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3節(jié)
一瞬的混沌過后,陸則便立即恢復(fù)了神志。那雙眸子漆黑如墨,驀地看向床榻邊的眾人。離他最近的,自然是江晚芙。 江晚芙被看得心頭一懼,下意識縮回了手。 陸老夫人全然沒察覺到江晚芙的反應(yīng),只驚喜盯著醒來的孫兒,一疊聲問,“二郎,二郎醒了!鄭院判,快請鄭院判來瞧瞧!” 話說罷,原先涌上來的陸家眾人都退開了,太醫(yī)院的鄭院判匆匆上前。仔仔細細替陸則診脈,又察看他的后腦、眼下等,過了好一會兒,心下大大松了口氣,朝陸老夫人拱手道,“老國公夫人,世子無礙了?!?/br> 陸家眾人聞言,全都跟著松了一口氣。 二房夫人莊氏負責府中中饋,見狀忙朝親自送鄭院判出去,鄭院判雖是宮中派來的,可席敬自然是少不得的。 “鄭院判,此番叫您費心了……” 鄭院判在旁人家里興許還拿喬,在這衛(wèi)國公府中,卻不敢稱大,只道,“二夫人太客氣了,下官也是奉陛下之命,職責所在,不敢居功。世子無礙,下官還要入宮回稟陛下,就不耽擱了?!?/br> 莊氏當然不會讓他空手走,朝身邊嬤嬤使了個眼色,嬤嬤便追了出去,道,“鄭院判,奴婢送您……” 莊氏送走鄭院判,正房內(nèi),陸老夫人環(huán)顧四周,發(fā)話道,“今日亂糟糟的,你們都各自回去吧。”見莊氏回來,又道,“快派人速去玄妙觀傳話。如今雨大,恐下山路上濕滑,請公主雨停了再回?!?/br> 陸則的母親,永嘉長公主送夫婿嫡子出門后,便親去南山玄妙女觀替父子二人祈福去了,這是她多年的習(xí)慣。 方才眼看著陸則要不好了,陸老夫人不敢耽擱,發(fā)了話,派人去玄妙觀請公主回府。只是玄妙觀位于南山之上,永嘉長公主一時還趕不過來,故而還未曾露面。 莊氏立刻點頭道,“母親放心,兒媳已經(jīng)派人去了。” 陸老夫人點頭,又親自要留那玄陽道長,不顧身份,恭恭敬敬一拜,道,“道長救了我孫兒性命,受我老婆子一拜。不知道長下榻何處,若是方便的話,便在府里歇歇腳。” 說著,看向一旁的庶長孫陸致,道,“大郎,快快請道長去廂房——” 玄陽道長聞言搖頭,“老夫人好意,貧道心領(lǐng)了。我游歷四方,居無定所,今日原是偶然遇著此事,也是世子命不該絕。貧道還要出城,就先告辭了。不必相送?!?/br> 說罷,悠悠朝幾人一頷首,也不要人送,徑直顧自己出去了。 陸老夫人原想著,這玄陽道長這般厲害,結(jié)個善緣總是好的。豈料玄陽道長走的這般灑脫,但他走得越快,越是襯得他同那些沽名釣譽的假道士不同,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不拘小節(jié),視金玉如俗物。 “這玄陽真人當真是世外高人啊……”陸老夫人忍不住感慨,過后,才瞧見還站在原處的江晚芙,面色柔和下來,朝她伸出手,道,“好孩子,過來。” 江晚芙正覺有些不自在,聞言忙走上前去,抿唇露出個乖順的笑,應(yīng)道,“老夫人。” 陸老夫人握住江晚芙的手,細細打量她的眉眼,水眸明潤,面相討喜。只覺得越看越是順眼,越看越是喜歡。 一旁莊氏瞧婆母這個神色,分明是喜歡這蘇州府來的小娘子,含笑道,“聽說江南水鄉(xiāng)養(yǎng)人,眼下一瞧芙丫頭,才曉得這句話果真不假。真就是水靈靈的……” 江晚芙被夸得有些羞赧,耳后微微一紅。 陸則靠坐在榻上,雖靠坐著,卻腰背挺直,他骨相極佳,如松如竹,一身雪白單衣都襯得他清貴俊美。 他視線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陌生的小娘子。 方才他睜開眼,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張美人面,柳眉微蹙,細密長翹的睫毛,鎏金銅燈在她面頰左側(cè),斜高處傾斜下的光,照得她肌膚如白瓷般通透細膩,紅唇雪肌,清麗姣好。 二嬸雖一貫說話喜“投祖母所好”,這回說的話,倒是不無道理。 陸則淡淡移開視線。 的確好看。 第4章 陸老夫人見江晚芙紅了臉,一張芙蓉面霎時添了幾分姝麗,握她的手,溫和道,“好孩子,你這一路必然是累得不輕,方才又折騰了一番,快去歇息?!闭f罷,將視線投向莊氏。 莊氏管家,家中一應(yīng)來客的吃住,都是她招待的。 先前老夫人倒是和她提過一嘴,但要說老實話,她那時也沒太上心。 她依稀聽過,這江家小娘子從蘇州來,是沖著和他們國公府結(jié)親來的。大伯當年途經(jīng)蘇州,住在江家,不知是吃酒吃多了,還是一時犯了糊涂,竟給侄兒陸致定了門這樣不起眼的親事。 小門小戶不說,又還是蘇州長大了,滿京城這樣多的小娘子,哪個不是眼巴巴想嫁進他們衛(wèi)國公府,何必去找個鄉(xiāng)下小娘子? 這門親事,非但莊氏她們幾個妯娌覺得不妥,就連老太太心里,恐怕都是不情愿的。這么些年過去,忽然又提了起來。 莊氏起初還拿不準老太太的想法,覺得重了輕了,都不大合適,思忖幾日后,決定就只當府里來了個做客的表小姐,吩咐手底下嬤嬤挑了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可看眼下這幅光景,莊氏心思一轉(zhuǎn),開口便朝江晚芙笑道,“是啊,走水路雖快,可也是吃力的。知道你要來,老太太一早就吩咐下來了,我斗膽做主,挑了綠錦堂。母親看如何?” 臨時改成綠錦堂,莊氏是動了點小心思的。這婚事成與不成另說,可這江小娘子一進門,就誤打誤撞救了陸則,如今又顯而易見得了老太太的眼緣,她也樂得結(jié)個善緣。原來那個藕荷院,總歸是偏僻了些,小了些,不如綠錦堂來得好。 陸老夫人點頭,“綠錦堂好,離我那里近。我記得那里頭還栽了片芙蓉花,倒是襯了芙丫頭的名字?!?/br> 婆媳兩個三言兩句,就把江晚芙暫住的院子給定了下來。 莊氏便吩咐身邊嬤嬤,送江晚芙去綠錦堂安置。 江晚芙拜別眾人,便跟著那嬤嬤出去了。到了綠錦堂,惠娘和纖云幾個都已經(jīng)在綠錦堂里候著了,見她進門,幾人都緊張地望過來。 莊氏的嬤嬤福了福身,道,“江娘子一路辛勞,奴婢便不打擾了。娘子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同院里下人使喚一聲?!?/br> 江晚芙抿唇笑著應(yīng)下。 嬤嬤退了出去?;菽锪⒓幢阌松蟻?,低聲詢問方才的情況。 她們原本就是來做客的,自然是事事順利才好。可一進門就聽說那位身份尊貴的世子爺出了事,陸大郎還直接就帶著自家娘子過去了,惠娘當時嚇得腿都軟了,險些急得叫丈夫去打探消息。 江晚芙見惠娘這般緊張,露出個笑,盡可能簡單將方才的事說了。她怕嚇著惠娘等人,連語氣都是輕描淡寫的,可惠娘幾人還是嚇得不輕。 惠娘示意纖云和菱枝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才后怕開了口,壓低聲音道,“娘子,奴婢說句犯上的話,這事您沖動了。幸而衛(wèi)世子真的沒事,他若是有事,只怕連娘子您也要被遷怒。娘子初來乍到,連國公府的情況都沒摸清,還是不要卷入這些是非中的好?!?/br> 誰知道那衛(wèi)世子出事,是意外,還是陰謀?他們初來乍到,總歸謹慎些才好。 江晚芙知道惠娘是擔心自己,她自小失了娘,弟弟那時候又還小,后娘進門,明面上的磋磨都還算好的,最難熬的,卻是暗地里的使絆子。經(jīng)歷使然,她一貫是懂得趨利避害的,只是方才在立雪堂,她稀里糊涂便答應(yīng)下來了,現(xiàn)在想想,的確是有些沖動的。 但這些也不好和惠娘解釋,她只點頭道,“惠娘,我知道。我下回會小心的?!?/br> 惠娘是伺候了江晚芙許多年的老人了,也知道她看似溫和無害,實則穩(wěn)重的性子,見她并不為自己說話,反倒覺得自己方才把話說重了。 別的府中,那些剛及笄的小娘子,哪一個不是被父母嬌寵著,使使小性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縱真的做錯了事,哪里肯聽訓(xùn)的。偏偏自家小娘子命苦,要早早學(xué)的這樣懂事。 難為她了。 懷著這般柔軟的情緒,惠娘一顆心頓時發(fā)軟發(fā)酸了。 江晚芙對人的情緒一貫敏感,知道惠娘并不不舍得真的怪自己,抿起唇角,露出個嬌嬌的笑來,輕聲沖惠娘道,“惠娘,方才疾風驟雨,我頭發(fā)都濕了,你替我叫水來,我想洗一洗,好不好?” 惠娘聞言,忙抬手去摸江晚芙的頭發(fā),果真帶著點濕氣,一下子急了,“娘子體弱,如何淋得雨?” 又急急忙忙朝外吩咐,“菱枝,叫廚房送熱水來,娘子要沐浴。” 說完,拉著江晚芙坐下,取出干帕子替她擦頭發(fā)。 惠娘是做慣這些的,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干帕子一點點吸走發(fā)上的濕氣。 江晚芙舒舒服服靠著惠娘,閉眼享受這一刻的安寧,道,“惠娘,我沒淋雨,只是方才路上雨大,沾了些濕氣?!?/br> 惠娘則道,“那也不成,您體弱,哪里受得住這樣的寒氣,都怪奴婢,方才只顧著問話,沒顧得上正事?!?/br> 熱水很快送來,江晚芙進了盥室。 脫了外裳,舒舒服服進了浴桶內(nèi),惠娘取來她們從蘇州帶來的花露,灑了幾滴在浴桶內(nèi),又捧了水潑在江晚芙雪白的背上,用細棉帕替她將頭發(fā)包好,“娘子,水溫如何,可覺得燙?” 江晚芙輕輕搖頭,愜意趴在浴桶邊,熱氣將她的臉蒸得微微發(fā)紅,霧蒙蒙籠著她的臉頰,猶如清晨霧天里初綻的芙蓉,春色朦朧。 惠娘邊輕輕用帕子擦過一寸寸細膩的肌膚,邊垂眸含笑打量著江晚芙,輕聲寬慰道,“娘子生得這樣美,陸郎君便是圣人,也難不動凡心的?!?/br> 江晚芙原閉眼小憩,聞言無奈一笑,并沒反駁惠娘的說法。 她從不妄自菲薄,也知道自己生了一張很占優(yōu)勢的臉,憑著這張臉,她可以取得很多郎君的喜愛。就如今日初見陸致,她不敢保證陸致多喜歡她,但至少,他并不反感她,甚至是有些許的好感的。 但世間容貌姣好的女子,不知凡幾,國公府娶媳,絕不會只看容貌。 她來國公府這一趟,其實并沒有抱著一定要攀高枝的念頭,婚事能成自然好,不成,那便罷了。 擺在她眼前的事,是要被國公府的長輩們喜愛,嫁不嫁陸致,反倒不是強求的事情。 畢竟,比起一門一廂情愿的親事,讓長輩們喜歡自己,對江晚芙而言,是更容易做到的事。 “明日還要給長輩請安,早些睡吧。你們也早點睡,不用留人守夜了?!苯碥匠隽嗽⊥?,踩著軟底的寢鞋,朝惠娘淡淡笑著道。 惠娘應(yīng)下,喚人進來收拾浴桶,將被褥拍得蓬松松軟。 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江晚芙鉆進被子里,外間的燭火很快熄了,只留一盞暗暗的夜燈,她將臉藏進被褥里,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 立雪堂內(nèi),陸老夫人和莊氏幾個剛走,陸則院里的丫鬟紅蕖端著藥碗進來,屋里伺候的綠竹忙去接。 陸則接了藥,一口飲盡,面上并無什么表情,隨手將碗放回紅木承盤。他微微閉眼,似乎是有點累,但很快便睜開了。 紅蕖忙小心問,“世子可還有什么吩咐?” 陸則只寡淡著一張臉,并沒作聲。綠竹和紅蕖兩個倒是習(xí)慣了自家主子這幅冷冰冰的做派,并不敢多嘴。 紅蕖伸手去理了理被褥,瞥見一角綢帕,覺得有些眼生,小心抽了出來,綢帕一角,繡著一朵芙蓉,極精巧,粉蕊白邊,漸變的色,倒似朵真花般。 紅蕖和綠竹彼此看了眼,不禁想到今日那位江娘子身上了,不敢隨意處理,紅蕖便捧著那一方帕子,“世子,這帕子……” 陸則瞥了一眼,眸色停住,片刻才道,“放著?!?/br> 紅蕖還以為世子是要自己送還給表小姐,便小心翼翼疊好,擺在床榻邊的矮桌上。 正這時,聽得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片刻后,就有一人從開著的內(nèi)室門外大步邁了進來,來人一身白底紅梅的披風,帽檐之下,是一張嫻靜素雅的臉,典雅的鵝蛋臉、細長的柳葉眉,肌膚雪白、額頭光潔,明眸皓齒。 紅蕖綠竹兩個見了來人,卻是趕忙跪了下去,“奴婢見過公主?!?/br> 永嘉長公主急匆匆走到床榻邊,脫下帽,急切望著陸則,剛要張嘴問。 陸則便主動道,“母親,兒子已經(jīng)沒事了?!?/br> 永嘉長公主上上下下打量著陸則,見他面色如常,身上并未有大病初愈的病弱感,與尋常無異,一路上懸著的心,才一下子松了下來。 綠竹紅蕖二人見狀,俱悄無聲息退了出去,緊緊關(guān)上了門。 永嘉長公主才低聲開口,“你祖母說你忽然昏厥,連御醫(yī)都查不出緣由。你告訴母親,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算計你?若是意外,便罷了。”永嘉語氣漸漸冷,“若是有人算計,那休怪我——” 陸則抬眼看向母親,打斷她的話,道,“只是意外?!?/br> 永嘉公主話語一滯,“當真只是意外?” 陸則頷首,“是意外。” 陸則很肯定,這只是個意外。當時他身邊固若金湯,沒人能夠在那種時候,給他下藥。 反倒是后來的事情,陸則一時有點拿不準,卻下意識地向母親隱瞞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