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14節(jié)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失為一樁如意姻緣。 惠娘這些心思,江晚芙自然不知,但她不蠢,多多少少從陸致的態(tài)度里,看出了點什么,微微抬起眼,望著對面坐著的陸致。 陸致被這樣一雙清亮明潤的眼望著,胸腔之中,忽的生出一股雜糅著沖動意氣、憐惜、保護欲等諸多復(fù)雜心緒的情緒。 自曉事起,陸致便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妻,但他一直對這個只存在于祖母父親口中的未婚妻,有些陌生。直到初見,江表妹一襲素白羅裙,站在江風(fēng)里,連裙邊的芙蓉花枝紋路,在他后來的記憶中,都無比的清晰。 那一刻起,他才真真切切意識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這個柔美清麗的小娘子,遠赴京城,是為了他而來。 后來的相處里,她總是那樣規(guī)矩守禮,見了他也從來只是一句“大表哥”,仿佛他與二弟沒什么差別。 他自然知曉,她這樣做沒錯,可心里總是隱隱有些失落。 他將她視作自己的妻子,自然也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樣的,和二弟不一樣,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嬌怯,初來乍到,難免有些緊張,等日子久了,也許就好了。 他不是等不起的,他不如二弟聰慧,不如三弟能言善道,不如四弟專注,唯有一件事上,他遠勝過他們,那便是耐心。 他想,等一等就好了。 可是現(xiàn)在,陸致不想等了。 他若是早些把這些話說出來,表妹不必在府里過得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夜里生病,都要四處去尋人,討要對牌,才能求來大夫。 這樣的日子,他也經(jīng)歷過。他是庶子出生,小的時候,父親常年不在府里,永嘉公主帶著二弟進了宮,祖母回家探親,他那時候跟著姨娘住在宣香院,夜里發(fā)燒,呢喃說著胡話,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姨娘什么都不敢喂他。 姨娘抱著他,去求二夫人,三更半夜,白日里到處都是人的國公府里,一片漆黑,像是只有他們母子一樣。 直到現(xiàn)在,他都清楚得記得,姨娘無助的哭聲,和那個連一盞燈都看不見的夜晚。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本該保護她的。 第17章 綠錦堂里,陸致剛剛離去,惠娘便立即進來了,見自家娘子還坐在原處,似有些發(fā)怔,趕忙走了過去,小聲喚她。 “娘子,娘子……” 江晚芙被喚得回過神,仰臉看著惠娘,應(yīng)了她一聲,“惠娘……” “奴婢在?!被菽镆娮约夷镒舆@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懷疑陸大郎莫不是欺負了自家娘子,也顧不得尊卑了,當(dāng)即蹲下來,低聲詢問,“娘子,陸大郎同您說了什么?” 江晚芙聞言,沒作聲。 回想起剛才的事,她還有些懵。 其實,陸致倒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他的話,從來同他這個人一樣,內(nèi)斂溫和,尺度拿捏得當(dāng),從不失禮。 他方才,也不過是言辭懇切,神色誠懇,對她道。 “表妹,今日我來,除了探病,另有一件事,想同表妹說。你我二人的婚事,乃長輩所定,自當(dāng)遵從長輩心愿。我本想,等父親回京后,再提此事,但如今卻覺得,早些定下或許更好。我忝居長子之位,底下弟弟受我連累,到如今也未曾定親。思來想去,深覺愧疚。所以,我想——” 陸致說著,抬起眼,認認真真望著她,溫和詢問,“我想今日就去見祖母,請她老人家擬信去蘇州,同江姑父商議定親之事?!?/br> 陸致突然說這些,實在出乎江晚芙的意料,就算婚事是長輩所定,她對這樁親事,原本也并沒有抱什么期待。 甚至,她來京城之前,是做好被退婚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過,等老國公夫人暗示要退婚時,她如何借這樁不成的婚事,去為自己、去為遠在蘇州的阿弟,換取一些籌碼。然后,讓國公府體面地退婚,絕口不提這樁經(jīng)年舊事。 自來了國公府起,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樁婚事,只當(dāng)自己是來做客的。這些想法,她自然不會和任何人提,連惠娘都以為,她是沖著和陸致定親來的。 但實際上,她真的沒想過高攀陸致。 所以,剛剛陸致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不是高興,也不是驚喜,只是不知所措,還有些不合時宜的慌亂。 . 惠娘見她遲遲不開口,有些心焦,忍不住低聲催促,“娘子,可是陸大郎欺負您了?” 江晚芙抿著唇,輕輕搖搖頭,開口道,“大表哥說,他想請老夫人寫信,同父親商議定親一事?!?/br> 江晚芙這短短一句,卻是把惠娘給驚住了。 她一陣驚訝,旋即面露喜悅,有點不敢信的追問,道,“娘子,您沒哄奴婢,陸大郎真的說要了定親?” 等問出口,惠娘便曉得自己犯蠢了,自家主子最是穩(wěn)重規(guī)矩的性格,如何會胡編亂造些話。只怕陸大郎方才在屋里,說的還不止這些,只是娘子臉皮薄,說不出口。 于是,不等江晚芙開口,惠娘便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瞧奴婢這張嘴,又亂說話了。娘子自然不會哄奴婢的?!?/br> 說著,望著江晚芙的眼睛,漸漸地濕了,有了幾分淚意,幾縷眼紋處濕潤了。 江晚芙一怔,用袖子替惠娘擦了眼淚,小聲道,“惠娘,你怎么了?” 惠娘低頭自己抹去了淚,蹲下身,仰著臉笑著道,“奴婢是替娘子您高興。老夫人若還在世,一定高興得合不攏嘴,風(fēng)風(fēng)光光為您送嫁。還有夫人,她若還在,得知您嫁到國公府,定然也安心了。您和陸大郎的親事,是夫人和國公爺二人定下的,那時您還不記事,大約不知道,夫人高興了許久,說國公府算是她半個娘家,老國公夫人待她恩重如山,您嫁去國公府,她最放心不過?!?/br> “夫人只有您一個女兒,她是極疼您的?!?/br> 惠娘絮絮叨叨說著,又掉了淚。 母親去世時,江晚芙已經(jīng)是記事的年紀(jì)了,但她那時大病一場,險些連命都沒了,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事,便漸漸模糊了,只記得母親抱著她、溫溫柔柔給她梳頭,只記得母親十分愛笑、笑起來和她一樣,也有兩個梨渦,只記得母親喜歡蒔花弄草,尤其愛芙蓉,說是芙蓉救了她的小阿芙…… 后來住在祖母那里,怕祖母傷心落淚,她便極少再提起母親了,只有受了委屈,無人可說的時候,或是病得渾身難受的時候,才會默默想著記憶里的母親,像是偷偷藏起來的糖,也只有無人的時候,才會取出來,小心翼翼地舔上一口,嘗一點甜味。 見惠娘提起母親,江晚芙聽得很認真,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惠娘卻沒繼續(xù)說下去,轉(zhuǎn)而道,“還有小郎君。小郎君本就聰慧,繼夫人為了私心,拼命打壓小郎君,什么齷齪手段沒用過,小郎君在書院,還是回回名列前茅。等娘子站穩(wěn)腳跟,便將小郎君接來京城念書。假以時日,小郎君一定會出人頭地?!?/br> “娘子您,也再不必那么辛苦了。這是再好不過的一樁婚事了?!?/br> 望著惠娘欣喜含淚的目光,江晚芙一怔,點了點頭,道,“是啊?!?/br> 以她的家世,能嫁給陸致,已經(jīng)是走了運的事了。若不是同國公府的這樁婚事,她早已被繼母隨意嫁出去,只留阿弟一人在那府里,被算計也好,被陷害也罷,她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 眼下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 江晚芙在心里朝自己這樣說著,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情緒也隨之平靜下來,她抿著唇,朝惠娘溫軟一笑,道,“惠娘,我有些累了?!?/br> 惠娘原本激動著,一聽這話,立刻壓抑住了,站起來要扶江晚芙回房休息。 回了房,江晚芙合眼小憩,不多時,惠娘便又領(lǐng)了個大夫進來,說是宮里的太醫(yī),陸致請來的。 照舊是把脈看診開藥。 一番折騰,惠娘便囑咐纖云送太醫(yī)出去,自己留在屋里伺候。 她抬手替自家娘子拉了拉被褥,語氣里有一種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笑意,柔聲道,“大郎君行事妥帖,待您也實在上心。連宮中的太醫(yī),都請來了?!?/br> 江晚芙蜷縮在被褥里,側(cè)躺著,抬眼看著惠娘這番模樣,不由得在心里想,若是阿娘還在,看到陸致的時候,會不會也和惠娘一樣。 但仔細一想,也不一定,阿娘才不舍得她這么早出嫁。 這般胡思亂想著,瞌睡勁兒便一點點上來了,江晚芙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最終扛不住睡意,睡了過去。 而此時的國公府里,卻不似以往平靜。 當(dāng)陸致踏出福安堂后,一個消息便暗地里傳開了。 二房院里,莊氏才剛起來,正懶懶坐在梳妝臺前,丫鬟再給她梳頭。 莊氏的嬤嬤進門來,躬身上前,在莊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原本意興闌珊的莊氏,卻是一下子坐直了,抬手揮退梳頭丫鬟,皺著眉問,“這消息可準(zhǔn)確?” 嬤嬤道,“千真萬確。大爺一早便去了綠錦堂,出來后,便又去了老夫人處。奴婢前頭認了個干兒子,如今在外頭做管事,有個相好的,就在老夫人身邊伺候茶水的。那丫鬟親口說的,大爺一進門,便給老夫人跪下了,說想娶綠錦堂那位?!?/br> 莊氏聽得嘖嘖稱奇,搖著頭道,“我這侄兒還是個情種不成?那老夫人如何說的?” 嬤嬤剛要開口,卻見陸二爺從內(nèi)室出來了,已經(jīng)換好了官袍。 莊氏見狀,趕忙拋下說閑話的心思,起身去給陸二爺整理領(lǐng)子,邊隨意將方才的事說了,末了道,“也不知老太太答應(yīng)了沒有?這芙丫頭吧,模樣是好,也不小家子氣,只是這家世啊,到底欠了幾分?!?/br> 陸二爺不耐煩聽婦道人家這些羅里吧嗦的話,直接道,“你cao心這些做什么?” 莊氏和陸二爺是結(jié)發(fā)夫妻,平日雖體貼小意,可也是有脾氣的,聞言當(dāng)即惱了,道,“話不是這樣說的呀!大郎的婚事早些定了,咱們?nèi)刹藕枚ㄓH,總不好趕在幾個哥哥前頭去……” 陸二爺這人脾氣差,但對給自己生下一雙兒女的莊氏,自不會像對妾室姨娘那么隨意,見莊氏不高興了,倒是語氣稍緩,道,“這親事是大哥親自定的,別說大郎愿意,就是他不愿意,也得娶。實話同你說,大郎是庶,偏生是長,一個府里只能有一個拔尖的,多了要出事的。你當(dāng)大哥怎么選了這么個家世不顯的長媳,老太太那般疼幾個孫子,當(dāng)年也肯點這個頭?” 莊氏聞言一愣,有些不解,“可大嫂是公主,二郎這出身,上頭還有個皇帝舅舅,誰能越得過他去?大伯是不是有點多慮了?” 問題就在這個皇帝舅舅身上…… 陸二爺在心里嘀咕了句,卻不再解釋什么,只道,“等會兒去給老太太請安,她要是提起,你只管說好,什么家世差的話,少在老太太面前說。” 莊氏趕忙滿口答應(yīng)下來。 要是她的兒子,要娶一個蘇州通判的女兒,她一百個不答應(yīng)。但換做別人的兒子,哪怕是親戚,莊氏也只是在心里嘀咕幾句,自不會去出頭。 似國公府這樣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各房明面上不說,私下卻都聽到了消息。 自然,陸則也不例外。 酉時過一刻,他剛從刑部大牢審了犯人出來,看了眼天色,原本打算在刑部住一晚,卻忽的改了主意,叫隨從備了馬車,回了國公府。 踏進立雪堂,綠竹紅蕖幾個進進出出送熱水、遞帕子,好一會兒,陸則才換了官服,得空坐下來,翻了翻手里的書。 沒翻幾頁,便抬聲叫了綠竹進來。 綠竹進來后,直接從袖中取出個荷包,小心翼翼遞過去,動作輕車熟路,看著就不像是第一回。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自從meimei云彩被調(diào)去了綠錦堂,便每日都回過來一趟,帶來的東西,也叫綠竹匪夷所思,用到一半的唇脂、用過的毛筆、寫過字的宣紙、幾縷青絲……活像是把綠錦堂不要的東西,都搬過來了一樣。 偏偏每回,世子還鄭重其事接過去,揣進懷里。 綠竹也不敢與人說,連最好的姐妹紅蕖,都不敢和她提及,只敢在心里悄悄琢磨,猜測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是很信的結(jié)論—— 世子愛慕江娘子。 否則,一貫不近女色的世子,怎么忽然會收集江娘子用過的物件,甚至連頭發(fā)這種極其親昵的物件??伞镒硬皇呛痛鬆斢谢榧s嗎? 綠竹正想著,卻被一句話給打斷了思緒。 只見陸則忽的抬眼,瞥了她一眼,口吻尋常,語氣里也聽不出什么情緒,“她的病,怎么樣了?” 綠竹忙回話,“回世子,云彩說,江娘子沒發(fā)熱了,只是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br> 陸則垂下眼,應(yīng)了聲,“嗯”。 他不再說什么,綠竹卻沒出去,遲疑張了張嘴,聲音幾乎跟蚊蟲般低,小聲道,“世子,云彩還說,大爺今日去綠錦堂探病了,大……大爺似乎說了……定親的事?!?/br> 綠竹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后幾個字,幾乎都壓在嗓子眼里了。 說完后,綠竹大氣不敢出一聲,連眼睛都不敢抬,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