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28節(jié)
正廳內(nèi)的氣氛,壓抑而凝滯,只聽得到陸老夫人一句句的質(zhì)問。 一貫和善溫和的老夫人,滿臉怒氣,丁點兒不留情面,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今夜之事,究竟是你遭人算計,還是你順?biāo)浦郏踔猎揪褪悄憧桃鉃橹??!?/br> “你兄長的事,其中有沒有你的推波助瀾?!” “你敢說,這樁樁件件,你問心無愧?!” 陸老夫人問罷,一張臉緊緊繃著,想起那混亂的一晚。她后來親自查過,的確是那兩個婆子遭人算計,并無人指使,但眼下的情形,卻讓她不得不多想。 如果二郎一開始就對阿芙動了心思,以他的性子,絕無可能眼睜睜看著阿芙嫁給旁人,這其中,沒有他的手筆,陸老夫人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或許不是他謀劃,但他在其中,絕無可能沒有半點舉動。 面對祖母的逼問,陸則只是輕輕垂眸,容色清冷,面色平靜,開口緩聲道,“今夜之事,的確不是意外,孫兒蓄謀已久?!?/br> 至于兄長的事,陸則也不打算解釋什么,他的確看見林若柳進(jìn)了那間廂房,他可以攔著兄長,但他沒有。他默許了事情發(fā)生,也不怕承擔(dān)祖母的怒火。 就算沒有林若柳主仆的主動算計,他也會設(shè)計毀了這樁婚事。 所以,他也認(rèn)。 “好一個蓄謀已久?!”陸老夫人幾乎震怒,臉色難看得厲害,她點頭,道,“你把什么都算計得明明白白。你明知你兄長生性仁厚,遲疑不決,所以逼得他不得不選林若柳!你明知我憐惜阿芙那孩子自幼失母,不舍逼她失貞遠(yuǎn)嫁,所以逼得我不得不點頭答應(yīng)!還有阿芙,你明知她心軟良善,念及救命之恩,不會見死不救,所以你便挾恩圖報!陸則,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兄弟情義,挾恩圖報,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認(rèn)是不認(rèn)?!” 陸老夫人這話,不可謂不嚴(yán)重,但陸則聽罷,沒有半句辯解,只沉聲道,“認(rèn)?!?/br> 陸老夫人頷首道,“好,你認(rèn)。那也免得說我冤枉了你!” “來人!”下一秒,她揚聲喚了嬤嬤進(jìn)來。 守在門口的心腹嬤嬤聽見動靜,趕忙進(jìn)來了,頭也不敢抬,更不敢看正廳里跪著的世子,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也猜得出,絕對是大事,只恭恭敬敬道,“老夫人?!?/br> 陸老夫人冷冷開口,“取我的鞭子來?!?/br> 嬤嬤聞言,嚇得險些跪下去,看了眼老夫人的臉色,才畢恭畢敬退了出去。片刻,帶著鞭子回來,小心翼翼拱手遞上前。 陸老夫人一把接了鞭子,讓那嬤嬤出去。 那是一條軟細(xì)鞭,長九寸,鞭身細(xì)軟,牛皮鞣制,摻了牛筋,鞭頭紅珞,鞭柄銅制鎏金,細(xì)長一條。 陸老夫人書香門第出身,也是斯斯文文、養(yǎng)在深閨的貴女,后來嫁入國公府,夫婿是個練家子,情濃之時,她也跟著學(xué)過一招半式。學(xué)的不好,但一手鞭子,倒是學(xué)了有老國公爺?shù)膸追志琛?/br> 陸老夫人手腕一抖,軟鞭落地,冷聲道,“脫衣?!?/br> 陸則應(yīng)是,抬手將外衣脫了,只著一件輕薄雪白的里衣。 “咻”地一聲,軟鞭破空劈去,頃刻間抽在陸則的背上,原本干凈雪白的里衣,只受了一鞭子,就有血滲了出來。 就連又是數(shù)鞭。 陸則一聲不吭,持鞭的陸老夫人更是一言不發(fā),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數(shù)十鞭,鞭鞭落到皮rou之上,沒有丁點心軟。 死寂的正廳內(nèi),沒有一點聲響,只剩下鞭子打在皮rou上的聲音,一鞭一鞭,一下一下,陸則直直跪著,腰背如雪山松竹,堅韌不斷,沒有半點彎折。 那根難得派上用場的軟鞭,已經(jīng)完全被血浸濕,鞭頭紅珞沾染了血跡,紅得愈發(fā)刺目。 陸則依舊一聲不吭,不避不躲,忽的,一鞭子下去,雪白薄衫被抽得撕裂開,勾住紅珞頭,被扯下大片。 頃刻間,陸則背脊徹底裸露在空氣中。 陸老夫人驀地就停住了,怔怔看著陸則的脊背,薄衫襤褸,露出底下的勻稱骨rou,有血淋淋的新傷,這是她剛打的,但更多的,是舊傷。有從前習(xí)武留下的,也有先前打仗留下的。 一眼看過去,竟沒有半寸完好無損的皮rou。 陸老夫人忽的失了力氣。 從二郎出生那一日起,陸老夫人就知道,他注定和別的郎君不一樣,他是嫡子,是未來的衛(wèi)國公,他必須堅忍不拔,沉穩(wěn)可靠,如他父親那樣,扛起國公府門楣,扛起九邊重鎮(zhèn),乃至扛起整個大梁的安寧。 這是他生下來,就背負(fù)的責(zé)任。甚至,還要更多。不僅僅是陸家的,還有大梁皇室的。 所以,別的兄弟可以任性貪玩,可以被呵護(hù)著長大,陸則不行,他必須比別人更優(yōu)秀,更刻苦,同時,也更孤獨。 看著眼前固執(zhí)的陸則,陸老夫人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他幼時的模樣。 京城的冬天,一貫是很冷的,每日卯時不到,二郎就會來給她請安,小小的郎君,還不及桌高,也不要旁人攙扶,自己邁過高高的門檻,進(jìn)來給她請安,玉白的小臉板著,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一絲不茍給她行禮問安。 然后出府,入宮。 而那個時辰,他的兄弟們,尚待在溫暖的房間里,如三郎那樣被莊氏溺愛著的,更是還睡得不省人事。 每日,卯時不到出府,酉時歸家,卻還不能懈怠分毫。國公府的世子,日后是要領(lǐng)兵打仗的,不能只會舞文弄墨,更要熟讀兵書,習(xí)得一身武藝。 小小的郎君,在庭院里,跟著父親習(xí)武,扎馬步、練拳……直到天徹底黑下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風(fēng)霜雪雨,寒來暑往,未有一日懈怠。 她未曾見過這孩子叫苦,也未曾見過他喊累,唯有一次,二郎給她請安后,遲遲沒走,尚且稚嫩的孩童小聲問她,“祖母,我能不能不入宮?”他皺著眉,低聲道,“太子表兄從不好好聽課,只愛欺負(fù)宮女,很吵。我想在家里念書?!?/br> 小小的陸則知道,太子是表兄,更是東宮之主,他哪怕不喜歡他,也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不想入宮了。 可那個時候,她只是沉默了會兒,搖搖頭,道,“二郎,不可任性?!?/br> 從那之后,她再沒從二郎口中,聽到一句抱怨,他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樣,沉穩(wěn)、可靠、堅毅、果決,第一次去宣同,行軍打仗,與士兵同吃同住,身上看不出半點屬于世家郎君的驕矜之氣。 甚至嚴(yán)苛如陸勤,都說不出他的不是,私底下道了句,此子肖我。 所有人提起他時,都交口稱贊,道,衛(wèi)世子是京中世家郎君的楷模,無愧于皇室和國公府的教養(yǎng),衛(wèi)國公府后繼有人。假以時日,他必定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可陸老夫人看著芝蘭玉樹、行事沉穩(wěn)的孫兒,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小聲說著自己不想入宮的小郎君。 如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小郎君,只是這一次,二郎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求著她這個祖母,他沒有指望任何人,而是一聲不吭的,把自己想要的人,攥到了手里,哪怕她這樣打他罵他,都不肯松口。 陸老夫人合了合眼,只覺手中的軟鞭格外的沉,沉得她幾乎拿不住了,高高揚起的軟鞭,落了下去。她丟掉鞭子,坐回圈椅,低聲開口,“你想娶阿芙,我不攔你?!?/br> 陸則聞言微微一怔,繼而抬眼,看了眼上首的祖母,叩首而拜,定聲道,“多謝祖母成全?!?/br> 陸老夫人只是搖搖頭,沒再看他,道,“去上藥吧?!?/br> 陸則起身,牽扯到背上的傷,動作一滯,卻沒吭一聲,直直站起來,撿起一旁的錦袍,就那么直接穿上,朝上首的陸老夫人拱手,才轉(zhuǎn)身要出去。 他走到門口,正要一步踏出去,忽的聽見一聲“二郎”。 陸則回眸,等著祖母開口,良久,陸老夫人才道,“今夜之事,我替你瞞著。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倘若有一日,阿芙知曉你今日的算計,怨你或恨你,你可承受得起?” 陸則輕輕垂下眼,沉默片刻,開口道,“她永遠(yuǎn)不會知曉?!?/br> 說罷,輕輕頷首,越過門檻,就那么踏了出去。 守在福安堂的常寧見主子出來,趕忙上前,一走近,就嗅到了一股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心頭一凜,趕忙要扶,卻被陸則抬手拂開。 陸則只淡淡道,“無妨?!?/br> 自然是疼的,他也是凡胎rou骨,祖母也沒心軟。但今夜的皮rou之苦,卻也是他一早就預(yù)料到的。 他的確可以做得更隱蔽,不漏半點破綻,也無需挨這頓打。這與他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但那樣做,勢必會毀了小娘子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他們中間摻雜了太多,無論娶還是納,在長輩眼里,本身就是錯的。人都有私心,哪怕祖母也不例外,若錯不在他,那被指責(zé)的,自然是寄人籬下的江晚芙。 倒也不是不舍得,那樣做,其實更省事,只是那晚謀劃這一出的時候,想起小娘子那雙含淚的眼,眼尾通紅,可憐望著他的樣子,他當(dāng)時就想。 算了。 挨打就挨打吧。 他算計了她,又那樣欺負(fù)了她,還要惹她哭,似乎有點過分了。 況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欺負(fù)她的。 第31章 正廳里,祖孫二人這番交談,江晚芙自然無從得知。 她正跟著永嘉公主去正屋,進(jìn)門后,永嘉公主沒跟著進(jìn),示意下人送了衣物來后,就溫和道,“進(jìn)去吧,讓你的嬤嬤來陪你?!?/br> 過了會兒,就見惠娘從門外進(jìn)來了,她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攔著她的福安堂嬤嬤只道,陸老夫人尋她家娘子有急事?;菽锲鸪踹€被哄住了,可越等,卻是越心焦了。 眼下再看自家娘子的模樣,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道理,這分明是被欺負(fù)了!惠娘還沒開口,眼淚先掉下來了。 永嘉公主見狀,倒是沒責(zé)怪惠娘的意思,輕輕朝江晚芙頷首,退了出去。 門也隨之關(guān)上,惠娘立刻走到江晚芙身邊,瞥見她脖頸處曖昧的紅痕,心疼得手都在顫,紅著眼,低聲道,“奴婢服侍您換衣裳?!?/br> 江晚芙本就又累又怕,方才不過強(qiáng)撐著,此時見了惠娘,更是卸下了全部防備,輕輕應(yīng)了一聲,道,“好。” 主仆倆進(jìn)了盥室,下人早就備好了熱水,霧氣彌漫,溫?zé)岬乃硽琛?/br> 惠娘要替她脫衣裳,江晚芙?jīng)]答應(yīng),說自己來,轉(zhuǎn)過身,脫了外衫,進(jìn)了浴桶,惠娘才轉(zhuǎn)過身,已經(jīng)看不出哭過的樣子了。 “奴婢給您搓發(fā)膏……” 惠娘柔聲說著,取了發(fā)膏,抬手要將自家娘子的長發(fā)挽起,瞥見那原本光潔白皙的后頸處,全是紅痕,那一粒小小的紅痣,更是紅得刺目眨眼,曖昧得厲害,當(dāng)即動作一滯。 江晚芙正微微低著頭,方便惠娘替她洗發(fā),見她久久沒有動作,輕輕喚了聲,“惠娘?” 惠娘忙掩飾一笑,道,“沒什么?!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眼睛卻是悄悄紅了。 洗過頭發(fā),江晚芙就不要惠娘伺候了,她垂著眼,低聲道,“惠娘,我自己來吧?!?/br> 惠娘大抵也猜到了些,連后頸處都是那副模樣,其它的地方,更不用提。她喉間一澀,點頭應(yīng)下,退到一邊。 江晚芙此時才敢看向自己的身子,她也是嬌養(yǎng)在深閨的小娘子,往日在哪里蹭一下,身上都能起一片紅痕,把惠娘幾個心疼得不行。方才被陸則那樣按在墻上欺負(fù),男人吃了藥,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手更是沒輕沒重,這幅樣子,真讓惠娘看了,她又要哭了。 江晚芙累得厲害,沒心思再安慰惠娘,索性自己來吧。 何況,她現(xiàn)在也有點怕別人碰她,江晚芙閉著眼,不去看那些曖昧痕跡,草草用棉帕給自己擦洗完身子,就站起來,伸手去取一旁架子上擺著的衣裳。 但那架子擺得太遠(yuǎn)了,江晚芙指尖只捏到一點袖子,她也不想叫惠娘幫忙,便用力一扯,整個架子跟著倒下來,哐啷一聲,砸在浴桶上。 背朝這邊的惠娘聽見這動靜,嚇得立刻回頭,見只是架子倒在地上,下意識心里一松,忙過去,撿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小心翼翼給自家娘子披上,小聲道,“娘子……” 江晚芙閉著眼,低低應(yīng)了聲,纖瘦的身子裹在薄衫下,輕輕發(fā)抖著。 惠娘緊貼著她,自然一下子就察覺到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低聲道,“娘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該留您一個人的,是奴婢該死?!?/br> 江晚芙搖搖頭,靠在惠娘寬厚的肩上,將臉埋進(jìn)她的胸口,一直忍著的淚,終于流了出來,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道,“惠娘,我想祖母,想阿娘……” 她其實很少說這些的,小時候不懂事,會和祖母討要阿娘,后來長大了,就知道了,人死不能復(fù)生,傷春悲秋沒什么用,日子該過還是要過。 可心里覺得委屈的時候,就不記得那些大道理了,只想變回小孩兒,躲在祖母和阿娘的膝下,叫她們護(hù)著疼著寵著,無憂無慮的,什么也不去想。 江晚芙哭起來的時候,從來是不出聲的,只抵在惠娘肩上,那么默默掉著淚,鼻尖都是紅的,偏偏這幅樣子,更叫惠娘覺得不忍。 惠娘也沒作聲,只那樣輕輕拍著懷中的小娘子。 江晚芙也只放縱自己哭了那么一會兒,這里畢竟是福安堂,她怕讓人看見了,尤其是傳到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耳朵里,她們會覺得她心里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