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來了 第24節(jié)
沈嘉這話倒也不帶嫉妒羨艷之意,反而隱含傷懷。梁珍合意外去世,圣上愛憐早逝的皇孫,生生將生前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二人拉扯在一起,葬進同一棺槨之中。 這等“福氣”,讓人看著悲涼。 另一端的佛殿中,金色的佛像高座,法相莊嚴。四面念經(jīng)的低誦聲不絕,下方徐月跪在蒲團上拜佛,閉著眼,合十的雙手輕輕顫抖。 近日多災多難,她默默祈求佛祖能夠保佑她與女兒善蘭瓊萬事平安。 恩扶寺與尋常寺廟略有不同,由皇室主建,過去多年這里既住過失寵的妃嬪,也住過主動來此的太妃。她長住這里時,經(jīng)常在這座殿中禮佛,但此刻的心境與以往已是大不相同了。 早就不再攜帶的佛牌和佛珠今日又被她從盒中翻了出來。佛牌重新佩戴在脖頸正中,垂落胸口,佛珠也緊緊捏在手間。耳畔流轉著僧人的念經(jīng)聲,她的心還未完全沉靜下來,前方忽然傳來斷木的脆響,倏然睜眼,見案臺正向一側塌陷。這場驚變嚇得她身體猛然向后一震,復又腿軟癱坐在地上。 猶在怔忡間,案臺上面的香爐香燭已經(jīng)嘩啦幾聲散落了一地,香灰撲在地面,四濺到她身前。 殿中僧人忙上前來查看。原來是案臺年久失修,一只木腿被老鼠啃食了,以至于忽然斷裂。 徐月驟然失態(tài),回過神后急忙站起身來,低垂著視線,心還在砰砰直跳,難以平靜,居然連抬頭見佛像的勇氣都沒有了。呆立了一會兒,又匆匆轉身離開大殿,才剛邁過高檻,迎面撞見善蘭瓊來尋她。 春寒料峭,善蘭瓊卻穿得單薄,體態(tài)婀娜。披風下是一件黃衫裙,發(fā)髻清素,只佩戴了銀簪,珠玉寥寥,氣質十分清雅。 她催促說:“母親,皇后鳳駕已至,齋會就要開始了,莫要去遲了?!?/br> 說完仔細一瞧,看到母親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訝異道:“怎么了?” 原本徐月不希望女兒隨自己來恩扶寺參加圣齋會,甚至考慮過找一個身形相似的人代替她前來,到時候帷帽一遮,再以生病生了面瘡為由不以真面目示人就好。因為徐月畏懼佛寺會對復生之人造成影響,佛祖也會因此異象降下懲罰。 但善蘭瓊認為她并未主動做過任何錯事,行得正坐得端,無須懼怕拜佛。 可方才殿中這一遭令徐月著實戰(zhàn)戰(zhàn)兢兢,慌張地拉了女兒的手,支吾道:“無事……無事!” 她勉強定了定心神,才張口:“我們過去吧?!?/br> 母女二人到了齋席上,隨眾人次第落座。善蘭瓊看到竇瑜后,眸光一凝,失落和茫然再次交雜在一起。在竇家時,除了向祖母請安實在與竇瑜避不開,她都是躲著竇瑜走的。 當初心心念念想要找回丟失的親meimei,如今真的找回來了,關系又變得如此尷尬。她挨著母親坐下,竇瑜則挨著祖母。姐妹二人從頭到尾連眼神都沒有接觸過。 不過也唯獨她一人心中復雜,胡思亂想。竇瑜聽不見她心中的糾結,一直拿她當陌生人看待,在竇家碰面時也能如常客氣。相比之下,竇瑜自己倒像是客居在竇府了。 皇后還未進門,樂安太子妃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無數(shù)奉承聲圍繞在她身邊。不過她對其他人不感興趣,視線環(huán)繞半圈,落在不遠處的胡王升身上,指指他,又拍了拍身畔的梁六娘,笑瞇瞇地說:“攀玉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向來知他出眾,如今我又認識一個乖順的小姑娘,你們瞧,二人是不是很相配?” 她雖與胡王升同輩,但較他長了十余歲,母家與胡家也有來往,確實是看著他長大的。性子直,說話也直白,雖然大家心里有底,一時也沒敢真的接話,主要也是不知該如何去接。 胡老夫人還在一旁坐著呢,她都沒接話。 善蘭瓊心思繁亂,抬手去拿桌上的杯盞,但鳳駕未至,清茶還未倒進眾人杯中,里面空空如也。拿起來后她才反應過來,又失魂落魄地將杯盞放下了,笑容極難看,到底還是忍不住,看向胡王升,期待又害怕著他即將給出的反應。 胡王升沒有反駁,只禮貌地回應了太子妃的忽然點名,隨即照舊沉默著坐在席間。眾人的視線向他投過來,也恍若未覺,寵辱不驚,不作任何反應。一旁的胡老夫人整理好情緒附和笑笑,任誰都看得出十分勉強。 胡老夫人凝目打量梁六娘,在心中長嘆,左看右看還是不大滿意。 總歸是比那個竇瑜好。她隨即又開始自我安慰。 沈嘉瞥眼看向母親。 沈夫人捉到女兒促狹的視線,作勢要打她擱在桌下的手。察覺到對面和左右的反應,顧不上女兒了,順著太子妃的意思出聲夸贊胡王升如何出眾,梁六娘如何乖巧貌美。也有零散的視線掃到了沈嘉,畢竟胡老夫人對她的喜愛實在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 沈嘉倒是不傷心。不過母親的希冀可是落空了,胡王升那邊沒了希望。 竇老夫人拍了拍竇瑜的手,又輕輕將她的手握進自己掌中。 竇瑜先是奇怪,很快又反應過來,想必祖母以為她會因胡王升難過,在嘗試著安撫她。但她確實沒什么其他的感覺,只覺得饑腸轆轆。 梁三郎梁微平與閆二娘閆銀夢也要成婚了,被太子妃順帶著關切了一句。平時在高門中并無太多存在感的梁家,因為故去的女兒,換來了各異的目光和追捧。 梁微平并不喜歡這一切,親meimei的去世于他來說只有哀痛。但整個梁家又怎么敢與皇室作對?非但不能拒絕,還要千恩萬謝,感激他們施舍的榮寵。他遙遙向竇瑜的方向看過去,見她微微低著頭,還是那副諸事不關心的模樣。 大門被自外面推開,數(shù)名宮侍邁過門檻先行走了進來,為貴人開路。 皇后到了。 眾人離桌跪迎?;屎罂觳缴锨胺銎鹆颂渝罩氖直塾H密詢問了幾句。 自先太子故去,太子妃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誰知皇太孫也夭亡了,對她更是巨大的打擊。像今日這樣肯笑一笑,說兩句話,已經(jīng)算極為難得。 和太子妃說完話,皇后又看向了一旁低順垂頭的梁六娘,目光微頓,打量一番才轉頭喚眾人起身。竇瑜扶著祖母落座,感覺到一道視線投向自己,抬頭一看,那日尋春閣中才見過的男子就站在二皇子徐顯的身后,正朝她的放向看過來。 徐顯特意帶蕭夏來圣齋會“見見世面”,所以讓他充作了自己的隨侍,一同前來。進門后蕭夏最先看到了竇瑜,緊接著又看到了一旁的善蘭瓊,難免驚艷。 暗道奉都城果然多絕色,美人發(fā)愁更是惹人生憐,他擅作畫,當下便有些技癢。 …… 圣齋會持續(xù)七日,眾夫人貴女隨皇后在恩扶寺住下,每日禮佛,祝禱大周風調雨順。 竇瑜每一次為大周祈福的同時,也不忘將表哥帶上,誠心誠意愿他事事安好。但由于她表現(xiàn)得過于虔誠,都將佰娘嚇到了,生怕她看破紅塵,就地落發(fā)出家。 夜里佰娘用藥油替竇瑜揉著膝蓋,沒忍住將此擔憂和她講了,逗得她笑到趴在柔軟的被子上,直不起腰來。 不吃rou,已經(jīng)是她頂頂虔誠的許諾了。要是一輩子都吃不到,那還有何樂趣? “佰娘你大可放心?!备]瑜妍妍一笑,靈動異常,“我心寬著呢,凡事都能看開?!?/br> “那便好,那便好!”佰娘也不由得笑自己發(fā)傻,又心疼她膝蓋腫脹,小聲說,“等圣齋會一結束,可得好好躺幾日養(yǎng)養(yǎng)腿。” 離開恩扶寺這天,天色雖陰沉沉的,竇瑜卻神清氣爽,覺得寺里的日子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無聊,時不時還能去旁聽法事,看到各種奇異的祝禱儀式。反之沈嘉無精打采,她每年都害怕圣齋會來臨,預想到還會將膝蓋跪得生疼,出門時果然腿腳又不利落了,也明顯在寺中憋得厲害,懨懨同竇瑜打了聲招呼,說了句“改日再送帖相約”就隨母親上馬車了。 竇瑜與祖母上了同一輛馬車,剛坐穩(wěn),就聽到車外一陣sao亂,好奇地將車窗簾挑起,向外看。 竟見到母親神色慌亂地被親衛(wèi)擋在身后,懷中緊緊護著善蘭瓊。 一個穿喪服的老婦跪坐在地上,花白的鬢發(fā)凌亂,滿臉淚痕,指著母親厲聲道:“你這等惡婦原來也敢來寺廟拜佛!” 竇瑜轉頭與祖母對視了一眼,“是母親與善娘子在外面?!?/br> 竇老夫人急忙湊近窗邊,卻沒有認出喊話人的身份,疑惑道:“那是何人?” 蘇音爬起身,向竇瑜告了聲罪,越過她探頭向外面一看,喃喃說:“好像是劉家夫人!”蘇音年輕時與劉母是同鄉(xiāng),前幾個月也曾在街上見過的,那時她頭發(fā)還保養(yǎng)得烏油油的,此時幾乎全白了。 劉家夫人?竇瑜反應過來,詢問道:“可是劉仲山的母親?” 竇老夫人立即命蘇音將她扶下馬車。 車下,徐月正在慌張地叫人堵住劉母的嘴。而劉母如同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被多人按壓著依舊大力掙扎,啞聲大喊:“是你威脅我!說我兒若不與善蘭瓊退婚,就要他的命!” 她被按在恩扶寺外微微潮濕的土地上,春日來臨,地縫中已生新草芽,輕輕撫著她因痛失愛子一日之間就迅速衰老的面龐,眼淚順著她的眼角不斷滑落,緩緩滲進土中。 她哭叫掙扎,聲音絕望至極:“我只想我兒活著!名聲我也不要!什么惡名我都擔下了……可他死了!他死了……” 徐月的親衛(wèi)立即撕了衣裳下擺去堵她的嘴,尚能開口說話的間隙,她恨聲詛咒徐月與善蘭瓊不得善終,即便化作厲鬼也會來纏著二人。 她話音剛落,天際之外,雷聲如巨車滾過,震得在場之人神色突變。 徐月大驚失色,驀然抬頭四顧,身體如打擺子一般劇烈顫抖。善蘭瓊也被瘋狂的劉母嚇到了,不??奁瑢⒛樎裨谀赣H懷中。此時劉母卻開始七竅流血,僵直了身體,不再動彈了。 見慣了各種場面的親衛(wèi)都被嚇得腿腳發(fā)軟,踉蹌著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手。劉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寂寂無聲。 剛下車來的竇老夫人見到這幅場面,眼前一黑,腳下不穩(wěn)險些栽倒,被蘇音勉強撐扶住。 一親衛(wèi)遲疑著將劉母的身體用力翻了過來,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吞咽了一下口水,向徐月稟報:“是服毒。已經(jīng)……氣絕了?!?/br> 血污與泥土混合,微微蓋住了劉母猙獰的表情,但其上慘烈的恨意依舊隱約可見,雖已死亡,仍未自她面上褪下。 善蘭瓊淚水漣漣地看了一眼,哀叫一聲:“母親!” 徐月大喘著氣往四處看,恩扶寺陸續(xù)有人相攜走出,近處也有人在向這里張望,議論紛紛。好在皇后的鳳駕和樂安太子妃的車駕早已經(jīng)最先離開了。她表情僵硬,指揮著親衛(wèi)道:“瘋人沖撞,胡言亂語,快快將人拖走埋了!” 親衛(wèi)將原本用來堵嘴的碎布展開蓋在劉母的臉上,幾只手抓住她的手腳將她抬走了。 竇老夫人慢慢走過來,緊緊盯著徐月,表情僵硬得可怕,低聲問:“她說的,都是真的?” 徐月當即否認。她攬著女兒顫抖的肩背,避開婆母銳利的視線,胡亂說著:“滿口假話!她逼死了自己的兒子,又不愿接受,便、便將罪過推到旁人身上!” 善蘭瓊自她懷中退出,緊緊攥著她的手,低低哭著問:“當真如此么?母親您真的沒有逼迫劉夫人退婚么?” 徐月咬牙否認:“連你也不相信母親么?” “不要在這里丟人了!”竇老夫人低斥一聲,轉身道,“先回府去!” 車上佰娘也被嚇得直發(fā)抖,又低念著安撫竇瑜。竇瑜倒不至于被嚇得失神,不過同樣被驚到了。車簾猛地自外面撩起,竇老夫人顫顫巍巍上車,竇瑜定睛瞧祖母,發(fā)現(xiàn)她正在流淚。 老夫人心里已經(jīng)信了八分。以徐月對蘭瓊的重視,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將失而復得的女兒嫁去劉家那種小門小戶。 早在聽說劉母要退婚的時候自己就該警醒!她狠狠捶打自己的膝頭。 …… 距奉都城外幾百里外。 趙野命士兵扎營在此,入夜時分終于等來了乞也夏。兩方勢力匯合此地,想來奉都城中的皇室聞訊后已經(jīng)夜不能寐了。 巴舒族在老可汗特木根的坐鎮(zhèn)之下,過去兵勢最為強盛之時,據(jù)西北各州為一方霸主。還將他所占領的各州境內百姓分為三等人,一等是巴舒族人,二等是向他投誠的士族,三等是反抗他統(tǒng)治的士族及普通百姓,頒律令稱三等人為賤民,不許這三等人之間通婚。 后來高祖和老武公侯收復各州失地,中原勢力呈壓倒之勢輻射各州,巴舒猶如喪家之犬,分裂為零散各部,直至其子都達手腕強橫,收攏散部,逐漸又成一方之勢,但也不復往昔。 在中原將領統(tǒng)治下的各州此類等級制度非但沒有消弭,反而愈演愈烈,逐漸成了士族主導。士族盡心盡力維護,以此來排擠和打壓異類及普通百姓。 冀州趙野深受其害。他的母親為了擺脫賤民的身份成了士族的玩物,而他因男生女相,被有變態(tài)癖好的士族當做狗來養(yǎng),又褻玩他。他暴起殺死了“繼父”,為逃生混入流民之中,憑過人的膽識和口才糾集大批流民,漸漸成一方寇首。并以母yin為恥,將生母趕走了,不容她留于冀州。 此后幾年,趙野又趁亂世而起,聯(lián)結巴舒族殘部攻下數(shù)州,開倉賑濟,收束饑民,再次壯大了勢力。在境內筑溏溉田,修浚漕渠,帶百姓隨軍練武以自衛(wèi),被部下?lián)砹槌晌鋵④?,以新朝皇帝自居。隨著越來越響的呼聲,野心也越來越大,如惡虎一般繼續(xù)向各州撲食。 這時的各州已經(jīng)失控,將領擁兵自重,雖然大周律法依舊在境內施行,卻在許多方面不再聽由朝廷管制。起初朝廷為了安撫趙野,下旨將他封為節(jié)度使,也沒有阻攔他攻打奉都的腳步。后來劍指奉都,逼得今上徐昌攜妃嬪及皇子外逃,路過河州,得戍守在此的將領龐安護駕奔至青州。 不過趙野第一次大敗,就是敗于謝述的大伯謝明安之手。 但謝家的兒郎總是殞命于戰(zhàn)場,轟轟烈烈為國戰(zhàn)死。若不是后來謝述橫空出世,繼承了其祖父伯父之才,奉都怕要提前幾年陷于風雨飄搖的境況。 趙野野心的第二次迸發(fā),再次于途中折戟,敗于年輕的謝述之手。 這已經(jīng)是趙野第三次遠望奉都城巍峨的城門了。 雖然距離尚遠,夜色又深,其實完全看不清遠方具體的情形,可他還是心緒澎湃,激動不已。四十余數(shù)才要實現(xiàn)畢生的抱負,涉足這座繁華都城。 見乞也夏到了,趙野朗聲笑著將他迎入帳內。 如今的巴舒,殘部大部分勢力聽命于巴舒老可汗特木根的孫子,乞也夏。他現(xiàn)在還有一個漢人的名字,蕭夏。 第39章 美人圖 屆時城內要禮數(shù)齊備,賓客滿堂…… 據(jù)說乞也夏是母狼撫養(yǎng)長大的, 從小喝狼奶,吃生rou,身形高大壯碩, 口生尖牙。不過確實也只是“據(jù)說”。實際上他并非母狼撫養(yǎng)長大, 那都是漢人商隊里的傳言罷了, 只因他作風過于殘忍, 猶如全無人性的野獸牲畜。 乞也夏繼承了巴舒人高大的身形,面容間卻也有著漢人的溫和秀雅。因為他的母親是被巴舒族虜獲的漢人, 生得白凈纖弱, 極擅跳舞,最愛吟詩頌詞。原本是被人獻給老可汗特木根的妾, 結果老可汗死在了她的肚皮上, 她又被老可汗的大兒子都達強占。 老可汗的汗位和女人都落到了兒子都達的手上, 巴舒族就這樣輕易地“改朝換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