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128節(jié)
老太太忍不住嘆息:“后來只能改成了同音的凜……再后來,離了我們?nèi)~家,又把中間的‘西’字去掉,如今都習慣阿凜、阿凜的叫。沒成想,他真的把‘千秋雪’帶了回來?!?/br> 冥冥之中。 似一切早有天定。 她倏然嘆了口氣。 低頭看向杯中茶湯,映出自己衰老的面容,這么多年,一個個兒孫長大、離開,結(jié)仇或負恩,到最后,原都只剩下一句“早有天定”。 解凜忽然開口,說:“我早都不姓葉?!?/br> 而老太太點點頭,說:“奶奶知道?!?/br> 只是,如葉南生一般,她接下來的話,卻也選擇向遲雪開口。 又慈祥地、握住遲雪無從著落的手。 “孩子,你的事,我之前已經(jīng)聽南生提起過。這五年,你過得辛苦,阿凜也辛苦——良緣難成,我活了這么多年,看了太多人和事,也清楚你們?yōu)槭裁唇裉鞂3虂硪娢??!?/br> 她分明不看解凜。 卻又明明是字字句句都對解凜說。 “前幾年我病得厲害的時候,腰都直不起來,有進氣沒出氣,好幾次,我都覺得,大概是到這為止了,但心里總覺得還有什么放不下……我總是夢見我兒子……就是阿凜的爸爸,我夢見他還小的時候,圍著我跑的時候。后來夢見阿凜,夢見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我總在想,我自己的孩子,那么小的時候,我只要求他開心、快樂,為什么到了阿凜這,我卻要求他比大人還明辨是非,懂事、成熟呢?” “明明是我沒有教好我的孩子,為什么當初的我卻偏偏要把罪惡感發(fā)泄在一個更小的孩子身上呢?他只是做了社會、老師都教他‘正確’的事,我卻用自己的私情審判他,對一個才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 “……” 解凜聽著。 表情仍是冰冷的,沉默不言。 眼神卻在自己都不察時莫名抖顫,長睫落低,看向遲雪于無聲中伸出來緊攥他手的手指。 亦于沉默中,十指緊扣。 “所以。” 老太太最后說:“你們從不欠我們?nèi)~家什么,也不必感念什么?!?/br> “頭幾年,我總想著做這些事,也許阿凜,你有一天會原諒我當初對你做的事。但現(xiàn)在我只想著,‘原諒’從來都是件奢侈的事,我當年都沒有原諒你,憑什么要求你來做同樣殘忍的事?——我也只希望,你在這件事過后,真的能有屬于你自己的,嶄新的人生。” “至于具體怎么選,做生意也好,做警察也罷,奶奶不會干涉你。我只答應(yīng)你,在葉家,奶奶會把屬于你的那一份留給你?!?/br> 老太太輕聲道。 亦最后一次,平靜地望向解凜。 “我不敢說葉家是你的退路,但,也讓我這個老人家,最后再為你做點什么吧?!?/br> ……那天的最后。 事實上,一直到最后,解凜亦堅持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沒有說過謝謝。 只是在離開前。 他喝了老太太倒給他的那一杯茶。 葉貞如在兩人離開后,才如掐準時間般從房間出來,看著那杯見底的茶,她眸光幽幽。 “我知道你一直擔心什么,貞如?!?/br> 老太太卻雙手微合,攏在膝上——她不知何時坐到了窗邊的躺椅上,望向窗外,正午的太陽灼烤大地,縱然是冬日,午后的陽光依舊足以照亮一切污濁。 而她是快要落下的太陽。 “南生,他是我們?nèi)~家名正言順的孩子。我百年之后,他可以和阿凜一樣,拿到一半的葉氏資產(chǎn)。而至于方進那邊……那是他們方家的事了。讓他們?nèi)Q定吧,我已經(jīng)管不著了?!?/br> “……” “貞如,阿凜三十歲了。” 她說:“他父親走的時候,也是這個年紀。他們長得越來越像?!?/br> “……嗯?!?/br> “只是,不知道如果振宗還活著,會不會怪我這個mama,竟然還會允許他唯一的兒子去做那么冒險的事?” 老太太竟哽咽。 “我剛才看了,阿凜的左手,已經(jīng)抖得快要拿不穩(wěn)我那碗茶——他才三十歲啊?!?/br> 暖陽殘照。 錯落灑在她衰敗的臉上。仿佛方才強撐出的精神氣一瞬間都被抽出去。 她的確老了。 不再是曾經(jīng)獨斷專行扛起葉家的那個她,只無聲間看向遠方,無聲地,忽然便濕了眼眶。 而葉貞如怔怔看向母親。 莫名地,卻又突然想起剛才那一面,想起幾年前,自己意外從剛留學回國的葉南生錢包里,翻出來的那張照片。 梳著兩條長黑辮子,戴著笨重瓶蓋眼鏡的少女,不太自在地被他攬著肩膀。 女孩不算出眾的漂亮,可她卻意外于兒子對這張照片的珍重程度,于是追問之下,才又第一次記住了——原來這個女孩叫遲雪。 【你喜歡她?】 那時她問葉南生。 而她那個一向聰明出眾、處事圓滑的兒子,卻也第一次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情。沉默良久過后,他說,我不知道。 他說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找一個答案的。 他說,不是要派人回南方嗎?跟爸爸說一聲,讓我去吧。 她不知道兒子是否找到了屬于他的那個答案。 如今所謂的“走個過場”,又究竟是真的做局,還是圓滿一場本就此生無望的奢望。 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年歲枯盡。 原來。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的人,卻都終究沒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 至于遲雪和解凜。 在離開老太太的住處后,兩人則是又去了訂婚式的正式“場地”:因行動不宜聲張,陳之華也要求只有雙方家人到場,葉南生便選了一個相對私密的近郊莊園。 莊園位置不算偏僻,周邊甚至還有新開拓的人工河經(jīng)過,據(jù)聞有不少城中新貴在此購置房產(chǎn)。 葉南生大概看中它那露天花園,足可給狙擊手提供寬闊視野,因此一眼便相中了這地方。 恰巧薯片仔此時亦在場。 便又正好陪同著,向解凜介紹了己方已經(jīng)安排好的火力配置:在斜上方兩處樓頂,配備有四名經(jīng)驗豐富的狙擊手;此外,當天的侍從、警衛(wèi),都是警方派來訓練有素的便衣。 以及,當天,相關(guān)的高層亦會在距此約一公里處全程待命,全程監(jiān)控緝捕過程。 “頭兒,你的身份不方便出現(xiàn),”薯片仔說,“但到時你可以和方警督一起,在那邊的監(jiān)控車上看情況,距離比較近,制動上也沒有什么障礙?!?/br> 解凜對此不置可否。 只是,在這一夜——在所謂的“走過場”到來的最后48小時。 深夜,遲雪累極。 只解凜仍有耐心,抱著她、給她擦拭半干的頭發(fā)。 她半夢半醒間,聽吹風機聲音轟隆,咕噥著說半干了就好了,多吹才會壞了發(fā)質(zhì),解凜遂停了吹風機。 但卻仍用干毛巾給她捂干發(fā)尾,不讓她枕著濕頭發(fā)入睡。 遲雪側(cè)躺著,蓋到脖頸處的被子不時被她不安分的睡姿扯動,露出幾顆遮不住的曖昧紅印,解凜就坐在外側(cè)的床邊,暈黃的臺燈下,他以站軍姿似的耐心毅力,輕輕擦拭著她一頭烏黑長發(fā)。 許久。 她似乎睡著了,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 解凜看著,聽著,卻忽然傾身下去,沒來由地從背后環(huán)住她肩,頭抵住她頸側(cè)。 如此親昵的依偎。 無言的脆弱。 “遲雪。” 他小聲說:“我們生個孩子吧。我們一起,讓她做個健康的、快樂的、被父母疼愛長大的孩子。” “……” 回應(yīng)他的,卻始終只有平穩(wěn)的呼吸聲。 還帶著幾句迷糊的夢囈——大概率是罵他是小狗。騙人是小狗。 明明說好了今晚養(yǎng)精蓄銳,怎么是這么蓄銳的? 他聽得失笑。 卻仍然緊緊抱住她,小聲如私語。 “希望是個女孩,女孩會長得像你,男孩的話——男孩,我怕我忍不住像帶兵一樣訓他,小時候,可能八成會留下陰影吧。所以我還是希望是個女孩,如果長得像你,我是不會忍心兇她的?!?/br> “雖然我還沒有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一下想象不出來會是什么樣?但是一定很可愛?!?/br> 可愛。 從他的嘴里說出來這兩個字。 他說得自己都忍不住笑。 笑聲一不小心,卻驚醒懷中人的美夢。 遲雪掙扎了下,睡眼惺忪,問:“頭發(fā)還沒干么?” “快了?!?/br> 她倒沒覺得這擁抱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