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45節(jié)
江晚芙揣著手爐,溫溫順順笑著。她今日穿著件緋紅色對襟圓領(lǐng)儒襖,衣上繡著朝顏花紋,梳著百合髻,用著白玉簪,眉眼溫和,肌膚細(xì)膩,整個人看上去大氣端莊,絲毫不顯小家子氣。 莊氏趁著喝茶的功夫,抬眼看了會兒,心里倒是多少有點羨慕。到底年輕,用不著涂脂抹粉,今早起來,看著鏡中的自己,眼尾竟又多了絲皺紋。 小的就不比了,只說大嫂永嘉公主,兩人明明就差了幾歲,同她比起來,永嘉公主可真如二十多歲的小婦人,端的是明艷動人。 難道真像旁人說的,平時cao心多了,女子便容易老得快? 莊氏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面頰,總感覺有幾分粗糙,但叫她放了管家權(quán),她又是萬萬不肯的,她就不是享清福的命啊。 略說了會兒話,莊氏便提起一事,朝陸老夫人道,“有件事,還要您老親自過目一下。成國公府上添了位小郎君,下月是百日酒,我擬了份禮單,想讓您幫忙看看,合適不合適?!?/br> 陸老夫人接過去,掃了幾眼,開口道,“就這樣罷。百日酒定在哪一日?” 莊氏道,“帖子上說的是下月初五?!?/br> 陸老夫人點點頭,忽的看向一旁的江晚芙,溫和開口,“那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一回,同你二嬸走一趟,可好?” 江晚芙自是忙起身,一口應(yīng)下。 莊氏在一側(cè),聽得這番話,不由得心頭一緊,面上倒是賢惠笑著,口里應(yīng)道,“母親放心,我定照看好二郎媳婦?!?/br> 江晚芙一盞梨子水喝了,陸老夫人就讓他們各自回去了,江晚芙放下茶盞,起身出了正廳,就見自家婆母永嘉公主正站在廡廊下呢,微微抬臉,似乎是在聽身邊嬤嬤說話。 江晚芙仔細(xì)看自家婆母,她今日穿一身丁香色織金妝花的錦緞襦襖,下半身是青色略帶點灰的褶裙,就那么站在廡廊下,美得溫婉動人,實在看不出都是當(dāng)了婆母的人了。 她走過去,屈膝福身,主動道,“母親回明嘉堂嗎?” 永嘉公主頷首,看了眼自家這兒媳婦,想到今日二郎來請安時的話。二郎來得早,一身緋紅官袍,給她請過安后,就道,“這幾日刑部忙,兒子白日不在家里。母親若覺得悶,便叫江氏過來陪您說說話?!?/br> 真是娶了媳婦兒,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不過,自家兒媳婦這性子,她也算了解,不是吵鬧、愛折騰人的,便也還是點頭應(yīng)了,主動道,“嗯,過去喝杯茶?!?/br> 江晚芙聽了,忙抿唇淺笑著,頷首應(yīng)下。 婆媳倆到了明嘉堂,既只有婆媳倆個,自不用去那正廳,大的很,爐子燒了幾個,都不見得多暖和,直接去了東捎間,簾子一落,屋里就暖和起來了。 江晚芙坐下,不著痕跡打量了一眼東捎間。這算是她第一回正經(jīng)來明嘉堂,之前敬茶的時候,便是在前院的正堂。 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樣。她先前總覺得,明嘉堂大約會是很肅穆端沉的,畢竟這里住的是一府之主,且江晚芙偶從旁人口中提起自家這位公爹,也都是些崇敬之語,治下極嚴(yán),克己守禮,結(jié)果今日一看,明嘉堂丹楹刻桷,并不是那種沉悶肅穆的。 一進(jìn)月門,入目就是片紫竹林,冬日枝丫積雪,也算得上十分雅致。再朝里走,庭院自是大氣端雅不提,廡廊下掛著的燈籠,素面上繪著花鳥魚蟲,底下紅絲為繩,綴銀鈴,微風(fēng)拂過,叮鈴作響,別有一番風(fēng)趣。 眼下的東捎間也是,布置得很舒服,一張大炕,鋪著深青的氈毯,摸上去很輕軟,一張楠木炕桌,四足、卷草云紋,上頭擺了個青白釉鵝頸瓶,插著幾只臘梅,還帶著嫩綠的葉片。炕上還擺了六個大引枕。 二人上了炕,丫鬟送了茶水糕點進(jìn)來。永嘉公主靠著引枕,抬眼見對面的江晚芙還有些拘束,倒也不說她,只抿了口茶,道,“我這里沒什么人,你若不覺得悶,常來也無妨。” 江晚芙應(yīng)下,又道,“母親平日里做什么呢?” 她感覺,永嘉公主這里是有些冷清,畢竟公爹一年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府里,兩人膝下有只有陸則一個孩子。家里的事情也都是莊氏在管,公主也從不過問,這么看下來,果真是有些悶的。 永嘉公主隨口道,“左不過看書練字,有時抄抄經(jīng)?!?/br> 江晚芙一猜也是,很多消遣的事情,譬如打葉子牌啊什么的,都要人多,人一少,做什么都顯得冷清了。 永嘉公主不是話多的人,答了句后,便微微低頭。伺候她的鄭嬤嬤趕緊拿了銀箸,夾了塊紅棗酥,送進(jìn)她面前的碟子里。 江晚芙抬眼,正好見她垂眼模樣。她這婆母真的是生得極好,長相大氣,貴氣而精致,柔和的燭光籠著她,襯得她肌膚幾乎有幾分通透,她仿佛也不喜胭脂,只畫了眉,就那么靜靜坐著,眉眼間有股淡淡的倦懶和清冷,就是給人一種不大容易親近的感覺,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 又或許是皇室出身,性子便是如此。 見江晚芙?jīng)]說話,永嘉公主倒是抬眼,“我這里太悶了吧?” 也是,江晚芙年輕,不似她上了年紀(jì),很多時候都不過混日子罷了,閑是一日,忙是一日,過一日是一日,思來想去,好似也沒什么值得她上心的,時間久了,好像也習(xí)慣了。 江晚芙卻是搖搖頭,“兒媳方才是在想,先前聽世子提過,母親善琴,還會自己譜曲?!?/br> 永嘉公主有點意外,那都是之前的事了,貴為公主,琴棋書畫樣樣都不能落下,先皇聘名師教導(dǎo)她,她也算學(xué)的不錯,只是這琴,倒是有些年沒談了。連這事,二郎都同她說了,以二郎那個寡言少語的性子,倒是十分難得了。 她點頭,也難得來了點興致,側(cè)過臉問鄭嬤嬤,“琴室能進(jìn)人嗎?” 鄭嬤嬤忙道,“回公主,每日都有人灑掃的,隨時都能去?!?/br> 于是,婆媳二人起了身,出了東捎間,到了琴室。永嘉公主久沒撫琴,一上手,十指纖纖,波動琴弦,一陣清越的琴音泄出,琴音在室內(nèi)環(huán)繞一陣,才緩緩散去。 江晚芙在旁邊聽著,她只小時候?qū)W過幾年琴,只會簡單的曲子,但鑒賞能力自是有的,聽得出來,永嘉公主只怕是其中高手。 永嘉公主按住弦,搖頭道,“叫你看笑話了,手生了?!?/br> 江晚芙忙搖頭,一臉真切道,“兒媳覺得您彈得很好。這曲子是您自己譜的嗎?” 永嘉公主有一瞬的愣神,旋即頷首,“從前譜的?!?/br> 江晚芙?jīng)]察覺到什么,只是認(rèn)真道,“兒媳是想,看書抄經(jīng)自然好,自是做多了,多少費眼傷手。您若是覺得撫琴沒人作伴,兒媳就常來,就是怕您嫌兒媳擾了您的清靜。” 她說話時候,神色認(rèn)真,眸色明潤,唇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睛亮亮的,一番話說得又關(guān)切又真摯,聲音輕軟甜潤,委實十分討人喜歡。 永嘉公主聽著,都覺得心里熨帖,這樣的性子,難怪二郎那個冷冰冰的性子,都放在心尖上護著。嘴上倒是應(yīng)道,“你若愿意來,常來就是?!?/br> 江晚芙便頷首答應(yīng)下來。 婆媳倆說著話,又一起用了午膳,江晚芙才起身告辭。 鄭嬤嬤跟著出去送她,送出月門,才回了東捎間,見自家公主正看著個木盒發(fā)怔,走上前去,見里頭擺著疊厚厚的澄心堂紙,只是有些老舊,細(xì)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都是公主從前譜的琴曲,倒是好些年沒拿出來了,一直壓在箱底擺著。 方才世子夫人不過提了一嘴,問能不能看看,公主便叫丫鬟翻出來了。 “送走了?”永嘉公主合上蓋子,輕聲問鄭嬤嬤。 鄭嬤嬤應(yīng)道,“是?!鳖D了頓,面上露笑,開口道,“奴婢瞧著,世子夫人實在是十分孝順。她今日在,奴婢瞧您都笑了好幾回了?!?/br> 她偶爾進(jìn)進(jìn)出出,都聽見自家公主輕聲笑著,世子夫人別看出身不如何,倒是很得公主的心。 永嘉公主也不多話,只頷首道,“二郎媳婦是個好孩子?!叭缓笥值?,“我記得,我初學(xué)琴的時候,母后送我一張七弦的綠琦琴,你去找找,還在的話,就擺出來,琴室再添張琴桌?!?/br> 鄭嬤嬤一聽,微微一愣,自家公主真是挺喜歡世子夫人的了,居然要親自教導(dǎo),這么些年,可是頭回見她這樣喜歡誰呢?嘴上倒是應(yīng)下,“奴婢這就去?!?/br> 二人正說著話,卻見丫鬟魚羨忽的進(jìn)來了,面上帶著喜色,屈膝福身,道,“公主,方才福安堂來話,道宣同大捷,國公爺已經(jīng)啟程回京了?!?/br>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只是輕輕一笑,淡聲道,“我知道了?!?/br> 第54章 卻說陸則這頭,他出了國公府,便直接去了鑾儀衛(wèi)。 先帝時,鑾儀衛(wèi)不過負(fù)責(zé)帝王出行的儀仗,護衛(wèi)帝王。到宣帝繼位,提了胡庸做鑾儀衛(wèi)指揮使,鑾儀衛(wèi)的權(quán)力愈發(fā)大了,名義上仍是“巡視宮廷、守夜值宿“,但實際上,朝中諸事,陛下但凡心中存有疑慮,都會令鑾儀衛(wèi)旁督。 譬如,從前刑獄之事,掌于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如今鑾儀衛(wèi)可越過刑部的文書,直接抓人,連鑾儀衛(wèi)衙門,都有專門的大牢和衙役。 常寧上前叩門,主仆幾人很快順利入了鑾儀衛(wèi),也無人敢阻攔,就去了鑾儀衛(wèi)衙門大牢。 和一般的獄牢一樣,鑾儀衛(wèi)大牢坐南朝北,夏日酷暑,冬日陰冷,一踏進(jìn)去,頓時暗了下來。窗戶開的很高,只一個不大的洞,日頭照進(jìn)來,一束光落在廊道中間,牢房內(nèi)幾乎曬不到一點太陽。 陰冷潮濕,滋生蚤蟲,白天不見天日,夜里蟲鼠作亂,大部分犯人,一住進(jìn)牢房,沒幾日就受不了了,審問起來,自然要容易得多。刑部也是如此,犯人押解來,頭天一般不審,放上幾日,再行審問之事,犯人要好開口的多。 陸則踩過廊道上的草墊,幾日都是雪,草墊已經(jīng)發(fā)霉,散發(fā)著難聞的霉味,一踩上去,就有黑水滲出。 他在一間牢房前停下,獄卒趕忙上前開了鎖,殷勤道,“大人已經(jīng)吩咐過小的,若是世子來探,只管開門便是。小的這就出去了,您有事就著這位小哥來喊小的?!?/br> 說罷,將鑰匙系回腰帶,出去了。 常寧去了拐角處守著,陸則踏進(jìn)牢房,陰冷腥臭之氣,撲面而來。 周桓躺在草墊上,聽見動靜才睜開眼,見是陸則,面上倒是沒什么驚訝之色,盤膝坐在草墊上,理了理直裰的下擺。堂堂刑部尚書,正一品的大官,掌管刑獄之事,也算得上威風(fēng)凜凜,今日卻蝸居于此,與鼠蟲為伍,但他倒一副鎮(zhèn)定模樣,開口就問刑部之事。 陸則淡聲道,“一切照舊,并無大亂。案子卷宗我已經(jīng)看過,有幾處不解之處,還請周大人為我解惑?!?/br> 周桓聽了,卻沉默下來,片刻后才道,“世子不必再問,周桓有罪。鹽政司瀆職一案,原本拿不出證據(jù),是我偽造了證據(jù)。當(dāng)年做偽證的人證,如今在胡庸手里?!?/br> 那是他主查的第一個大案,時任鹽政司官的朱武昌,為官跋扈,和鹽商勾結(jié),謀財害命,手上人命無數(shù),鹽工十不存一,偏偏此人謹(jǐn)慎,抓捕時走漏了風(fēng)聲,賬冊信件全部燒毀,滿滿一箱子的賬本信件,燒得只剩一灘灰。若三司會審,必難定案,朝中派系彼此傾軋,誰會在意那些死了的冤魂。 且那時鑾儀衛(wèi)又要插手,他便造了偽證,把案子定死,否則,就是到今日,朱武昌也未必會伏誅。 陸則垂下眼眸,果然,胡庸為人謹(jǐn)慎,若無鐵證,怎敢當(dāng)眾抓人。他果真不再繼續(xù)問,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周大人在查江南稅銀一案?” 原本低垂著眼的周桓,聽到這一句,猛然抬頭,目光死死盯著陸則。 陸則不躲不閃,直面他的視線,“薛紹伏誅前,周大人不止一次去過刑部大牢?!?/br> 周桓深呼一口氣,閉眼搖頭道,“瞞不過世子。但我可以直說,一無所獲。世子今日看在同僚份上,來探我,周桓感激不盡,至于其他的事,世子不必插手,刑部也不必插手,我周桓認(rèn)罪。人固有一死,早晚又有何妨?!?/br> 陸則最后看了眼周桓。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干瘦的身子,盤膝坐于草墊,單薄的單褲,露出一雙臟污皴裂的腳,死死閉著嘴,神情固執(zhí),眼睛里猶如含著一團火,熊熊燒著。 他只能想到一個詞。 孤勇。 一番孤勇報君心。 他不再問什么,解開大氅系帶,俯身放在草墊上。周桓凝視著他,二人短短對視一眼,陸則起身,“既如此,周大人珍重?!?/br> 說罷,便出了大牢,剛邁出月臺,就見不遠(yuǎn)處的亭子里,一個灰衫老人起身,看上去其貌不揚,肩背都有些佝僂著。 陸則徑直踏進(jìn)亭子,老人起身,端起茶壺。 一旁一襲悶青色勁裝的魏戟上前,微微躬身,“胡大人,您何必親自動手,下官來便可?!?/br> 胡庸面上樂呵呵的,擺手道,“哎,不可。世子是貴客,我自然要親自斟茶?!闭f著,自顧自斟好茶,抬手看向陸則,“世子坐。” 待陸則入座,胡庸也跟著坐下,開口道,“我知世子同周大人同列刑部,既是同僚,自有情分。但此案是陛下親自交辦,為陛下分憂,我實在不敢稍有懈怠,生怕辜負(fù)了陛下的信任?!?/br> 陸則手搭在石桌上,神情淡淡,“無妨,按章辦案,本該如此。情不越法?!?/br> 胡庸撫掌大笑,“好一個情不越法,世子真是說到我心坎里了,法度乃國之綱紀(jì),若人人都似世子這般,這天底下就得以太平清正了?!?/br> 陸則隨意點點頭,喝過茶,便起身道,“我便不妨礙胡大人辦案了,先走一步?!?/br> 胡庸也起身送他,口中道,“世子慢走,改日再敘。” 見陸則走遠(yuǎn),胡庸面上的笑才落下,魏戟上前,低聲道,“方才在獄中,周桓什么都沒說,他手里大概是真的沒東西。只是,不知衛(wèi)世子會不會插手。” 胡庸叩了叩桌案,搖頭道,“自然不會,像周桓這么蠢的,能有幾個?衛(wèi)國公府本就可以置身事外,何必?fù)诫s其中。況且,陸則可是個聰明人,江南稅銀的案子,誰都碰不得。別說區(qū)區(qū)一個刑部尚書,就是三司上折子,御史言官一起上陣,都查不得。誰碰誰死!” 要查,就要查銀子去哪了?去哪了,還能去哪了?就是天大的膽子,孫家也不敢吞了那么多的稅銀,這一查,別說江南官場,整個朝堂都要震蕩,如何能查? 周桓也是蠢,好好的刑部尚書不做,撞破南墻都不肯回頭。只是他手里,當(dāng)真是沒半點東西? 胡庸不大信。 . 陸則出了鑾儀衛(wèi),見時辰還早,索性去了趟刑部,剛下馬車,便聽得一聲的“世子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