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7節(jié)
亦成功地熬過被群臣催促立后納妃的日子。 到今朝,總算可以喘出一口氣。 而陽關(guān)道一戰(zhàn),他將自己保護(hù)地很好,并沒有受傷。 是急返兩地的奔波,加上這些年殫精竭慮地謀劃,引出了他全部的病根。 好在近半月的急救,讓他緩了過來。 裴朝清目光無意瞥過他枕頭處的那個錦盒,眼中惱意更盛了。 他進(jìn)來時,陰莊華同他說,好幾回太醫(yī)施針急救,他明明意識不清,卻始終都抓著那個盒子,鬧得太醫(yī)尋不清他肌理脈搏,下不了針,差點誤了時辰。讓他想辦法拿走它。 “那是何物?”裴朝清問。 李慕隨著他目光看過,眼中亮了亮,只捧過盒子,放在胸前。 “阿曇的一點東西?!彼蜷_錦盒,伸手輕輕撫摸。 里頭一共放著三樣?xùn)|西。 用金線纏著的兩縷青絲,一枚在敦煌她重回李禹身邊時留給他的荷包,還有一只她的繡鞋。 他們曾結(jié)發(fā)為夫妻,到如今只剩青絲兩縷。 荷包內(nèi)側(cè)有她修的字,今生無緣,來生再續(xù)。 原來,那么早之前,她就把來生許給了他。 他該高興的。 可是,原本今生便可一生一世,卻走成“無緣”二字。 而那只繡鞋,是她在大悲寺穿過的,上頭占著芙蕖的骨灰。 他揀了回來。 他和她曾孕育二子,卻無一見天日。 裴朝清將錦蓋合上,道,“病好再看,莫再費神!” 李慕默聲頷首,他自該好好保養(yǎng),養(yǎng)著身子,攢著日子,等未來的某一天。 “物歸原主!”裴朝清轉(zhuǎn)了個話頭,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虎符和天子劍 李慕看著那兩樣?xùn)|西,搖了搖頭。 “君主不賢,臣子有德。”李慕緩緩道,“你們拿好?!?/br> “你莫聽外頭那些話,此番龜茲國主乃是你親手……” “外頭的話,是朕讓云麾使傳的!” 話音落下,裴朝清怔了片刻,須臾亦反應(yīng)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實在太想她了……我想快些離開這,去找她……”五年來,李慕頭一回提起裴朝露。 如何能放心她一個人遠(yuǎn)走。 他原是派了暗子一路隨著,裴朝清亦是譴了家臣暗中相護(hù)。 只是為防萬一,暗子傳訊的頻率并不高。 他亦不多問,多來只關(guān)注裴朝清的心緒神色。 裴朝清如常,她便是安好的。 時至今日,他所求,只剩了她安好。 她好好的,他便能期待重逢日。 “便是如此,又何必累壞自己為君的名聲?”裴朝清蹙眉道,“羨之,你無需這般的!” 李慕搖頭,面上浮起一點久違的笑意。 *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李慕修養(yǎng)了數(shù)月,春日天氣回暖,他終于能下地,康復(fù)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已經(jīng)極少露面,便是病愈,亦對外傳著纏綿病榻。 而在朝政上,因裴朝清在庫車道一舉得了龜茲降書,使之稱臣,乃大郢數(shù)十年來未有之功績。遂裴氏司徒府遂隱隱有了昔日模樣,門客漸多,族人慢慢入仕,大半軍政亦落在他手中,由他處理。 而其妻陰莊華,因出身敦煌,對彼地甚熟,遂遙領(lǐng)兼任了敦煌郡守一職,同僧武卒一起分管西北邊境線。 如此西北高門開始式微,無論是在京畿還是在邊地上,權(quán)利都被分割了出去。然如今時下,便是聯(lián)合一氣,便也不是那對夫妻的對手了。 他們手中聯(lián)合起來,統(tǒng)共不到十萬兵甲,而裴朝清去歲僅從戰(zhàn)場便帶回十萬精兵。更不論李慕手中前兩年便開始擴(kuò)招的僧武卒。 朝局逐漸安定下來,然而御座山的男子聲名卻愈見難聽,民心漸漸失去。 原因無他,兩處。 一來,他沉迷神佛不理朝政。 二則,他無妻無子,不孝于天下。 * 建武六年五月,毓慶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彌留之際。 李慕日夜相伴,如兒侍母,片刻不離。 “阿……曇……”已經(jīng)兩鬢斑白的婦人,握著養(yǎng)子的手,眼淚滴滴落下,“她好嗎?”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卻還是點了點頭。 如今時局,相比她離開時,已經(jīng)好許多。他也不用撐著一股心氣埋頭苦干,怕萬一錯漏,使之再無見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問。 故而前日里,他一時沒等到自己的暗子,遂開口問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瞞他,只言人在涼州,就是舊疾發(fā)作,左右醫(yī)藥人手齊全,也未有大事。 涼州,是他昔年封地。 這些年里,她走的路線,非常明顯,一路往西。 在洛陽住過,去過天水城,到達(dá)敦煌郡,下榻白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涼州。 皆是他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 “六年前,她用了您的藥,身子調(diào)養(yǎng)的比想象地要好?!崩钅降哪抗饴湓阱\被下的那雙腿上。 “當(dāng)年若非您,冒險去南詔尋那珍貴藥材,她也好不了這般許多?!?/br> “只是累您傷了腿?!?/br> 德太妃搖頭,“我欠她們母女太多,總要還上些?!?/br> “當(dāng)年公主賜我清字為名。公主說潔凈無塵為清,剛阿雅正亦為清,這廂去見她,總得干凈些!” 她抓著李慕的手,滿臉滿目的懺悔,“我年少發(fā)昏,得您父皇兩句甜言蜜語,想著深宮寂寞,總算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心緒激昂,翌日里便還在想入非非。宮宴上便忘了給公主的膳食驗毒。只那么一次疏忽,竟害死了她。她死后,我已經(jīng)了神,一切皆聽你父皇的安排,想駙馬告知公主乃舊疾發(fā)作,暴斃而亡。因我之言,皆之那毒征兆亦想,司徒府便也信了?!?/br> “誰能想,那是整個裴氏闔族悲劇的開始……” “后來,因著罪孽我想護(hù)好阿曇。卻為陛下所控,給你傳信,言阿曇夫妻情深,一切安好。阿曇在深宮,在他咫尺之間,我便不敢違抗……只是我至今也未明白,為何她要我傳那樣的信給你?!?/br> “陰長陽錯,又是一重罪!”穆清淚如雨下,伸手撫在李慕面龐上,“這一生,我沒想過害人,卻把最親的人都害慘了!” “論心不倫跡,我和阿曇都不怪你了?!崩钅降拖旅佳?,擠出一點笑意,問,“母親,你可有什么愿望?六郎替你完成?!?/br> “剝了我妃子服制,換暗子營著裝,葬在長公主墓旁,不入妃陵。” 李慕應(yīng)聲頷首。 建武六年五月十三,德太妃薨逝。 * 穆清喪事畢,李慕去了一趟上陽宮。 自數(shù)年前,李慕來此報喪,蘇貴妃薨逝,與肅王同葬后,李濟(jì)安便陷入了瘋癲,時不時發(fā)作。 誰承想,李慕再次入此地,亦是給他報喪,同樣告訴他,他的妃子不愿入妃陵。 李濟(jì)安清醒了片刻,只沉沉望著自己的兒子。 李慕迎上他眸光,須臾,轉(zhuǎn)身走了。 “你站??!”李濟(jì)安喝道,“朕聞你至今一人,膝下無子。你是我李家子孫,擔(dān)著千秋社稷,不開枝散葉乃大不孝。你無子嗣,朕之一支,便要無后了。不僅如此,整個李氏正支都要斷絕了!這可是帝王之血?。 ?/br> “那便斷絕吧!”李慕平靜道。 “孽子,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李濟(jì)安上來揚(yáng)手扇了一巴掌李慕。 李慕抬手擦去唇邊血跡,盯著李濟(jì)安看了半晌,方才啟口道。 “我說,那便讓李氏帝王之血就此斷絕吧!” “本來,以血脈傳承的帝國掌權(quán)人,便是荒唐的。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亦為這天下?lián)窳嗣髦鳎 ?/br> “你……你擇了何人?”李濟(jì)安瞪大眼睛,瞳孔皺縮。 李慕卻始終不怒不氣,只伸手在他掌心寫下姓氏。 “你,你……”李濟(jì)安顫手直指,“你,怎么怎么可以……朕這般栽培你,苦心歷練你!你怎么可以,可以……” “如何不可!”李慕逼視他,話語緩緩而來。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將我丟于毓慶殿不聞不問是栽培嗎?讓我假意將題做錯讓著李禹是栽培嗎?我若未記錯,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br>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濟(jì)安,逼著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歷練我的呢?” “控制我的養(yǎng)母,制造一封封子虛烏有的信,生生扯斷我的牽掛,斬滅我的情絲。真的,許是就是因為流著您尊貴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為你的那些信,我的確恨過。我想不明不白啊,為什么,我才走幾個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賭氣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諧,恩恩愛愛。我同她幼年相識,十余年青梅竹馬,她怎么會那般快那般深情去愛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養(yǎng)母之手,出自她母親最信任之人的手,讓我無法懷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愛成恨,幾乎讓我墮身為魔?!崩钅角榫w變得激動,雙目赤紅中,將李濟(jì)安推在座塌上,只捂著胸口聲色哽咽道, “興德二十八年的那個冬天,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她在大悲寺門口遇見我。我啊,我竟然還恨著她。我合了門,將她扔下雪地里……” “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結(jié)果?要歷練我成為一個無情無義、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這一刻,李慕終于露出一點真實的情緒。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