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來了 第77節(jié)
隔三月, 又再請攝政王登基,仍無果。 更深露重, 空曠寂靜的殿中仍掌著燈。無難披衣坐在椅上, 凝目伏案寫著第三份禪位詔書。 一旁陪他熬夜的太監(jiān)總管心中不解, 又不敢擅自開口詢問, 只擔憂地請他早些就寢,仔細身體。 無難手一頓,看向了高嚴,看過一眼后又垂下眼眸繼續(xù)落筆, 邊寫邊道:“有什么想問的, 大可以直接問?!?/br> 他雖然登基為帝,卻從來沒有將自己看作真正的九五至尊。高嚴于他來說也并非是奴婢, 而是這幽幽深宮中陪著自己苦熬的友人。 高嚴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垂頭輕聲問他:“陛下為何如此厭惡這宮廷,一定要禪位于攝政王?奴婢瞧著, 攝政王也非懷有狼子野心之人,是真心要輔佐您的。更何況河州王妃乃是您的親表妹,河州王必然也是站在您這一邊的?!?/br> 無難的字跡娟秀雅致, 從前都是用來抄寫經文,如今竟在此處寫著詔書。他心中恍惚又覺得荒唐,報完了郭素和竇瑜的恩情,只想遠離這深宮,繼續(xù)做和尚。 “并非厭惡,而是畏懼。”他淡淡回答道。 華服美食,巍峨殿宇,百官萬民臣服于腳下……只要是□□凡胎都很難會對此心生厭惡吧。即便他自幼出家,經歷了這一遭也自知修為不夠,仍有貪欲未除。 說完,他擺了擺手。 高嚴不敢再繼續(xù)追問,立即退下了。 殿中僅剩他一人。無難心中嘆氣,默念了句“阿彌陀佛”。他更像是個無實權的傀儡皇帝,百官雖然對著他奏事,但真正批改奏折的卻是王射風??杉幢氵@樣依舊生出了貪念,甚至近幾日夜里都遲遲不敢入睡。 前日入夜,他夢到自己身穿龍袍,腳下臣服著文武百官,對他高呼萬歲。而他慌張側頭,一旁的皇后也轉頭與他對視,展顏一笑,竟是竇瑜的樣貌。 他滿頭大汗地醒來,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醒來后不愿再等,禪位的決心更深。 待這第三封退位詔書一出,文武百官順勢恭請王射風登基。王射風數(shù)度辭讓,最終還是被擁立為帝。 無難則如愿出家,繼續(xù)去做他的和尚了。 ……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昨日去赴宮宴,竇老夫人在席間聽到了許多傳言。河州王和王妃回到奉都城后不久,就有人說河州王妃秦珠便是竇家五娘竇瑜。而竇瑜當年代善蘭瓊出嫁,卻能自趙野手上死里逃生,是因為趙野乃她的生父。 趙野已死,但生前是幾度兵臨城下的亂臣賊子,與他扯上關系絕非好事,即便是無根據(jù)的謠言也如一根利刺。當年謝將軍不就是被污蔑與趙野及巴舒族勾結叛國,才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嗎?竇老夫人自覺虧欠竇瑜良多,閉嚴了嘴,只當看不見各色窺探的目光。 她坐在廳堂中,對著下首坐著的幾個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唏噓道:“郭素阿瑜二人如今已是河州王和河州王妃了,今非昔比,可不是咱們家高攀得上的,往后你們在外也不許胡亂說話?!?/br> 說完,又喃喃嘆著:“聽說阿瑜生了女兒,已有一歲多了?!?/br> 聽到“女兒”這兩個字,杜舒蘭又忍不住開始落淚。竇晏章拍拍她的肩頭,低聲安撫,兒子竇勉也擔憂地看向她。 徐壽登基后封六娘竇云做了淑妃,可還沒等六娘享幾個月的福,就隨圣駕逃出城去避難了,此后再也沒能回來,與其余伴駕的人一同了無音訊,生死不明。自那之后她的母親杜舒蘭精神就不大好了,動輒落淚,人也不像從前那么愛說笑。 四奶奶賀存湘更是一貫少言少語,同情地看了對面坐著的妯娌一眼,心中暗嘆,沒有說話。 只有長了兩歲的竇英好奇地發(fā)問:“是五jiejie和郭表哥嗎?” 這兩年因為母親的教導,她懂事了許多,對郭素竇瑜雖不熟悉,心中也有幾分好感。賀存湘摸摸女兒的腦袋,道:“是?!?/br> “那他們什么時候回到家里呀?” 賀存湘一頓,低聲道:“他們成婚了,要住在自己家里?!?/br> 竇英聽得一知半解,又望著母親疑惑起來:“哥哥也成婚了,但他和嫂子也住在府上呀?!?/br> 竇亭與沈家二娘沈嘉成婚已有一年有余了,聽到小妹的話,對視了一眼。 因為杜舒蘭的哭泣,本就氣氛微沉的廳中更顯得壓抑了。這時門外跑來了一個婆子,嚷嚷道:“不好了老太太!” 她氣喘吁吁的,一邊福禮一邊道:“有人往咱們府門前潑了穢物!” 竇老夫人一驚,皺起眉,嘴邊的法令紋也顯得更深,問:“人抓到了嗎?” “沒有?!逼抛託獾溃岸际切┰诮稚虾斓哪嗤茸?,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聽著污耳朵,傳出去也丟臉。竇老夫人臉色幾變,怒道:“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成?平白無故的,為何到咱們府門前做這等烏糟事!” 而且那群人潑的還不是一般的穢物,而是臭烘烘的大糞水,潑了一門板,還灑滿了竇府門前的整片空地。門里門外腥臭難聞,還有人捂著鼻子跑來看熱鬧。 無論竇老夫人再怎么生氣,也攔不住這件事迅速傳揚開,成了一樁笑談。 沈夫人等女兒女婿回到家中探望時還提起了此事,關切地問了兩句,怕是竇家惹了什么流民地痞,再波及到沈嘉夫妻二人。 沈嘉皺皺眉,撒嬌道:“母親別提這些倒胃口的事了,無大礙的?!?/br> “那咱們提提別的。”沈夫人又壓低聲音道,“我記得過去你與河州王妃的關系還算不錯,還常約著出行,現(xiàn)如今她就在城中住著,怎么也不見你去拜訪一二?真算起來,你還是她的嫂子呢?!鼻刂榫褪歉]瑜,這已經是許多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沈嘉一怔后嘴上敷衍幾句,打發(fā)了母親,只說從前就關系尋常,又許久不曾見過了。實際上一提起竇瑜,她心中喜悅又熨帖。 原本得知竇瑜成了河州王妃,又清楚她與竇家不睦,已不寄希望于她能想起自己了,自然也不敢與她攀關系,講舊情。誰知自己和竇亭的兒子滿月時,竇瑜人雖未至,禮卻來了。 能被她念著,沈嘉已經十分滿意了,即便不能如從前那樣做好友,也會一直記著她的好。 …… 竇家的大門被人潑了糞水的事,自然兜兜轉轉也傳進了竇瑜的耳朵里。 這樣的笑話佰娘也不會放過,聲情并茂地講給她聽。 午后,秦風海照例帶著費心搜羅來的各種新奇玩意兒來看曾孫女。秦曉rou呼呼的身子上套著豆綠色肚兜,襯得更像一個白團子,細軟的頭發(fā)扎成了兩個揪,腦后垂著發(fā)絲,發(fā)揪上系著與衣裳同色的珍珠錦帶,坐在榻上擺弄上一回曾祖父送給她的狼毫筆,藕節(jié)一樣胖胖的手臂大開大合地在紙上胡亂涂畫。 竇瑜也沒有繞彎子,直接問祖父:“竇家那個事,是不是您叫人去做的?” 秦風海倒也沒隱瞞,一邊提了一口氣展臂抱起曾孫女,笑說著她沉了一些,又對竇瑜道:“這口惡氣在我心里憋了許久。咱們剛到奉都城時不好這樣做,容易惹人懷疑,如今過了許多日了,肯定懷疑不到咱們頭上?!?/br> 他表情頗有些得意。 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如此孩子脾氣。竇瑜聽后又氣又想笑。 秦曉手上的筆沾足了墨,被抱起來后又胡亂在曾祖父的側臉上畫了兩道墨痕。偏偏秦風??v容她縱容得厲害,臉上被涂了墨還在哈哈大笑。竇瑜從榻上起身,走上前拍了下女兒的小屁股,將筆從她手中抽出,輕輕斥:“臭丫頭,不許在紙以外的地方亂涂亂畫?!?/br> 秦曉雖然愛鬧,脾氣卻很好,筆被奪走了還在笑嘻嘻,伸出小胖手去抓母親的衣襟,想回到母親懷中。 秦風海把她交還給竇瑜,又忿忿地說:“他們竇家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不過是花錢雇幾人去他們大門口潑糞水,已經算是便宜他們竇家了?!?/br> 第95章 菊芽草 今日竇老夫人稱病沒有赴宴,怕…… 自從河州王夫婦來到奉都城, 私下里的閑談議論總也繞不開他們二人。至于之前關于趙野的言論,眾人稀奇了一段時間后,漸漸也覺得更像是無稽之談。 畢竟竇瑜與早逝的竇琦長得極像, 即便可以說二人僅是肖似生母, 可當年長公主徐月與竇家二郎也是羨煞旁人的一段神仙眷侶, 又怎么會和一賊首有糾葛?那趙野在陣前口出狂言, 興許是仰慕年輕時容色傾城的長公主而生了癔癥,也或許只是為了折辱河州王吧。 可惜河州王妃平日從不赴宴, 想見一見都難, 就連前些時候永王妃辦宴,她都沒有到場, 更別說其余世家的大小宴席了。 圣上成年的兒子唯有永王一個, 雖然是庶出, 可新帝才登基, 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嫡子出生。滿朝新臣舊臣,除了河州王,怕是再無人敢不給永王面子。 這一日是沈家老太公喜壽,他乃奉都城第一長壽之人, 沈家為慶賀自然要大辦宴席, 就連王公貴族收到請?zhí)亩荚敢鈦頊愡@個熱鬧。 原本以為今日也不會見到河州王妃,眾人才敢繼續(xù)在席間議論。不過他們都不是傻子, 即便議論也都是挑好的話講, 不然哪一日自己說的話傳進河州王耳朵里,平白得罪了天子之下第一等的權臣。 河州王在外征戰(zhàn)幾乎戰(zhàn)無不勝, 戰(zhàn)績傳回奉都城,百姓都說他乃戰(zhàn)神下凡,比之當年的謝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為佐證這一說法, 總有些奇奇怪怪、或真或假的故事傳揚開。 最離奇也是穿得最廣的便是“戰(zhàn)神附體”說。由來是一人酒后與友人吹噓,說河州王還是竇家的表郎君時,與付家的郎君起了爭執(zhí),被砸了腦袋,眼見著是當場一命嗚呼了。 那人說得有板有眼:“氣都絕了,我親自在他鼻下探過!還以為竇付兩家會因此結仇,當時還是我抬的尸,要送去竇家,誰知河州王半路忽然活了過來!” 大家說得正起勁,沒想到沈家夫人親自離桌去迎貴客,再回來時身旁站著的人竟是河州王妃秦珠。 曾經見過竇瑜的夫人自然是一眼便認出來了,但也不敢提從前的事,更不敢稱呼她過去的姓名。 從前竇家做的事不光彩,雖然罪名大部分都落在了徐月及她那個義女身上,兩人也在城中銷聲匿跡,竇家依然落不到什么好評價。在其余人看來,河州王妃不遷怒就已經算良善之人,顧念著舊情了。畢竟竇家也只養(yǎng)了她一年,連養(yǎng)恩都算不上。 沈家夫人得知河州王妃肯來時,心里直夸女兒面子大。永王妃都請不到的人,卻肯來他們沈家做客。 竇瑜隨表哥回到奉都城之前,就隱約預感到無難師父的皇位怕是坐不長久。不過他能順遂心意,平安離宮,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表哥即便在新帝登基前不趕來,登基后也勢必要來的。她又不想再和表哥長久地分離,所以拖到女兒一歲多,他們才備好車駕,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前往此處。 之前沈嘉的孩子滿月,她因為不想登竇家的門,所以只送了禮過去。如今沈嘉的曾祖父辦壽,她收到請?zhí)匀徊粫倬芙^。 席上,沈夫人及沈嘉一左一右地將竇瑜夾在了中間。食桌上菜品琳瑯滿目,唯獨少了城中人常見的菊芽草。 定下來客名單后主家都會提前詢問賓客是否有忌口,沈家夫人聽下人稟報食單時提及河州王妃不能食用菊芽草,還覺得奇怪。因為她很少見奉都人吃不得菊芽草的,唯一知道的另一人還是從前的竇家二郎,也就是竇瑜的父親。 父女血脈相承相連,當真是件神奇的事,居然會與同一種食物相沖。前幾日她照例去竇家看望女兒和外孫的時候,還當作一件稀奇事和女兒講了。 沈嘉聽后也很驚訝,隨即又替竇瑜覺得委屈。 竇家宅子外面的人不清楚,她嫁進竇家后卻聽到了一些風聲。尤其鎖著門的西小院里關著的瘋女人,偶爾會大喊大叫,她的婢女隔墻聽見過幾句,回來悄悄告訴她,原來竇瑜一直被質疑并非竇二郎的血脈,所以當初徐月定是相信了,才會對親生女兒如此殘忍。想來也正因為如此,代嫁當日竇家老夫人才沒有為竇瑜出頭。 沈嘉又裝作不經意地和竇老夫人說了。 今日竇老夫人稱病沒有赴宴,怕也是無顏見竇瑜吧。 …… 正如沈嘉所猜想的,那日在她走后,竇老夫人強撐著的臉色驟然一垮,起身時險些沒能站穩(wěn),一旁的嬤嬤蘇音緊忙扶住她,看到她臉色發(fā)灰,閉目流下了一行濁淚。 呆站了半晌,竇老夫人拿上鑰匙,拄著拐杖走到西小院,身邊只帶了蘇音一人,命她打開了掛著銅鎖的大門。 院子里空蕩蕩的,屋門也如院門那樣鎖著。 穿過這道緊閉的門,蘇音提高燈籠將屋內照亮,四面昏暗發(fā)潮,床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謠聲和笑聲。 蘇音每一次聽到這個聲音都會寒毛直立,望向床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佝僂著單薄的背脊,正伸出干癟如柴的雙手,在床沿一寸寸摸索,一邊低低念著“阿琦”,一邊又哼起顛三倒四的歌謠來。 仔細分辨,才能從這不成調也不成詞的哼唱中聽出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謠。 很多人都以為徐月離奇失蹤了,但只有竇老夫人及心腹知道,徐月在失蹤了幾個月后又回來了,在一日深夜被扔在竇家的角門外,雙目失明,已經瘋了。 竇老夫人念及她曾為竇家生下兩個孩子,性格雖極端,可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若她的二郎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自己的母親對他的妻子不聞不問,任其凍死在府外。 只當是做善事也好。所以她命人將徐月抬進府中,又悄悄鎖在了西小院。 喝了一段時間藥后徐月偶爾也會清醒一時半刻,只是這種時候少之又少,即便清醒,說話也依然顛三倒四,不成詞句。竇老夫人也正是在她半瘋半清醒時才慢慢問出她的經歷,原來她是被胡王升送給了趙野。 竇家哪里還敢招惹胡王升?即便知道了真相,竇老夫人也不敢、亦不愿為徐月出頭了。 趙野本想殺她,最后卻只毀了她雙目,又雇人將她送回了奉都城。 這是趙野第二次放了她。 當年他當著她的面殺了她的丈夫,如今又親手把她變成了瞎子。 “近幾日瘋癲的情況更重了一些,連飯都不肯吃了,整日要找三娘?!碧K音輕聲道。 竇老夫人拖著腳步慢慢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看著她瘦得不成樣子的面龐和滿臉的懵懂恍惚,含著淚嘆息:“糊涂啊?!?/br> 徐月依然在床上尋找她的“阿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