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濯元將太后丟給底下的隨堂公公，坐上肩輿。細(xì)長(zhǎng)的宮道上，坐蟒袍獵獵作響，騰在半空，而太后那身華貴的衣袍卻逶迤在地上，時(shí)不時(shí)地被隨堂公公踩上幾腳，趔趔趄趄，慌了步子。

    有不少瞧熱鬧宮人，站在門檻處，探出了腦袋，待瞧清那個(gè)狼狽的身影后，睜圓眼捂著嘴，一路小跑著回工告訴各自的主子。

    陸芍一聽到風(fēng)聲，就去了趟慈福宮。只可惜她趕到之時(shí)，殿內(nèi)一片凄愴，長(zhǎng)公主眼神渙散地坐在地上，手里握著那支沾血的銀簪。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攙扶著她的雙臂：“殿下，這兒出甚么事了？太后娘娘呢？廠督呢？”

    蕭雙宜瞧見陸芍的臉，突然就哭了起來：“他們要?dú)⑺母绺?，芍芍，他們要?dú)⑺母绺?！你去求求靳濯元，讓他放四哥哥一條生路好不好！”

    說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跪坐起來，眼底生輝：“他聽你的，你說什么，他都會(huì)聽的！”

    陸芍扶住她，取下她緊握的銀簪，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你在說什么？甚么四哥哥？”

    “四皇子蕭啟！被他押解起來了！他一定會(huì)想盡法子把他折騰死！”

    陸芍恍然，終于明白她在說甚么。她多想告訴他，被押解的那人壓根不是她口中的四殿下，只是此事牽扯到廠督的身份，她不知道在這個(gè)風(fēng)口浪尖上，該不該告訴長(zhǎng)公主事情的真相。

    而長(zhǎng)公主認(rèn)定她是救命的良藥，不需她攙扶，說甚么也要跪下求她，二人推讓之時(shí)，扯亂了衣襟。

    蕭雙宜幾乎一眼便瞧見了陸芍脖頸上佩戴的玉墜子，是塊于闐玉鏤刻的藤花葡萄紋，她突然靜下聲，壓著啜泣的聲音問道：“你這是打哪兒來的？”

    陸芍還未從方才的推讓中回神，只瞬間長(zhǎng)公主的目光垂下眸子，在瞧見自己隨身佩戴的那枚玉墜子后才知道她在問甚么。

    她暗忖這枚玉墜子究竟有何來頭，為甚么蕭雙宜的反應(yīng)同廠督的反應(yīng)一模一樣。

    想來是二人都見過這枚玉墜，否則也不會(huì)生出這么大的錯(cuò)愕來。她將二人的關(guān)系稍一聯(lián)結(jié)，腦海中就生出一個(gè)荒謬的想法。

    她試探性地回到：“你也見過它？”

    蕭雙宜情緒不太穩(wěn)定，未經(jīng)思索便答道：“四哥哥生辰那日，西境將士大破敵軍，父皇特地將那地最好的于闐玉打磨成玉墜，贈(zèng)予四哥哥做生辰禮。這樁事朝中舊臣無人不知，我如何不認(rèn)得！且宮內(nèi)的所有物件兒都要登記造冊(cè)的，只消命人查閱一番，便能尋著具體的年日。”

    說完，她有些喜出望外，害得那些堆積在眼眶的眼淚砸落下來：“太后也沒騙我！四哥哥果然還活著?！?/br>
    陸芍握著那枚于闐玉，冰涼的質(zhì)地自掌心傳來，她也沒想到自己自幼佩戴的墜子竟是廠督的東西。原先不信緣淺緣深的人，也不得不重新審視起二人之間的定數(shù)。

    縱使二人隔著南北，卻早在冥冥之中有了牽連，一朝見了面，然后相隔的山水不成山水。

    她問蕭雙宜：“他們?nèi)ツ膬毫?？?/br>
    蕭雙宜因她身上帶著那枚于闐玉，不做多想，便將方才的場(chǎng)面一一重述了一回。

    陸芍笑意凝在臉上，蹲下身去撿那支沾血的銀簪。

    平日用作綰發(fā)，簪桿雖細(xì)，卻傷不了人，而地上那支帶著干涸的血漬，顯而易見被人磨尖的簪桿。

    “怪不得他要生氣。”陸芍盯著蕭雙宜迷惘無措的眼，銀簪鋒銳的斜面橫陷掌心：“我聽聞兩王之亂后是圣上留下了你的命，那時(shí)他登位不到三日。殿下難道就沒想過廠督若真想要你性命，圣上哪里保得住你。”

    “他留我性命，不過是想讓我親眼看著蕭氏氣數(shù)不存?！?/br>
    “那他帶走了太后，卻又放過了你?！?/br>
    蕭雙宜啞聲，她實(shí)在不愿承認(rèn)，靳濯元不止一回替她周旋解圍。

    就連除夕夜下藥那次也是一樣，他分明可以以弒君的罪名將她趕盡殺絕，卻又此事扣在了都御史俞灝的身上。

    但是俞灝也不是甚么好人，言氏貪稅的案子，若沒有他背棄言凇，從中推波助瀾，貪稅的污名也不會(huì)這么潦草地扣在言凇身上。

    誰也沒想到那時(shí)俞灝已經(jīng)投靠皇后一族，自他頂替言凇成了都察院都御史就能瞧出其中眉目。

    所以蕭雙宜并不覺得他無辜。

    然而想起靳濯元待她種種，蕭雙宜有些燥郁：“你到底想說甚么？”

    也是，你非要將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jian臣連根拔起，她自然接受不了。這是她厭惡了好幾年的人，倘或你告訴她她這幾年厭惡錯(cuò)了人，那她賴以支撐的仇恨就會(huì)瞬間崩塌，之后想起過往種種，豈非荒唐滑稽？

    “你不是問我這塊于闐玉是打哪兒來的嗎？”

    陸芍向前一步，撐著她的肩，在她耳邊緩緩開口。

    那些抓心撓肝的話同清涼的夜風(fēng)一并送入耳里。

    蕭雙宜倚著墻面，堪堪支撐住自己的身子。

    “不可能...怎么會(huì)呢...”

    然而饒是她一再追問，陸芍也不肯再透露分毫，她自然不恨蕭雙宜，卻也沒法忍受她出手傷人。

    那傷口再小，也是留下了痕跡。

    更何況，傷他之人還是他在這個(gè)世上最后的親人。

    他甚至不敢言說自己的身份，將幼時(shí)的模樣偷偷藏起來，大致愈離經(jīng)叛道，才不會(huì)使當(dāng)下的自己和蕭雙宜眼中最清貴華然的皇兄重疊。

    陸芍邁出慈福宮，入夏之前，晝長(zhǎng)夜短。宮變難捱，仿佛過去了好幾個(gè)時(shí)辰。她走在宮道上，抬首去瞧琉璃瓦后的夜幕。

    這天分明才暗下來，卻有一種旭日東升的姿態(tài)。

    她闊步往乾仁殿走，步子越走越急，生怕自己去得晚，等不到廠督，還要讓廠督找她。

    她想早早侯在殿外。

    廠督一出來，她便可以撲入懷中，然后告訴他：“我等你許久啦?！?/br>
    就如那日她去私塾接廠督散學(xué)一樣。

    這一等就等到了淡日朦朧初破曉[1]。

    靳濯元出來時(shí)，rou眼可見地疲累不少。但他一眼瞧見了侯在石階下的小姑娘。

    小姑娘撐起惺忪的睡眼，提著裙擺飛奔向他，撞得他后退一步，然后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不是不讓你亂跑？”

    陸芍仰著腦袋去吻他的下頜：“我等你許久啦，抱抱我好不好？”

    松泉般的笑聲自耳邊傳來，他單手抱起陸芍，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翠靄開金盤，隱在禁中琉璃瓦后頭的天光升熠起來。

    陸芍低頭去吻靳濯元，沾了荼靡香的烏發(fā)遮了大半。

    如春風(fēng)撞面，夏日李瓜。

    她想，這樣還不夠。

    還要有秋日香果，冬日暖陽。

    四季更替，周而復(fù)始，歲歲年年...

    連枝共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