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9節(jié)
“是那個車主,”他說,“一開始跟我們打電話,說不用賠錢了。然后,后來又換了個人打過來……也不知道怎么了??傊?,就是問了我一些情況,問我你叫什么、跟我們認(rèn)不認(rèn)識之類的。我說不知道,只知道您姓遲,可能也就是路過、好心幫了我們一把。結(jié)果不知道哪里說錯話了,他們忽然又說要賠……要賠不少,至少四五千塊錢。說出來不怕讓您看笑話,這個錢,家里現(xiàn)在困難,真的是出不起?!?/br> 老伯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眶。 又從兜里掏出來一打疊得很整齊的繳費單,想塞給遲雪看。 “我自己身體也不好,每個月要吃藥。我兒子——我就一個兒子,前幾個月剛死在了云南。他本來就是拿著國家的助學(xué)金讀的大學(xué),現(xiàn)在為國捐軀,是光榮的事……是分內(nèi)的事,咱也沒那臉伸手向國家要錢?!?/br> “但現(xiàn)在兒媳婦也跑了,就我一個人帶著小孩,每個月給人家守門賺千把塊錢,孩子生病了、以后還不知道怎么辦。只能一直給人家打電話道歉,最后那邊終于松了口,說想不賠的話也可以,但還是有條件,”老伯說,“我實在是不得已,遲小姐,真的是沒別的辦法了,才腆著老臉來求你?!?/br> 那卑躬屈膝的樣子。 何嘗不像極了多年前到處借債的遲大宇。 那些不愿回憶的記憶又找上門來,遲雪的表情變得凝重。 “沒關(guān)系。是對方提的條件跟我有關(guān)?” 但她仍是從外套兜里找出兩張紙手帕遞給對方。 等到梁伯情緒稍緩,才又耐心追問:“是我認(rèn)識的人,還是別的原因?他提到過嗎?” “沒說?!?/br> 梁伯道:“車主只說要我把遲醫(yī)生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說是如果做到了,這件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其他的就不愿意透露了。” 意思是,四千塊錢換個聯(lián)系方式? 遲雪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心說這是哪門子的狗血劇情,又趕忙勸老人別急也別自責(zé),不是什么大事。 “這樣,你現(xiàn)在給車主打個電話,”她指了指老伯另只手上一直攥著的手機,“我就在這,問一下到底什么情況,看是不是認(rèn)識的人,之后的事之后再談?!?/br> 梁伯感受到她的態(tài)度變化,很顯然長舒一口氣。 又忙向她鞠躬感謝。 然而,電話很快撥出去,前兩次卻都沒有接通。 直等到遲雪一直抬起手腕看表的第三次。 那位只聞其名、不聞其聲的大忙人才終于把電話接起。 老伯和他說了兩句。 轉(zhuǎn)身把手機遞給遲雪時,臉上終于掛上笑容,又小聲告訴遲雪:“那位先生好像跟你早就認(rèn)識。遲小姐,他說你跟他聊一下就知道了,應(yīng)該不是找事的人。” 是嗎? 遲雪將信將疑,接過電話。抵在耳邊“喂”了一聲。 她有心不說自己全名,因為昨天也只告訴了老伯自己姓遲,猜想對方應(yīng)該更不會知道她具體名字。 結(jié)果一個“喂”字剛說出口,電話那頭卻突然笑起來。 “遲雪。” 甚至猝不及防、準(zhǔn)確地報出她的全名。 她一頭霧水,反問:“你是?” “我就知道你認(rèn)不出來。” “……” “遲醫(yī)生,好久不見啊?!?/br> 雖然她毫無頭緒。 但這位頗有惡趣味的車主很顯然樂在其中。 因此既不回應(yīng)她的問題,也不遵循應(yīng)有的社交禮貌。 頓了頓,又在電話里笑著問道:“所以,方不方便告訴我,你現(xiàn)在又是在哪個科室上班?” 他說:“遲雪,既然真的是你,那我至少也得翹班來見你一回?!?/br> * 后來再想起這神奇的一天。 遲雪其實不得不懷疑:似乎就是從她主動想要踏出“回憶青春”的這一步開始,命運的齒輪已開始轉(zhuǎn)動。于是,許多從前覺得再也不會遇見的人,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邊。 比如解凜。 也比如——半小時后出現(xiàn),坐在她對面。西裝革履、貴氣逼人,卻依舊笑容隨和的葉南生。 這個名字與這個人,于她而言,亦實在是久違了。 她已太久沒有想起過這位老同學(xué)。 遙想上一次見,似乎還是高三畢業(yè)、回校拿成績填志愿那天。葉南生突然在路上叫住她,手里拿著相機,提議說遲雪,不如我們拍一張照片吧。 而她一臉莫名其妙。 指指對方,又指指自己,問:“我們嗎?” 語氣其實是有些生疏乃至抗拒的。 他卻一點沒有為此感到冒犯或生氣。 只是笑著解釋,說是好歹曾經(jīng)同在一班,那些同學(xué)都已經(jīng)畢業(yè)、擁有屬于當(dāng)年畢業(yè)生的畢業(yè)照。那么,剩下的他們倆也應(yīng)該有一張才對。 “當(dāng)時我還想著,照片洗出來、可以給你也留一份作紀(jì)念?!?/br> 葉南生說。 “不過可惜當(dāng)時那年暑假,我家里出了點事。等再想起來,大家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分散到天南海北……我算算,話說咱們上次見,隔了也得有快七年了吧?” 時隔多年,果然他也是最先想起這次“偶遇”,又舊事重提。 說罷,復(fù)又抬頭看向遲雪,卻只見她有些愕然地看向窗外——他們正坐在醫(yī)院一樓的咖啡廳敘舊,靠窗位置,一窗之隔便是長廊草坪。 身著病號服的病人或坐或站,旁邊多陪著護工或家屬。 近來多陰雨,這樣的晴天已是難得,所以不少人都趁此機會出來沐浴陽光。 他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三兩個身著病號服的小孩蹲在草坪上彈彈珠,不由莞爾,又調(diào)侃她:“遲醫(yī)生,這是迫不及待想調(diào)去兒科了嗎?” 遲雪一怔,聞言回過頭來。 他便故作正經(jīng)地?fù)沃掳汀?/br> 另只手端起咖啡,又問她:“聽說能跟你敘舊,我可是丟下我爸和一大班老伙計跑來醫(yī)院找你。不會就準(zhǔn)備請我喝一杯咖啡吧?” “我只有二十分鐘休息時間?!?/br> 不想遲雪卻仍然不解風(fēng)情,實話實說:“而且,也沒想到你會專門過來。其實改天也可以的?!?/br> “你倒是一直不愛說假話?!?/br> 葉南生微笑:“看來你還是覺得我們不熟?!?/br> 所以連不必要的客套和應(yīng)酬都可以省了。 “我和很多人都不熟?!?/br> 遲雪卻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眼神又控制不住往窗外飄。 這次很顯然是無意識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卻不小心說了實話:“而且我覺得你很……” “嗯?” “你,變化很大?!?/br> 一個很明顯的舌頭打結(jié)又及時調(diào)整的動作。 遲雪驚覺自己露餡,趕忙把話往回收。 可惜回過神來太晚,又給葉南生看了個一清二楚。 忍著不點破,沒影響他忍俊不禁。 似乎依稀還嘗試著,從面前這個膚白貌美的女醫(yī)生臉上,找到幾分從前“四眼妹”笨拙的影子。 “你也變化很大啊。” 于是故意順著話往下接:“遲醫(yī)生,做了醫(yī)生,所以順便也把近視眼手術(shù)做了?你不戴眼鏡,剛才差點沒認(rèn)出來?!?/br> “嗯?!?/br> “做得蠻好?!?/br> “……嗯?” “漂亮很多?!?/br> 遲雪一怔。 有一瞬間,被他完全不遲疑且篤定的贊美“說服”,以至于耳根悄然飄紅。 但轉(zhuǎn)念一想,又回想起似乎他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有時惹了老師生氣,還能沒事人似的夸獎老師罵得好,裝作認(rèn)真道歉;女同學(xué)被男生調(diào)侃哭,他也會說沒有你很漂亮,別聽他們亂講——葉南生就是這樣,所以才受歡迎。所以才有許多人為他人生中偶爾的失敗嘆惋不已。 如果她不曾偶然見證了他的“另一面”的話。 或許也會吃這一套吧。 遲雪嘆了口氣,說:“謝謝?!?/br>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犧牲了午休時間的短暫會面,最終沒有后文,她也沒有禮貌性地邀請對方共進晚餐。只是在確認(rèn)了葉南生不會再追究梁伯責(zé)任后,又借口工作忙,先行快步離開了咖啡館。 ——唯獨路過草坪時。 她忽然腳步放慢,又四下環(huán)視一圈。 剛才圍著打彈珠的孩子還在,三五個聚成一堆。如果不是藍(lán)白色的病號服如符號一般嵌入了他們的“身份”,眼前的孩子,也不過就是貪玩的年紀(jì)、普普通通的一群玩伴。 其中,尤數(shù)一個小男孩格外敏感。 她還沒走近,那男孩已若有所感地抬起頭來:太陽光底下,他的皮膚依舊如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身材亦瘦弱。與旁邊七八歲體型的孩子站在一起,看起來至多五歲,甚至更小。 那男孩直愣愣地看著她。 突然,把手里的彈珠一拋,猛地跑過來、抱緊了遲雪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