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太猶豫，便起身去攙扶她——結(jié)果兩人一前一后剛站起。

    “顧嫂，你也跟著過去吧。”

    黃先生正和老遲碰杯，竟也十足一心兩用。

    又吩咐身后另一桌的護(hù)工，“阿玉她傷還沒好，走路經(jīng)常顫巍巍的，小雪扶著她，別也被帶著摔了。你跟著一起去，幫忙看著點?！?/br>
    黃玉扶著遲雪手背的右手瞬間收緊。

    遲雪被抓得一愣，不明所以間側(cè)頭看她：也是湊得近了。這才發(fā)現(xiàn)，她最近似乎又消瘦不少。

    整張臉上幾乎沒有血色，兩頰都瘦得凹陷下去。

    “……走。”

    黃玉突然拉扯著她的衣袖。

    流水席擺在街上，附近也沒有公廁。

    遲雪只以為她是很不舒服才一直催，遂和那護(hù)工一起扶著黃玉去了自家診所。讓黃玉在二樓上廁所，她和護(hù)工則在門外等著。

    然而才沒兩分鐘。

    黃玉又開了一葉門縫叫人，說是站不穩(wěn)要人扶。

    護(hù)工殷殷切切走過去，轉(zhuǎn)眼便被又打又罵地趕出來，不得已換了遲雪。

    “那我就在門口等著，門別關(guān)嚴(yán)吧?！?/br>
    那護(hù)工卻也不惱，站在廁所門口沒走。

    看向遲雪，臉上帶著溫吞的笑容，說：“怕你扶不住，待會兒一起摔了?！?/br>
    好心歸好心。

    問題是這怎么跟盯梢似的？

    饒是遲鈍如遲雪，此時亦終于嗅出點不對勁的意味來。

    更別說走進(jìn)門，黃玉又瞬間緊攥著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來。

    一個個微弱的口型，指向可怕的現(xiàn)實。

    冷汗逐漸爬滿整個后背。

    到最后，遲雪幾乎是立刻找出口袋里的手機(jī)準(zhǔn)備報警。

    然而黃玉卻只是搖頭，拼命按住她手。

    “會死人的?！?/br>
    黃玉說——以小心翼翼的口型：“全是他帶來的人……這里，這些鄰居，你爸爸，你要他們怎么辦？”

    “現(xiàn)在還不是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br>
    “你要活下去，記住，想盡辦法活下去。不要讓他知道……”

    黃玉說。

    “只要你還活著，關(guān)鍵時候，你……也許可以救下你想保護(hù)的人。但一旦冒險、一旦你不在了，就什么籌碼都沒有了?！?/br>
    而另一頭。

    老遲已喝得微醺，黃先生面上卻還絲毫不見醉意。酒過三巡，又雙雙碰杯。

    “聽說你們診所已經(jīng)開了幾十年。不過，這幾年經(jīng)濟(jì)形勢不好，生意應(yīng)該很難做吧，”黃先生說，“小雪也二十幾歲了，以后萬一要是嫁人，這嫁妝準(zhǔn)備起來也是個難事?！?/br>
    三言兩語雖簡單，卻一下戳中了老遲的傷心事。

    “是啊。我一想想就……”

    他欲言又止。

    也是這樣四下無旁人的場合，也才敢說幾句真心話。

    良久，無奈地一碰杯。

    老遲低聲說：“也不瞞你說，我的這個腎，真是老毛病了。這幾年忙著還錢，一直不敢去仔細(xì)檢查，但我自己也是個醫(yī)生……心里有數(shù)。要是真去做透析，做有的沒的，家里哪里負(fù)擔(dān)得起？我老婆那次生病，已經(jīng)把家底都掏空了，連累我女這么多年過苦日子……我不想再拖累她啊?！?/br>
    “我懂，你是個好父親?！?/br>
    “嗨，這算什么好？”

    老遲卻依舊只是苦笑：“這年代，沒錢就相當(dāng)于什么都沒有。我也六十多了，別的什么也不圖了?，F(xiàn)在就想著能把之前欠的錢全還了，至少把這個擔(dān)子卸了，別留給小雪。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br>
    黃先生聞言亦是滿臉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過?！?/br>
    黃先生說：“你也別太著急——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這里倒是有一個發(fā)財?shù)姆ㄗ??！?/br>
    話音未落。

    旁邊忽傳來拉扯椅子的動靜。

    他十分警覺，下意識側(cè)頭一看。

    見是黃玉和遲雪回來，卻頓時又扯出個溫和笑臉。

    “回來了?！?/br>
    他拍了拍黃玉的手背。

    回來就好啊。

    他心里想。

    別說是人，連家養(yǎng)的寵物也會有想逃出籠子的時候。這種時候，只要把家門關(guān)好，那么，在習(xí)慣了籠子的寵物看來，臥室就算是巨大樂園，客廳就算是世界地圖。至于客廳門外的世界，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他當(dāng)然可以容忍她的一點小動作。

    無傷大雅。

    他想到這里，微微一笑。

    隨即又看向坐在自己斜對面、臉色同樣有些蒼白的遲雪。

    四目相對。

    一直站在他身旁不遠(yuǎn)處的黑衣男人忽然接了個電話。

    短暫的交談過后，又上前來，湊到他耳邊耳語幾句。

    他臉上表情不變，時不時點頭示意聽到，依然微笑。

    ——逃了只老鼠啊。

    心里卻想。

    生命力頑強(qiáng)的老鼠，一向是最讓人頭疼的。

    很不爽。

    “小雪?！?/br>
    談吐斯文的“黃先生”，于是話音一轉(zhuǎn)，又突然問說：“剛才聽你爸爸講，就這附近，有個叫‘小謝’的男生和你相處得很好??？怎么今天沒一起叫過來吃飯?！?/br>
    “……”

    遲雪沉默。

    “而且最近這個架勢，我怕吵到人，家家戶戶給發(fā)了紅包，好像都沒看到過他來領(lǐng)。”

    “……”

    仍是無言。

    旁邊的老遲見狀，察覺到自家女兒似乎不太情愿搭話，臉上情緒也不太對。

    “誒，算了算了?！?/br>
    當(dāng)即忙又出來打圓場：“現(xiàn)在小雪和人家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而且可能別人也忙著——今天這個日子，還是先把麻仔的事——”

    “我最近也都沒見到過他?！?/br>
    遲雪卻突然說。

    聞言，遲大宇和黃先生臉上都流露出一絲意外之色。

    “不過你提醒我了，黃叔叔，我突然想起來，他的生日應(yīng)該也快到了?！?/br>
    遲雪卻并不停頓。

    仍在繼續(xù)說著：“我想給他挑個好點的生日禮物當(dāng)驚喜。有空的話，可以讓叔叔你幫忙參謀一下嗎？”

    “……哦？”

    “認(rèn)識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再陪他過個生日?！?/br>
    遲雪的背上全是汗，黏連著里頭的打底衫，很不舒服。

    但她的背卻仍挺直著，臉上擠出淡淡的微笑：“這也算是我的一個夙愿吧。我這段時間攢了一點工資，想說給他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叔叔你應(yīng)該比較懂這方面？”

    一旁的遲大宇聽得滿臉疑惑，心說女兒為什么突然沒頭沒尾說起這種私事。

    然而，“黃先生”卻很顯然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乍然莞爾。

    “也好?！?/br>
    他說：“那你回頭告訴我有些什么備選項，我?guī)湍闾籼簟！?/br>
    說著，便又在桌下握緊了黃玉顫抖的手。

    *

    亦是這一天。

    再盛大的排場，折騰到下午，流水席也逐漸散去。

    麻仔的尸體最終被送往市殯儀館火化。

    活了二十五年，從前是看他從小矮子長成高個兒，如今是從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到剩下個小小的骨灰壇。

    黃玉將那壇子抱在懷里，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