡繁華。若有緣，重逢時(shí)，我講給你聽。若今生緣分至此終，來生我再慢慢講?！?/br>
    光影偏轉(zhuǎn)，倦鳥歸林，游魚入淵。

    李慕抱著她不肯松開，終究又一點(diǎn)點(diǎn)放開。

    他低眉又低語，為左右言，“去御史臺追回旨意?！?/br>
    興德三十二年秋，重病纏身的齊王妃病發(fā)于宣政殿，一夕乃崩。

    七日后，發(fā)喪下葬。

    翌日，齊王登基為帝。

    世人唏噓，裴氏女到底無福，無論是做了多年太子妃，還是臨到頭來，都未能坐上那鳳座。

    九重高臺外，臣民齊賀，裴朝露布服荊釵隱在人群中，隨眾生跪首，恭賀“吾皇萬歲?！?/br>
    九重高臺上，李慕睥睨天下，于萬千人中還是一眼便能識出她的輪廓。

    卻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賀，由她轉(zhuǎn)身離去。

    隔著十二赤珠冕旒，他目送她離開。

    從此，他有無邊江山，亦有無邊寂寞。

    第82章 正文完   天下姓裴。

    新帝繼位, 改年號建武，追封發(fā)妻裴氏為昭懿仁皇后，守喪二十又七個月。

    前者, 諸臣皆無話。裴氏女何人，朝中無人不知。便是一貫對裴氏頗有微詞的西北道高門亦無多話。

    斯人已逝，死后的哀榮都是虛的。唯有生者可把握切實(shí)利益。

    故而，對于后者守喪二十又七個月, 西北道諸門便頭一個跳出來，表示此舉不妥。

    帝已近而立, 膝下無子, 該趁早廣納后宮, 傳承子嗣。

    這話贊成的臣子不少，只是見新帝堅(jiān)持，遂提出以日代月, 故守喪二十七日。

    實(shí)乃若是二十七個月，當(dāng)兩年之多，旁的不說，就說兩年不上朝，對于眼下的時(shí)局，有害無益。

    卻不料, 座上天子開了口，“以日待月，自然不錯，乃揀了時(shí)辰這處做的便宜。然眼下非常時(shí)期，西北邊境處龜茲尚不規(guī)矩。近月不上朝，不理政，總是不妥?；屎笕粼? 定也會勸朕勤政加勉。遂此舉不可，朝政當(dāng)如常運(yùn)轉(zhuǎn)?！?/br>
    滿殿臣子才要拱手贊嘆“陛下英明”，卻聞御座上話語再度落下。

    “為皇后守喪，既不好擇時(shí)辰維度，便擇他處。朕與后結(jié)發(fā)于年少，德心一體，這二十又七月便由朕獨(dú)守，不費(fèi)他人他事，朝中一切如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