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zhuǎn)過身。

    郭素就站在她身后。

    他沒有穿油衣，也沒有帶傘，雨水已經(jīng)將他肩頭淋濕了。

    佰娘驚叫了一聲：“大人！”急忙跑去把傘遞給他。

    郭素沒有接，對佰娘道：“你先回去?！彼恼Z氣雖輕，卻不容置喙。

    佰娘不敢忤逆大人，回頭看了竇瑜一眼，得她點頭應(yīng)允后，慢吞吞地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走出幾步遠，再回頭，見大人正朝自家娘子走近。

    她不敢再看，加快步伐離開了。

    竇瑜微微抬起臉看著面前的人。

    他頭發(fā)潮濕，有水珠順著臉頰流下來。她將傘抬高一些，想為他擋雨，“不冷么？快回去換件衣裳，你病才好了一些，別又病倒了。”

    郭素從她手上接過傘，“怎么一直不理我?！?/br>
    “我不是正在理你么？”竇瑜飛快眨了幾下眼，避開他的注視心虛道。

    “前兩日，還有今日出門?！彼虉?zhí)道，“都沒有理我?！?/br>
    竇瑜覺得鼻子又開始發(fā)酸，她以后再也不想把話憋在心里了，真的太難受了。

    她道：“今日我在崔府，聽人說撞見你和崔家娘子在一處?！?/br>
    郭素立即道：“阿瑜，我沒——”

    “表哥，不要娶妻?！备]瑜好不容易才攢足了勇氣，都顧不上聽他解釋，急急開口。

    郭素未說完的話驟然停住。

    竇瑜吸吸鼻子，委屈得不行，“之前我是胡說的，我根本不希望你娶妻?！彼凉M心都是后悔，在席上不該因為被祖父逼問得狠了就口不擇言。

    越說越委屈，眼淚瞬間滾出眼眶，鼻子和眼睛都紅紅的。

    再不懂她的心思，自己就真的是傻子了。

    郭素愣了好一會兒，他的手在袖中蜷了一下，緩慢抬起，用指腹輕輕蹭掉她臉上的淚。

    繼續(xù)解釋道：“前日崔娘子命人拿了魏將軍的令騙我出門，我未去見她。今日在崔家遇到了，她問我為何責罰魏將軍，我答她魏將軍應(yīng)罰，便走了?！彼詳⑹龅目谖钦f完，語氣平靜，心里卻截然相反，猶如翻滾著驚濤駭浪，一直反復想著她方才的話。

    竇瑜呆住了，后知后覺感到丟臉?！拔摇彼龑擂蔚煤薏坏勉@進地縫中去。

    “我從未想過與別人成婚?！惫赜值?。

    第87章 心跡   是他們二人的婚事么？

    “我從未想過與別人成婚。”

    聽到他說了這句話, 竇瑜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呆呆地望向他，眼眶中殘余的淚掉到腮上, 也顧不上擦掉。他指腹的余溫仿佛還停留在臉上, 她張了張嘴, 又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即便生死之際, 郭素也能做到泰然面對，但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么緊張, 握著傘柄的手緊了又緊, 語氣緊繃著，克制道：“還下著雨, 我先送你回去。”

    “……好?！备]瑜感到心跳如擂鼓一般, 面上熱騰騰的, 肯定已經(jīng)紅透了, 話音剛一落地便率先轉(zhuǎn)身，快步往前走。

    郭素緊緊跟在她身側(cè)，以傘傾護住她，自己的半邊肩頭在雨中越淋越濕。

    兩人沿著小路向前走, 竇瑜忍不住放慢腳步, 悄悄歪頭看他的側(cè)臉。

    他卻在同一時刻轉(zhuǎn)過頭來，嚇得她飛快移開視線, 掩耳盜鈴般直直看著前方。

    郭素見她的臉紅紅的, 垂著眼，睫毛顫得飛快, 像是翩然的蝴蝶翅膀。四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被油衣包裹著，更顯嬌小, 這樣的場合似乎并不適合剖白內(nèi)心，向她傾吐情意。

    可他心中又充盈著一股急迫，恨不得將她用力抱進懷中，讓她從這一刻起便留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微顫道：“之前我想著為你挑選一位夫婿，要他良善正直，勇武康健，博聞強識，頂天立地，認為只有這樣的人才足以配得上你。管家四處搜羅了許多適齡且出眾的郎君，可我看過后覺得他們都不夠好?！?/br>
    竇瑜被他如此苛刻的要求震驚到了，腳步一滯，羞意也減退了，心中輕松許多，道：“是表哥你太過挑剔了，為公主挑駙馬也不過如此吧。我又不是天仙下凡，若照你這樣的要求，怕是這輩子也嫁不出去了?！?/br>
    郭素格外認真道：“因為我總?cè)滩蛔】瘫徱?，有意忽略他們的過人之處，而著意挑出他們的種種不好。后來我才明白，不是他們每一個都不夠好，而是我有私心?！?/br>
    他此話一出，兩個人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

    竇瑜抬眼看他，臉雖然還紅著，卻努力讓自己直視他的眼睛，看到他眼中滿滿的、絕不會錯看的情意。

    “我不過是仗著兄長的身份才能夠離你近一些，從前覺得能護你在身邊就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但生了貪心，又想要更進一步?！?/br>
    他低首凝望著她，輕聲道：“一直想為你找一個完美的夫婿，可我現(xiàn)在后悔了，因為我并非完美之人。但還是厚顏想請你嫁我，以妻子的身份永遠留在我身邊……你愿意么？”說完這些話，他有些忐忑。

    即便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他依舊做不到像在戰(zhàn)場時那樣運籌帷幄，鎮(zhèn)定自若。也會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方才在他說話的過程中還無比緊張羞澀的竇瑜，此刻卻慢慢安定下來了，她迎著他垂下的目光，露出明亮又溫軟的笑顏來。

    方才還微澀的心，像是被泡進了溫水中。

    她鼓起勇氣抬起手，慢慢搭在他握傘的手上，軟軟涼涼的手心貼著他的手背，又笨拙地握緊。只是他的手太大了，她根本包裹不住，像是試探著伸出觸角的細細藤蔓，慢吞吞地纏住樹干。

    他另一只手立刻反握上來。

    握著他手背的五指一松，剛想抽回，卻又被他攥住了指尖。細嫩的手指搭在他手掌虎口處，被他以拇指內(nèi)側(cè)輕輕擦過掌心。

    這一下又溫柔又珍惜，竇瑜頓時背心酥麻，耳朵又紅了。

    眼神閃爍了一下，抿抿嘴道：“反正……反正你將要求定得那么高，也無人能滿足了。找不到合適的，那、那就便宜你吧?！?/br>
    她嘴硬后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即便有更好的，我也不喜歡?！?/br>
    中毒瀕死之際你冒險為我求藥，流落冀州時你又趕來帶我離開。其實在我心里，你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不過這樣rou麻的話她忽然說不出口了。

    但這些情意早已經(jīng)寫進了她的眼睛里。

    郭素胸口起伏，將她整只手掌包裹進了自己手中。雨水打在頭頂?shù)膫忝嫔?，敲出雜亂的響聲。

    竇瑜幾乎要承受不住他壓迫感極強的視線，正欲瞥開目光。

    “我該怎么哄珠珠??？”

    不遠處忽然傳來祖父發(fā)愁的聲音，“這丫頭越來越不好哄了，從前賣支糖葫蘆就不氣了，現(xiàn)在一氣就是許多天，當真急人！”

    竇瑜頓時一驚，急忙想將手抽回來，卻沒能成功，依舊被表哥握在掌心里。

    “先松開，祖父往這邊來了！”她以氣聲慌亂道。

    緊接著又是卓伯的聲音：“您特意出府買了一整靶子的糖葫蘆，差點塞不進馬車，娘子見了怎么可能繼續(xù)生您的氣？”

    “我也真是的，逼她做什么？既然不想嫁人那就先不嫁！”秦風?？撮_了，什么事能比珠珠過得舒心重要？

    他和卓伯走上了這條小路，一抬眼就看到了擋路的兩個人。

    卓伯正艱難地用傘為草靶上插滿的糖葫蘆擋雨。秦風海則在幫自己和他撐傘擋雨。

    八目相對。

    四人無言。

    秦風海臉色大變，視線從兩人的臉上移到兩人交握的手上，驚道：“你們這是——”

    “祖父。”郭素松開手，轉(zhuǎn)身面向他。

    竇瑜卻往他身后縮，攥著他的衣袖，低念：“怎么辦怎么辦……”她并不知道表哥提前和祖父坦白過了，乍然被撞見，第一反應(yīng)便是心虛。

    “娘子，您不必怕，老爺一早便知道了！”卓伯一開始也很吃驚，反應(yīng)過來后喜悅地搶先說道。

    竇瑜聞言長舒一口氣，又疑惑，自郭素身后冒出頭來，問：“什么時候知道的？”

    郭素忽然笑了，笑意發(fā)自內(nèi)心，如月般明亮，在場幾人都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外放的情緒。他對身邊的竇瑜道：“我太心急了，便提前去向祖父坦白。祖父還為我出謀劃策?！?/br>
    “好啊，鬧了半天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郭素怕她生氣，收斂了笑意仔細看她的表情，卻見她臉上并無惱色。

    竇瑜怎會因為此事生氣，也明白了祖父前些天的良苦用心，轉(zhuǎn)憂為笑。

    秦風海見二人的表現(xiàn)分明是互相坦白了心意，想笑一笑，打趣一番，卻忽然高興不起來。

    臭小子如意了，自己之前分明還為二人cao心，巴不得他們早日成婚，此刻心里怎么反倒堵得慌？他青著臉無語地想。

    寶貝孫女被人拐跑了。

    秦風海想挑郭素的刺了。

    竇瑜剛想拉著表哥往祖父那邊走，卻見祖父忽然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卓伯只好也跟著他一同離去。

    “祖父？”竇瑜正想追，卻被表哥握住了手腕。

    “我先送你回去，由我來和祖父詳談此事吧。不必擔心?！?/br>
    竇瑜被他抬手摸了發(fā)頂，望著他說：“還有我的糖葫蘆……”祖父明明是買來給她的，結(jié)果又直接拿走了。

    郭素忍俊不禁道：“好?！?/br>
    ……

    竇瑜睜開眼，帳子合得嚴嚴實實的，依舊有細微的光透進來，可見天色大亮了。

    她猛地翻身坐起，將床帳拂開。

    佰娘被她嚇了一跳，走近道：“您醒啦？”

    將床帳縛起，笑著說：“一早奴婢來喚您起床，可您困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還要再睡。”

    竇瑜確實有些印象，好像她哼哼唧唧抱著被子不肯起，佰娘無奈，只好由著她賴床了。她昨日被表哥送回院中，洗漱沐浴后躺在床上卻遲遲沒能入睡。

    表哥說的那些話反反復復地回響在耳邊，她仿佛一只被蒸熟的大蝦，熱氣騰騰地躺在被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約莫天快亮了，才漸漸困倦沉睡。

    她也羞于啟齒，到現(xiàn)在佰娘還不知道昨日發(fā)生了什么，見她不想說，一直沒敢問她。

    竇瑜穿上鞋子，自床上下來。

    佰娘喊婢女送水進來，又命人擺飯，“反正這幾日您都是在房中用的飯，奴婢便大膽地做了主，去前院知會了老爺和大人一聲?！?/br>
    “都快過午時了，隨便吃些點心就去前院吧?！备]瑜凈面漱口后吩咐。

    “總要吃點東西?！卑勰飫瘢昂刃┲嘁埠??！?/br>
    勸完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昨夜大人送來的糖葫蘆實在太多，存不住。您說叫廚房處置，廚房的人便做了許多山楂點心，不過空腹吃不好，您墊墊肚子再拿來給您品嘗?！?/br>
    想到表哥向祖父討要糖葫蘆的場面，雖然沒有親眼所見，竇瑜還是忍不住翹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