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138節(jié)
“朕聽聞,信王之子幼而敏睿,性情敦厚,頗有先帝遺風(fēng)。朕膝下無子,今東宮空懸,長此以往,必不利國泰民安,今命爾護送其入京……欽此?!笔钩寄钔暝t書,并不敢拿喬,很快便朝陸則道,“世子接旨吧。” 陸則起身,從使臣手中接過圣旨。使臣道還要趕往和談之地,很快便出去了。 不多時,陸則的幕僚便匆匆趕來了。圣旨被陸則隨手放在案桌上,一幕僚上前取看,見圣旨的內(nèi)容,果然與他先前所聽,無甚出入。幾人面面相覷,最終一人上前,低聲道,“世子,這分明是置您于不義。信王明知藩王作亂之事,卻隱而不報,陛下震怒,一家因罪入獄,是您帶人親去的。如今陛下卻要立信王之子為儲君,此子日后登基,必對您懷恨在心?!?/br> 現(xiàn)在的情況,對陸則最有利的,便是等陛下殯天后,扶持幼主上位,把持住朝政,做一個權(quán)臣。要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干脆舉兵南下。后者太冒險了,便是他們也不敢提。 幕僚見陸則未語,眸色微動,將聲音壓得更低,“依某所見,世子倒不如除去此子,朝中自會另選儲君——” 陸則聞言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淡淡地掃了眼那幕僚,問他,“這一個死了,下一個就一定如我愿了?” 幕僚張了張嘴,想說大不了繼續(xù)殺便是,此戰(zhàn)得勝后,朝中還有誰能與世子爭鋒?但看陸則神色,還是按下未提。 陸則垂下眼眸。張元這是在試探他,試探他會不會真的殺了信王之子。他不是不可以殺,殺了之后,他也可以繼續(xù)和內(nèi)閣僵持,直到一方妥協(xié),當然,只要他夠心狠,妥協(xié)的必不會是他。眼下的太平,只是暫時的,還不是真的天下太平。他可以贏,也可以不輕不重地輸幾次…… 但那之后呢?新帝偏向內(nèi)閣,是必然的,或早或晚,沒多大區(qū)別。殺一個信王之子,沒有任何意義。 更何況…… 他也不想多造無端的殺孽,上天讓阿芙和孩子平安,他便也許上天一個承諾:盡他所能的少造殺孽。就當是為阿芙和孩子積福了。 “一個孩子罷了,殺或不殺,沒多大區(qū)別。他也只是被推出來的棋子,問題的關(guān)鍵,亦不在他身上?!标憚t淡淡地發(fā)話,一句話,便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幕僚雖干的是出謀劃策的事,但拿主意的人,始終還是陸則,見他發(fā)話,也都不再勸說什么了。 第197章 二更 信王之子單字瑞,尚且年幼,剛在牢中度過他六歲生辰。劉瑞雖是王府世子,性情卻肖其父信王,生性膽怯。 劉明安離開瓦剌時,策反藩王,以封地許之,其他幾個藩王口中應(yīng)下,實則各懷鬼胎,對區(qū)區(qū)一介公主竟異想天開想做皇帝的事,嗤之以鼻,暗中謀劃奪位之事,打算瓜分中原大地,唯獨信王因膽小怕事,反倒躲過一劫,瞞而不報雖也是重罪,但到底不會像其他藩王那樣,落得誅九族的下場。 陸則回到府中,得知劉瑞已經(jīng)從牢里接出來了,管事將其安置在西苑,索性便打算過去看看。 他在廳中坐了片刻,劉瑞便被下人帶過來。照顧劉瑞的是他的乳母,到了門口,遠遠看見屋里的陸則,便趕忙放劉瑞下了地,顫著聲輕聲道,“世子,別忘了奴婢方才同您說的話?!?/br> 劉瑞看見陸則,害怕得抓住乳母閔娘的袖子不放,小聲叫著乳母的名字,讓她不要走。 閔娘見狀,也有些急了,眼看屋中的陸則已經(jīng)察覺到屋外的動靜,也顧不上主子不主子的,用力去掰劉瑞的手指,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一個勁兒地道,“您快松開奴婢吧……” 劉瑞的手被閔娘掰開,又被她推搡著站直了,他一松手,閔娘便跑到了一邊,他害怕得站在原地,回頭看見面前一雙黑靴,瑟縮著抬起頭,來人太高了,他不得不仰著頭去看,等看清那人的臉,卻整個人害怕得縮起了肩膀,眼睛頓時紅了。他還記著乳母的叮囑,不敢哭出聲,只噙著淚,臉上漲得通紅。 陸則有自知之明,一貫知道自己不算面善,但也不至于面目可憎到,這孩子一看他就被嚇哭的程度吧?他微微緩和了臉色,想了想,看向一側(cè)跪下去的閔娘,“抱信世子進屋。” 閔娘不敢不聽,忙過來抱起劉瑞,劉瑞也牢牢抱住乳母的脖子,一大一小跟在陸則身后,警惕又懼怕地看著他。 陸則真沒想到,劉瑞好歹一個世子,雖年幼了些,竟如此膽小,他本來聽去接人的副將來回話,還以為他只是生性靦腆罷了。 陸則看著二人,總覺得再待下去,有點欺負孩子的嫌疑,索性便簡單地跟劉瑞說了幾句,“這幾日,世子便暫住我府中。五日后,我們動身去京城。這幾日若有什么需要的,派人和府里管事說……” 劉瑞只曉得乖乖點頭,陸則也權(quán)當他聽懂了,本來還覺得劉瑞剛來,雖是個孩子,但他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陪著用頓晚膳,現(xiàn)在這個情況,便也作罷了,別把這孩子嚇出個好歹來。 他點點頭,便回去了。 看他走遠,閔娘才敢開口,“世子,奴婢不是跟您說了嗎?您要表現(xiàn)得好些,不能讓衛(wèi)世子討厭您……咱們這一路,都要指望他呢?!?/br> 劉瑞本來便膽小,先前又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zāi),遠離了爹娘親人,更如驚弓之鳥,任是乳母閔娘說什么,他也還是害怕,此時更是扁了扁嘴,一直憋著的淚珠子掉了一地,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不想去京城……閔娘,我想回家,我想我娘?!?/br> 閔娘無法,也心疼他,只能抱住他一頓安慰。 五日后,陸則帶了三大營中幾千精銳,動身護送劉瑞前往京城。陸則治軍甚嚴,雖眾人對他們所護送的信王之子、將來的儲君很好奇,卻無一人暗中窺探,倒是劉瑞,時不時拉開簾子,小心翼翼地朝外看。 陸則看見幾回,也沒有約束他,因為帶了個孩子,還身份嬌貴,便不好翻山越嶺走快路、趕夜路,白日里趕路,入夜就要去找住處,因此一路經(jīng)過的地方,都算得上繁華。 陸則一貫是無心閑逛的,但這次卻是例外,孩子出生了,他這個當?shù)€沒去看過他,等去接阿芙母子的時候,總不好空著手去。一路看見什么新鮮東西,便都親自買下,偶爾看見劉瑞眼巴巴看著,便也叫人給他送了幾回。 這一路走的不快,到京城時,已經(jīng)是酷暑時節(jié)了。 城門口的柳條懨懨的耷拉著,日頭明晃晃在頭頂照著。 張元早已派人在城門相迎,遠遠看見車隊,便恭敬立在一側(cè),陸則下馬,過去與他說話,那官員便態(tài)度恭敬道,“首輔大人派下官在此處等候世子?!鳖D了頓,頗有些忌憚地看了眼那馬車,問,“信世子可隨世子一道來了?”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了。 北邊還不算真正太平,陸則這回回來,本來就領(lǐng)的是護送劉瑞進京的任務(wù),沒帶劉瑞,他來京城做什么?可見這朝中官員真是把他當成虎狼了,怕他帶了個空馬車,早半路把劉瑞宰了。 陸則也沒懶得解釋什么,反正他在內(nèi)閣一系心中,大概就是這個形象了。 他朝副將頷首,副將便過去把劉瑞帶來了。這個場合,那叫閔娘的乳母,自然是不適合露面的。劉瑞被帶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那陌生的官員,這里他唯一熟悉一些的,也只有陸則了,雖也還是害怕他的,但還是下意識地朝他靠近了些。 那官員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卻溫和了臉色,笑著拱手道,“下官見過世子。” 劉瑞小小地點點頭。 陸則命他的人在外城駐扎,而后隨那官員去面圣,同行的自然少不了劉瑞。 三人進了宮,勤政殿外,隔著長長的宮道,張元立在臺階下,他看著朝遠處走來的三人,雖有他更關(guān)心的劉瑞,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陸則的身上。 他的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那日的場景,陸則一身帶血盔甲,執(zhí)刀立在勤政殿外,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壓。那夜過后,那畫面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許久不見,張大人?!标憚t走近后,淡淡地開口,與張元打招呼。 張元覺得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但還是盡可能地自然面對陸則,他也點頭,拱手回禮,“衛(wèi)世子此戰(zhàn)大捷,張某當?shù)酪宦曄?。?/br> 二人寒暄,也沒有多說什么。張元此時才低頭去看他等了許久的劉瑞,看得出是特意收拾過的,穿著合身的錦袍,五官也很端正,只是眉宇間帶著隱隱的怯懦。 這孩子……張元垂下眼簾。 陸則竟真的什么都沒做,就這么把人帶回來了。 張元沒有放任自己去想太多,朝陸則點點頭,牽住劉瑞的手,溫和道,“信世子,隨下官去見陛下吧?!?/br> 劉瑞看著那高高的臺階,愣愣地被張元牽著走上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直至到門口,張元將他交給一個面白無須的太監(jiān),那人也朝他笑了笑,躬身道,“信世子,奴才高長海?!?/br> 他僵著脖子,朝他點點頭。 而后便被牽著走了進去。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比父王的還要大許多。屋里很熱,劉瑞跟著走了一段,便覺得背后都汗?jié)窳耍弊由弦踩呛埂?/br> “世子,到了?!?/br> 高長海忽然停下,朝他說道。 劉瑞驚得看向高長海,高長海卻只笑著指了指前方的門,輕聲道,“陛下在里面,世子自己進去吧。陛下只見您一人?!?/br> 說罷,他退到了一邊。 劉瑞鼓起勇氣踏過高高的門檻,慢吞吞地朝里走,屋里一個人也沒有,比屋外還要燥熱,他走著走著,一聲低低的咳嗽聲,打破了屋內(nèi)的死寂,他嚇得站在遠處不敢動了,遠遠地看著那明黃的薄紗帳子。 宣帝咳嗽過后,瞥見帳子外一個小小的人影,怔了怔,支撐著坐起來,低聲道,“過來,讓朕看看你?!?/br> 劉瑞走過去,越走越慢,但總歸沒有多遠,走再慢也到了。他站在明黃的帳子前,想起閔娘的叮囑,一下子跪了下去,跪得太急了,前額還撞倒了床欄,他悶哼一聲,捂住額頭,不敢喊疼,小聲地道,“拜見陛下?!?/br> 宣帝愣了愣,叫他起來,問,“你叫劉瑞。朕叫你瑞哥兒可好?” 劉瑞點點頭,過了會兒,想起來隔著帳子,宣帝看不到他的動作,便小心翼翼地補了句,“好?!?/br> “多大了?”宣帝又問。 劉瑞低著頭,小聲地答,“六歲?!?/br> 宣帝點點頭,他伸手把帳子拉開,“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你?!?/br> 劉瑞害怕地抖了抖,乖順地抬起頭,然后便被嚇住了。害怕得朝后退了幾步,跌倒在地上,臉色煞白。而后打了個激靈,下半身一濕。 宣帝吃力地皺了皺眉,他把帳子合上,閉了閉眼,叫了一聲高長海。高長海很快進來了,低著頭,并不敢抬頭,跪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宣帝在帳子內(nèi)道,“帶他下去吧。”一句話說完,他歇了歇,才繼續(xù)道,“安置在勤政殿。” “是?!备唛L海應(yīng)下,低垂著頭,去抱劉瑞,權(quán)當沒有看見他身下的濕潤,甚至用袖子幫忙遮掩住,一路直行出去。 …… 陸則本以為,宣帝大概不會召見他。 他走了這么久,以張元等人對他的忌憚,只怕早已和宣帝說清其中利害關(guān)系,舅甥情分,也就止步于他那晚的清君側(cè)了。 那也是他為宣帝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本可以等著,等帝王奄奄一息的時候,再揭露劉明安的弒君之罪。那時候朝堂只會比現(xiàn)在更亂,越亂,他便越能得漁翁之利。但他沒這么做。 豈料,劉瑞被抱出來后不久,高長海便過來請他了。 張元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陸則倒沒有說什么,只起身出了偏殿,隨高長海去面圣了。 第198章 阿芙,我來接你了?!?/br> 陸則見到了宣帝。闊別數(shù)月,舅甥重逢,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離京前,宣帝雖身子孱弱,卻還不大看得出什么,如今卻有種重病纏身的頹敗感,兩頰凹陷,氣色全無。帳幔半垂,他便靠坐著,連抬眼打量他的動作,都顯得有些吃力,他還朝高長海道,“賜座。” 待陸則坐下后,宣帝看著他良久,半晌才問,“既明,在你心里,舅舅不算個好皇帝吧?”他說完,似乎也不在意陸則回他什么,自言自語地低聲道,“病中這些時日,朕時常憶起先皇。先皇臨殯天前,叮囑朕要勤勉、要勵精圖治。先皇在位之時,用人不拘一格,識人別具慧眼,他所提拔之人,既有張元這種鞠躬盡瘁的能臣,又有謝紀這種不畏生死的諫臣……如今朝中中流砥柱,多是先皇留給朕的……先皇對朕的期盼叮囑,朕也一樣沒有做到?!?/br> “縱觀朕這一生,不過是靠著先皇先祖的祖蔭。重用jian臣,縱其失刑亂政;教子無方,縱其犯下大錯,招致災(zāi)禍;就連明安,說到底,也是朕虧欠她良多,才致使她步入歧途……此間種種,朕越想,越是夜不能寐。那日明安一頭撞倒在大殿,朕才幡然醒悟,卻悔之晚矣,錯已鑄成,更無回頭路可走?!?/br> 宣帝說了許多,他似乎也并不要陸則回應(yīng)他什么,只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身為帝王,這些話,他沒法對臣子和太監(jiān)說。同樣也無法與死了一子一女后、神智混亂的皇后說。 其實,他也不該和陸則說。時過境遷,他們也早已不單純是舅甥,或者說,再更早些,先帝將長姐嫁給衛(wèi)國公起,手足骨血,沾染了陰謀,便再也單純不起來了。 宣帝說一會兒,就要停下休息一會兒,他幾乎是回顧了他的一生,幼時、做太子時、繼位后……他說到最后,終于停了下來。 陸則見他停下,抬手將茶遞過去,沉默地服侍他喝下。 高長海在外敲了敲門,低聲道,“陛下,鄭院判過來給您請脈了。” 陸則站起來,垂下眼簾,“陛下安心養(yǎng)病吧,微臣告退。” 他說罷,轉(zhuǎn)身朝外走。身后傳來一聲“既明”,皇帝叫住了他,他停下步子,卻聽皇帝在身后低聲道,“既明,舅舅覺得很慶幸,你把劉瑞帶回來了?!?/br> 陸則只以為,宣帝也以為他必然會殺了劉瑞,因此見到劉瑞,喜出望外。故而也并沒有說什么,只道,“此乃微臣分內(nèi)之事,陛下言重了。” 宣帝聽了他的話,只笑了笑,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抬抬手,道,“去吧?!?/br> 陸則到宮門口,與鄭院判擦肩而過,數(shù)月不見,鄭院判似乎也老了很多。這次回來,好像什么都變了,忌憚他的,痛恨他的,或是畏懼他的……陸則朝外走去,長長的宮道另一頭,閣臣相攜從宮門口進來,兩方打了個照面。 張元似乎還沒有同內(nèi)閣說他回來的事,幾個閣臣看見他,臉色刷的一下子變了,警惕又忌憚的看著他,卻又無人敢直視他。 陸則淡淡朝幾人頷首,便越過他們走了出去,身后傳來低低的議論聲,也被他拋在耳后了,夾道兩側(cè)的紅墻外,栽種了些許榆樹、柳樹,烈烈酷暑,蟬鳴聲不絕于耳,來自墻外的喧囂,越發(fā)襯得墻內(nèi)的孤寂。 陸則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