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19節(jié)
臉不曉得是被太陽曬的還是別的原因,一下比遲雪還紅。 “……遲雪?你是遲雪?” 他問她。 剛才有多氣勢洶洶,這會兒看著就有多抬不起頭。 遲雪忙說我是啊,只是不戴眼鏡了現(xiàn)在。 他又飛快瞄了她一眼,點點頭。 兩人前后腳站起。 連旁邊幾次想來解圍的保安,見狀都一臉稀罕。眼睜睜看這無賴似的青年瞬間變作乖乖仔。 遲雪卻沒有多想,只想盡快把人領(lǐng)走。 當(dāng)下拉過麻仔臟兮兮的衣袖,很快,又帶著在附近吃了一頓頗豐盛的中飯。 結(jié)果問了才知道,原來遲大宇早上已來過,還幫忙墊付了一部分的手術(shù)費(fèi),黃阿姨這才有個病房住。 而麻仔還不罷休、在這一個勁大鬧。 一方面是其他的錢的確籌不夠,另一方面—— 遲雪看著對面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里猜到他是想貪便宜、當(dāng)著自己的面卻說不出口,也不好點破。 只得給人碗里夾了一塊雞rou,又小聲勸道:“你有沒有給阿姨買保險?醫(yī)保有沒有?總之,錢的事還可以再想辦法,這么鬧是沒用的。何況阿姨的傷聽著不輕,肯定還要再在醫(yī)院觀察一段時間?!?/br> “嗯、嗯,這個我知道,小……” “你叫我阿雪就好,”遲雪道,“反正也沒差幾歲?,F(xiàn)在大了,還叫小雪jiejie,確實是有點難說出口?!?/br> 麻仔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一小時前還撒潑打滾的無賴仿佛是兩個人。 遲雪吃著飯,聽他傾訴,了解到他現(xiàn)在失業(yè)、家里情況更是揭不開鍋,原本還想勻些錢給他。 但想到清早時遲大宇已拿走那一大摞鈔票——自己家的情況同樣也不寬裕,最后,亦只能從錢包里小拿了四五百元聊做安慰,結(jié)完賬,便把人勸回了家去籌錢。 “謝謝你啊,謝謝你阿雪。” 臨走前,麻仔的情緒卻仍有些激動。 原本人一直縮在那又舊又臟的長袖外套底下,此時也伸出手來、不再揪著袖口遮掩,又嘗試性地握住她手,“那我、我會再想辦法。你……方不方便給我留個電話?” “好?!?/br> 遲雪不疑有他。 當(dāng)下叫來餐館服務(wù)員,借來紙筆把號碼寫下。麻仔小心翼翼把那紙對折、塞進(jìn)外套內(nèi)袋,又對她連連說了好幾句感謝,這才扭頭走了。 而遲雪只能心情復(fù)雜地目送他離開。 后來下班回家,難免和遲大宇提起這事。 她起初還以為父親會對她表示贊同,不想前因后果說完,遲大宇卻語氣頗生硬地罵了她:“以后不要多管閑事!” “什么叫多管閑事?” 她最近本就心煩,聞言也來了脾氣:“爸你不還是聽到人家出事就拿錢去幫?” “我跟你黃阿姨那是……” “是什么?鄰居?老相識?”遲雪打斷他,“但我和麻仔小時候也是一起長大的啊。總不能知道了他家里有事、還讓他在醫(yī)院里被人當(dāng)笑話看吧?何況我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給的錢也只是一點表示?!?/br> “他那種人你表示個屁?。 ?/br> “……?” 遲雪一愣。 遲大宇話說出口,似乎也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語氣有點太過——兩父女畢竟十幾年沒紅過臉,他又哪里舍得兇自己的寶貝女兒? 一時也愧疚起來。忙又給女兒碗里夾了幾筷子rou。 “是爸說話太兇了、太兇了,”他說,“但爸爸還不是怕你吃虧嗎?之前,我們都以為你黃阿姨被兒子接過去是去享福了,結(jié)果這才幾天,就從樓上摔下來。而且之前,就上個月,我還聽黃玉提起過,說是兒子突然給她買了一大堆保險。” “……” “你別不信,這么一想不就說得通了么?那不是人的東西、八成就是他把他媽推下來的!壓根就沒想他媽能好。什么鬧醫(yī)院鬧保險公司的,為的就是錢,想錢想瘋了,”遲大宇指了指自己手背,“而且你沒看他那手么?全是針孔!” 遲雪的臉色瞬間凝重下來。 果然。 下一秒,遲大宇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便又鄙夷道:“那臭小子,瘦成那樣、還說不了幾句話就打哆嗦。我在這附近好歹這么多年了,還能看不出來嗎?——也不知道哪里學(xué)的,竟然好的不學(xué)學(xué)壞的,學(xué)上了□□!” 滿手背的針孔。 不正常的神態(tài)。 精神恍惚、反復(fù)的興奮失落、以及瘦骨嶙峋的體態(tài)。 確實一切都對上了。 遲雪怔怔停下筷子。 記憶里那個機(jī)靈又討喜的小麻仔,和今天見到的、沒皮沒臉的癲無賴,仿佛一瞬便分離開來——又怎么都徹底分不開。 而遲大宇仍在痛罵:“真的是造孽??!清白人家出了個癮君子,那何止是一個人毀了,是全家人都?xì)Я?!?/br> “你黃阿姨的命得要多苦,才會……唉?!?/br> 這一聲嘆息的余韻,仿佛飄了極遠(yuǎn)。 遠(yuǎn)到有人推門而入,半面玻璃門進(jìn)風(fēng),兩父女還沒反應(yīng)過來。 電視的聲音。 亦全然遮蓋過了那人淡淡的問候:“打擾了,保溫盒放這邊可以嗎?” 凜冬將至,正是添置厚衣的時節(jié)。 他卻仍是一身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白色t恤。沒有花紋或圖案,愈顯出纖瘦落利的身形。然而說是瘦,又仍因身高而給人以無可避的壓迫感。 遲雪眼角余光瞥到門口多了個人,下意識側(cè)頭望去,就這樣與他四目相對。 這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幾秒。 她“啊”一聲,筷子卻在這時好巧不巧掉到地上,只能狼狽地低頭去撿。 等好不容易撿起來,平復(fù)好心情,那廂,遲大宇已自來熟地和解凜寒暄起來,又熱情地招呼他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飯。 “我女兒今天還下廚了!”老遲甚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給她做宣傳,“那盤子,呃,西紅柿炒雞蛋,就她炒的。剛出鍋的時候可算色香味俱全——現(xiàn)在是放久了,不過味道還是不錯。要不試試?” “不了,吃過了?!?/br> “哦,這樣。” 老遲遺憾地搭腔。 卻仍不氣餒,很快又化灰心為勇氣,繼續(xù)追問:“你一般家里都吃什么???小謝,有人給你做飯嗎?要是天天吃外賣什么的,那可不健康,不如常到我們家來搭個伙吃飯。” 解凜:“……?” 遲雪滿頭黑線:“爸!” 心想你偶爾送送湯就算了,這是不是還要招上門女婿陪吃陪聊? “小……謝,他有女朋友了,”當(dāng)下忍住酸溜溜的心情,努力輕松地替人補(bǔ)充,“你別讓人家尷尬。那個,小謝?!?/br> 她看向他。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又道:“我爸平時說話就很不著調(diào),你別當(dāng)真?!?/br> 你別當(dāng)真。 我的殷勤、我的討好、我的自找麻煩。 我的眼神、我的眼淚、我關(guān)于你的所有夢。 解凜,你一定都不要記得。 也不要當(dāng)真。 解凜:“……” 遲大宇在旁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也自覺是牽錯紅線,不由露出懊惱的神情。 又忙打起圓場:“原來是這樣?有女朋友了?那都怪叔叔、叔叔這個,沒想到啊,那你肯定也有人照顧,這……這就輪不到叔叔瞎cao心了。小謝,你就當(dāng)我剛才沒說過,這個,實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女兒都給鬧尷尬了。” 何止是尷尬。 遲雪一邊微笑一邊想:完蛋。 怎么只是說幾句真話,眼淚又想往下掉了? 她目送解凜出門。 原本心底還有的一點希望,此刻也徹底破碎。 好不容易調(diào)整心情回過神來,卻見自家老父親仍滿臉愧疚,眼也不眨地盯著她看——大概是后悔自己的一時失言,讓一向內(nèi)向的寶貝女兒在別人面前丟臉。 這下碗也不要她洗了,什么活也不讓干了。 又跟請尊菩薩出門似的,連連招呼遲雪要不出門走走、或者約個朋友出來玩。 遲雪說好。 結(jié)果扭頭就一個人出了門。當(dāng)然,壓根也沒約什么朋友。 只不過就沿著自家診所門口那條大馬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路人行色匆匆,天色昏暗。 街邊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寂寞而長。 她只是往前走。 直到走著走著,忽然又莫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