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莊。

    顧掬塵坐在一眾青衣襴衫書生中。臺前鳳舉先生正在侃侃而講《百將圖傳》。

    “……夫?qū)⒉胖y也，運用之妙，善乎乘機；紀律之明，恃乎立法；而又氣足以懾之，智足以決之……鳳舉觀乎前史已然之跡，以審求成敗得失之由……蓋知其方略，而生其督效之誠，以見古將，生不擇地，用不擇人，一旦建不世之功，則足以震古鑠金……”

    顧掬塵撫著下巴想，這《百將圖傳》的名將用兵之妙，也是窮盡智謀之極了。只是此乃兵書，這鳳舉先生竟在眾書生將要應(yīng)考之際，講這些兵書，怕是定要受到非議了。

    果不其然，云六不過聽到片刻就騰地站了起來，大聲質(zhì)問道：“鳳舉先生，你為何不講《齊史》？在這里的都是些讀書人，將來就算要入得朝堂。也是入朝為官，不會為將。我們學(xué)這什么勞什子的兵法，有什么用？”

    劉四立時附合：“是啊。我們是斯文讀書人，才不要學(xué)那些粗鄙之人學(xué)的東西?！?/br>
    陳七也站了起來，“先生如若再講這些無用之學(xué)，我必向玉衡先生進言，請求更換我的史學(xué)先生。如若不然，這門觀史聽政的課業(yè)，我將自行請先生教。以后我便不再來聽鳳舉先生的課了。鳳舉先生，請見諒?！闭f完他便從自己的座位站了起來。后面隨即也站起一溜的襴衫少年。

    “我也是。”

    “我也是?！?/br>
    鳳舉先生臉上毫無波瀾，淡淡道：“諸位請自便……如果還有人要出去，請快些。老夫還需繼續(xù)授課……接下來要講的是《陣演鴛鴦》……”他無視越走越空的課堂，依然不緊不慢的開始講述著。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竟似絲毫未把這些少年對他的蔑視放在眼里。

    顧掬塵見云六領(lǐng)著陳七劉長央二十幾人走了出去。鼎食堂中還坐在那里沒有動彈的僅剩下七人。

    此后簫鳳舉先生的這七位門生，被后世史書并稱為簫門七虎將。

    剛走到門口的云六轉(zhuǎn)頭看著坐在那里的七人，不禁嗤笑道：“魯二、云十七，還有你關(guān)鯀干什么還要坐在那里？你們有病呀。聽這些無用的之言，有何用？”

    被點中名的云十七是個瘦弱蒼白少年，他期期艾艾道：“六哥，我……我覺得挺好聽的……比我姨娘給我說的那些故事好聽多了……我只是聽聽……”

    云六不屑：“哼，沒出息！”

    “六少爺，我……我也覺得挺好聽……每次我一回家總是受那幾個兄弟欺負。沒準我學(xué)了兵法，就可兵不血刃的收拾他們了……嘿嘿……”關(guān)鯀笑瞇瞇道。他身材微胖，臉圓膚白。天生一張笑臉，在一眾少年中，人緣頗好。除了云六，倒沒什么人再出聲嘲諷他了。

    “哼，窩囊廢……”

    “小六啊。我魯家乃是武將之家。學(xué)點兵法，有備無患。”魯二施施然道。

    “哼。你們魯家乃是將門世家，兵書不是多的很嗎？難道還用跑這么老遠來我鼎食堂聽。何況還是聽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武將來說？如果想學(xué)兵法，跟著你父親學(xué)不就行了?！?/br>
    “集思廣益……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是不是，鴻弟？?/br>
    云六斥道：“誰是你弟弟？鴻弟也是你叫的？”魯二垂眸，斂去情緒。自來文人看不起武人。這云家六郎云鴻更是如此，“是是是，我錯了。小六——”

    “哼……”

    鳳舉先生看著他們站在門口，也不出去，就在那里吵嚷嚷，氣得額角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他澤州簫氏本也是當?shù)睾雷?。可惜，他在任兵部尚書之時，站錯了隊伍，待當今皇上即位后自然對他多方打擊。他不但丟官棄爵，更是險些連命都沒有保住。

    陳七看著蒼白著臉猶猶豫豫的坐在那里的庶弟，“陳十二，你坐在那里干嘛。還不給我滾過來，你能聽懂嗎？……你可別笑死我了。你連說個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聽兵書。喲，象你這樣的小結(jié)巴到了戰(zhàn)場，等你發(fā)部完將令，怕是敵人早就攻上來了吧？”

    “哈哈哈……”門然站著的眾少年大笑。

    陳七向來以欺負自己這個庶弟為樂，看眾人這么捧場，遂又道：“……還有，你會騎馬嗎？你拿得動長槍嗎？……哈哈哈。你還不給我出來。可別給我們陳家丟臉了?！?/br>
    “……我，我不過來。我……我覺得……好……我……就是想聽……祖父說了，我可以……可以聽……”

    “喲，長本事了。居然敢將祖父抬出來。好，我倒要看看你聽了這破兵法，能有什么長進……”說完，陳七將臉別到一旁。

    劉四也看到坐在那里沒動的胞弟，“劉奇央，劉五。你覺得你和關(guān)鯀也差不多。除了對吃感興趣，就沒見過你還喜歡過別的，你也給我坐在那里濫竽充數(shù)。你好意思嗎？小心到了湖州我告訴老祖宗?？此先思疫€會不會再讓你出來？”

    “哼……我才不怕你。老祖宗最疼我。我到時候好好求一求他，老祖宗一定什么都答應(yīng)我了……呵呵……”

    云六看著端坐在那里的譚序，冷冷道：“還有譚大公子，你怎么也坐在那里？你可是闌州嫡脈。難道你們譚家想讓你這嫡系長孫去參戰(zhàn)當將軍不成？哈哈……譚大，你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這些粗鄙之人學(xué)的東西，你居然會感興趣。真是沒看出來呀……我看這里，也就那個顧菜刀聽聽合適。鄉(xiāng)野之人，學(xué)點粗俗之學(xué)，才符合他的身份嗎？……其它人還聽什么聽。難道我們這些世家弟子，還要學(xué)那些下里巴人，在刀口上討生活嗎？……人生在世，風花雪月，出入朝堂，方是我輩之人的生活嘛……”

    譚序，顧掬塵前世古板端方的表哥，站了起來，朝門口嘻嘻哈哈的學(xué)子們行了一禮道：“譚某之事，我心中自有定奪。并不勞諸位掛心?！?/br>
    “哼——”云六聲冷哼，卻也沒有再出聲諷刺。闌州第一世家譚家的嫡長孫，不是他能隨意招惹的。一時門口氣氛有些尷尬。

    終于安靜了。該走了吧？顧掬塵心想。可是沒想到這幫家伙見欺負不了譚表哥。搶口掉轉(zhuǎn)，直沖她而來。

    “顧菜刀？顧菜刀……哈哈哈……這是這個鄉(xiāng)下小子我名字嗎？，哪里來的這樣的渾名？倒是合了他的身份……”一少年笑道。

    “那是，聽說他會治些跌打損傷，但救人都是用菜刀的。我聽街上的人都這樣叫他來著。他們還問我，是不是他上學(xué)的時候，腰里也別一把菜刀，還問我怕不怕？哈哈哈……笑話，我會怕他？真是沒眼光……”

    “啊……天啊。還有用菜刀治人的大夫吧。真是聞所未聞。哈哈，倒是有趣。顧菜刀，是真的？哪回你再給什么人治病，可得讓我看看……”一個少年朝她擠眉弄眼。

    顧掬塵看著在門口笑成一團的二十幾個襕衫少年，又看了看面罩寒霜，背脊挺直的鳳舉先生，突然心中酸澀。在這間鼎食堂中，她與鳳舉先生是同樣的處境呀。

    異類也。

    鳳舉先生忍無可忍，厲聲道：“休得吵鬧。要聽課，便坐下！不聽請諸位先行！不可在此吵鬧！”

    云六蔑視道：“蕭潛蕭鳳舉，我祖父請了你來，你不要就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不過是一名被圣上棄之不用的武將。還有臉在這里談什么兵法。你要是打仗打得好?；噬夏懿挥媚?？……真是笑掉人的大牙……裝什么……”

    “閉嘴。云鴻，你剛才說什么？”

    “……大哥?！?/br>
    “退下，去祠堂好好跪著。不跪夠兩個時辰，不許出來。真是枉讀圣賢書。難道平日里祖父就是這樣教導(dǎo)你？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竟如此目無尊長！”

    “大哥，我，我這就去祠堂跪著。我這就去……”顧掬塵看著剛才還氣焰沖天的云六，立時如耗子見了貓般蔫了下去。一時眾少年哄然散走了。顧掬塵見此情形，不禁好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顧掬塵抬頭，見一襲月白長袍的云楚，走到的眼神冷凝的鳳舉先生面前。躬身行了一禮道:“還請鳳舉先生勿怪。舍弟頑劣。皆是有口無心之言?！?/br>
    “呃。退下吧。老夫要開始按課了?！?/br>
    云楚躬身退下。瞟到諾大的聽課堂中，只坐著區(qū)區(qū)七人，不禁心中長嘆一聲。牛不喝水強按頭，也是無用。他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身后的鳳舉先生，開口不急不徐講道：“鴛鴦陣，是一種陣法。此陣法，前頭兩人各執(zhí)盾牌并列，后面的兩人撫摩狼筅跟在盾牌后邊。每面盾牌用兩支長槍夾護，拿智囊兵器的隨在最后。作戰(zhàn)時，伍長執(zhí)牌走在前邊，依次前進。聽到鼓聲而遲疑不前之人，會被依軍法斬首。其余的人緊隨盾牌前進?！绻芘剖株愅觥＿@一伍下的士兵將通通被斬……”

    顧掬塵聽得聚精會神，可也聽得毛骨悚然。令出必行，是這個據(jù)說威力巨大的鴛鴦陣的根本。不聽令，必然全伍誅殺。

    “……老夫根據(jù)這一段文字，畫出了鴛鴦陣的布陣圖。”說完示意侍立在一旁的他的老書童。立時，書童拿起講案上的一堆冊子過來。他本是想拿起那一整堆冊子?？煽戳丝凑n掌上只坐著的七人，也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于是又重放回去，只數(shù)了七冊，發(fā)給了課上的七人。

    顧掬塵翻開了鳳舉先生發(fā)下來的陣圖冊子。見上面的字跡剛勁有力，銳氣十足。冊子上的人物雖畫得拙樸，倒是仔細分明，讓人能一眼看清。顧掬塵看了看自己的小冊子。再了看講案上還剩下的一沓冊子。突然對這位鳳舉先生就生出了敬意。

    要以一人之力，全部手寫出這樣三十多本冊子，著實不易。這樣辛苦的付出，可那些自視尊貴的世家公子也并未領(lǐng)情。非但沒領(lǐng)情，還將這位敬業(yè)的先生如此冷嘲熱諷了一番。她顧掬塵在學(xué)生中是異類。那這個鳳舉先生就是這鐘鳴院先生中的異類了。

    顧掬塵望著鳳舉先生清瘦挺拔的背影，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后來只要是上鳳舉先生的課。她皆老老實實，聽得認真無比。平日里更是將從大師兄、二師兄那里坑來的好茶葉，好筆墨紙硯拿來孝敬給了鳳舉先生。

    有一回玉衡先生看到顧掬塵將從他那里坑去的一把紫砂壺，送給了鳳舉先生后，冷著一張臉道：“小子。你莫要忘了。老夫也是你的先生？怎么不見你也拿些東西過來孝敬給老夫？不但沒有尊老之意，還老是惦記老夫的東西，臭小子……你說你是不是很過份。”

    顧掬塵訕笑，“……”看了看板著臉，斜睨她的玉衡先生，她有些好笑，這眼皮子淺的。這還是當代名士嗎？好小家子氣。莫不是被她給傳染了。

    顧掬塵想了想，“先生勿罪。我這就送一份禮給您老人家?！?/br>
    “大禮？給老夫？好。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大禮?！?/br>
    顧掬塵提筆用細狼毫為玉衡先生畫了一幅人物肖像畫。等她畫完，就見一個儒雅的玉衡先生躍然而出。如活過來一般。

    在現(xiàn)代，顧掬塵是專門學(xué)過人物素描的。為了更好的破案，她特意跟著美術(shù)學(xué)院的表弟學(xué)了三個多月。玉衡先生剛開始看她提筆作畫，就搖了搖頭。他就是書畫大家。這小子是班門弄斧呀。待看到那畫像如他本人照鏡子般一模一樣，立時眼神大亮。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這是另一種繪畫技法了。他正待細問?？深欈鋲m大禮送出，立時就跑走了。面前哪里還有人影。

    “這臭小子……”玉衡先生搖頭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