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尋千山 第24節(jié)
過了好久,魂魄不穩(wěn)所帶來的疼痛才讓他微微清醒,他用僅剩的理智控制著自己轉(zhuǎn)身,安頓好謝無霜的身體后,慢慢回到死生之界。 昆虛子在死生之界早就等得快瘋了。 看見謝長寂平安回來,他趕緊迎上去,頗為激動。 “你這小子嚇死人了,還好回來了。”說著,昆虛子抬起手,握住他的脈搏,“靈氣穩(wěn)定,還好還好?!?/br> 說著,昆虛子才想起來,抬頭看他,遲疑著:“你要的結(jié)果,要到了嗎?” 謝長寂沒說話,他從昆虛子手中收回手,緩緩朝著坐在崖邊的身體走去。 昆虛子茫然看他,他走到崖邊身體上坐下,靈rou融為一體,而后看著蒼山大雪,不發(fā)一言。 昆虛子抓了抓頭,不甚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是做什么啊……” “問心劍求以人之身窺天道,心中無執(zhí)?!?/br> 謝長寂背對著昆虛子,喃喃開口:“她說,謝長寂問心劍至渡劫大圓滿,已近天道,無愛無恨?!?/br> “誰?” 昆虛子下意識反問,隨后反應過來,應當是花向晚。 他一時不敢多說,就看謝長寂坐在不遠處。 他看著懸崖前方已經(jīng)徹底干竭的深洞,神色平靜,自顧自說著自己的話。 “我一直追求這樣的境界?!?/br> “長寂……” 昆虛子忐忑走到謝長寂身后,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該說點什么。 “在異界,我斬殺妖魔,掏盡他們五臟六腑,一面想找到她的痕跡,一面不敢找到?!?/br> “這……這都沒聽你說過?!?/br> 昆虛子尷尬笑起來:“都過去了……” “每日絕情丹一粒,而后往前,不知前路,不知歸途。” 這話說出來,昆虛子一愣。 他沒想過,謝長寂居然一直在服用絕情丹。 常人一粒便足夠忘記一個人,可他卻是每日服用一顆…… 他說不出話,只能靜靜聽著,陪著謝長寂一起看著大雪落山。 他說了好多,說起當年那個少女,他滔滔不絕。 鳳霞鎮(zhèn)相識,從此結(jié)伴云游。 被西境設伏,于山洞雙修結(jié)為夫妻。 直到最后,他聲音有些飄忽。 “我無數(shù)次做夢,夢見她問我喜不喜歡她,這個問題,她從最開始問到最后,我都只說抱歉。” “她生前我不敢言,因為心知需承襲問心劍,以守死生之界,宗門培養(yǎng)我不易,我若棄劍,何人守劍?” “她死后我亦不敢言,因我若言情,人已不復,情何以堪?只能修天道,以絕凡情。” “問心劍何以大圓滿?”謝長寂低下頭,微微佝僂身軀,似是哭一般笑出聲來,“只因若不修劍,又以何為道?” 她活著時,他不敢說那句喜歡。 因為她來時,死生之界結(jié)界將破,他是當時唯一能繼承問心劍的弟子。 若他只是喜歡那么一點點,不會因此影響對天道的追尋,為萬事萬物公正的審判,那或許他還敢承認這份喜歡。 可當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想帶她回死生之界; 他想等死生之界平定,下一位繼承人到來后下山; 他想像一個普通弟子一樣,帶著她來到天劍宗,拜見各位長輩,跟隨她回他家鄉(xiāng)。 那時他便隱約明白,這份喜歡,他不能認。 道心破碎,問心劍再無繼承,這個結(jié)果,他和天劍宗,都承受不起。 等后來,他終于有了能力,她卻已經(jīng)死了,于是日日夜夜,連“喜歡”這件事都不敢承認。 問心劍大圓滿,不是因為近乎天道無執(zhí),而是因為執(zhí)念太過,以至連承認都不敢。 因為那個理應偏執(zhí)之人,早已不在。 “長……長寂,我這里還有絕情丹,你先服下吧。” 這是謝長寂頭一次說這么多話,昆虛子聽著,覺得內(nèi)心酸澀,卻也無法,只能狼狽掏出丹藥,朝著前方青年遞過去。 這丹藥謝長寂服用了兩百年,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接。 昆虛子見他不動,抬眼看他。 就看謝長寂微微仰頭,看著頭頂泛著金光的問心劍。 “可她還活著,她又問我了?!?/br> 謝長寂輕輕閉上眼睛。 “師叔,”謝長寂聲音很輕,仿佛是跋涉千里的旅人,倒下前最后一句呢喃,“問心劍一道,我已無路可走了。” 說話間,光粒從謝長寂身上散開。 昆虛子愣了愣,隨即意識到謝長寂在做什么,驚呼出聲:“長寂!不要!” 然而謝長寂卻平靜閉著眼睛,仍由道心破碎,修為化作漫天靈氣,一路四散而去。 青絲瞬間轉(zhuǎn)白發(fā),血rou頃刻作枯骨。 兩百年延遲的歲月似乎突然報復式回歸到這人身上,好似天壽已盡,人至窮途。 昆虛子慌忙抬手布下結(jié)界隔絕了與周遭的動靜,抬手點在謝長寂身后xue位之上,引導他保持正常筋脈運轉(zhuǎn)。 “長寂!別犯傻!你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就差一步便可飛升,你有什么看不開的?!” 昆虛子激動出聲。 然而謝長寂閉著眼,卻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 他感覺自己好似回到十八歲那年,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白衣紅繩系發(fā)的少女蒙著眼睛,從后面走來,輕輕握上了他的手。 少女手上帶著常年習劍的劍繭,有些冰涼,但是柔軟異常。 他渾身一震,聽見對方撒嬌:“謝道君,我看不見路,你拉著我嘛?!?/br> 當年他守矩拉開她,然后將自己的劍遞在她手中。 而這一次,他反過手,輕輕握住了她。 他們走在鄉(xiāng)野小道上,走了好久,好長。 然后又回到那一夜,他們一起被高手圍困,有人想殺她,他為她擋了一劍,身受重傷。 她背著他一路逃竄,最后到了一個山洞,她守著他,看著他血流不止,驚慌失措。 他被傷了金丹,靈力無法運轉(zhuǎn),而她一場大戰(zhàn)之后,本也是強弩之末。 也就是在那個雨夜,她靠在他胸口,聲音很輕:“謝長寂,我們成親吧?!?/br> 無數(shù)次回憶起來,他都會回避這場情事。 他都假裝自己當時不知。 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他清晰知道,當她吻上他雙唇時,他內(nèi)心悸動與渴望。 他主動擁緊過她的纖腰,與她糾纏。 那是他一生所擁有過,最放縱的美好。 因為過于沉淪,以至于不堪回首。在第二日醒來,慌忙離開。 那一夜,她一遍一遍問,謝長寂,你喜不喜歡我? 他從未給過答案。 而這一次,他終于伸出手。 擁抱她,占有她,親吻她,然后告訴她那個始終不敢承認的答案—— 我喜歡你。 比洪荒周宇永恒。 比亙古歲月長久。 花向晚。 這個名字出現(xiàn)剎那,所有記憶都變得模糊。 他眼前清晰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 對方終于不在是兩百年前的模樣,她穿著嫁衣,姿容艷麗非凡,而她身后是合歡宮滿地鮮血,斷旗殘劍。 那一刻,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渴望,朝著她伸出手。 他該在。 兩百年前,如今,未來。 他都必須在她身邊。 他錯了。 他不該讓她獨自一人守在合歡宮前與眾親死別; 不該讓她一個人走過這兩百年,獨守孤燈; 不該讓她毀了劍道; 不該讓她受人欺辱。 巨大的渴望充盈他生命所有,始終壓抑的執(zhí)著翻涌而上。 執(zhí)念確定那一刻,他的身體徹底失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