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是做夢呢，我想父親會答應(yīng)我的?！?/br>
    穆昶搖頭：“原本以為你要斷絕關(guān)系，是個有志氣的，沒想到竟如此異想天開，你娘生是穆家的人，死是穆家的鬼，你若是將她帶走，將來她死后連祖墳都進(jìn)不去――”

    “這里只有自己人，父親何必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你我都知道，即便她現(xiàn)在以死明志，穆家祖墳也不會讓一個失貞之人進(jìn)去?！?/br>
    謝隱冷笑，“父親把穆家祖墳當(dāng)成什么風(fēng)水寶地不成，人死了到哪里埋不是埋，若是埋在祖墳就能保證后代官運(yùn)亨通，也不見父親如今做什么大官。”

    真是殺人誅心，穆昶向來認(rèn)為自己學(xué)識是夠的，只是缺些運(yùn)氣，到現(xiàn)在仍舊只是個五品文官，名聲出眾也不是因為他的才學(xué)，而是因為整個穆家，穆家出過幾個大儒，號稱書香門第，這一代的頂梁柱雖是穆昶，但他并沒有什么令人驚艷的地方。

    穆無濁終于忍不住了：“無塵，你是不是瘋了？你把阿娘跟meimei帶走，可曾想過她們會如何受人非議？外人會如何看待她們？你以為在外面你們就活得下去？meimei今年才十二，你是想毀了她的一生不成！”

    謝隱訝然：“大哥不是都要處置了阿娘跟meimei？留下是個死，連十二歲都活不過，離開了好歹還能活下去不是？”

    “那你總要為二房三房的姐妹們考慮一下吧！”

    “所以這不是寫了斷親書？”謝隱冷漠地拍了拍胸口，他將穆昶寫的斷親書放在那里，眼神譏嘲，“父親枉為人夫君，為人父親，連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保護(hù)不了，而你，我的好大哥，你枉為人，母親生養(yǎng)之恩不敵你那薄的可憐的面子，從今往后，你便等著天上掉面子給你增添榮光吧，畢竟以你的學(xué)識與能力，也就止步于此了?！?/br>
    穆無濁大怒，簡直想上來揍弟弟一頓，可是想起先前弟弟發(fā)瘋般把自己摁著打，可能武力值上比不過，只能對穆昶告狀：“阿爹，你看他！”

    穆昶早已氣得怒發(fā)沖冠眼眶充血，他可不管謝隱說得多么天花亂墜，他只知道這是他的兒子，是他穆家的種，誰給他這樣的膽子反抗父親？必須得好好教訓(xùn)一頓！

    “來人！請家法！”

    寫了斷親書又如何？他是老子，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就是打死了也沒有錯！

    安昌國的確是這樣默認(rèn)的規(guī)矩，父母殺子不犯法，因為父母給予了兒女生命，那么即便再奪走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忠”、“孝”，是套給奴隸的枷鎖。

    臣子是皇帝的奴隸，兒女是父母的奴隸，他們掌控著生殺大權(quán)，害怕失去這種權(quán)力，所以更要再三強(qiáng)調(diào)。

    “請家法也是沒有用的，父親?！敝x隱面色平靜，“你難道沒有覺得，站了這么久，自己四肢麻木，就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嗎？”

    穆昶一愣，正想再說兩句，結(jié)果謝隱不提醒還好，一提醒，發(fā)覺自己仿佛變成了木頭人，渾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和思緒的靈活的。

    穆無濁也是一樣。

    “我只是個沒長大的十三歲少年，你們穆家人多勢眾，我打也打不過，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另辟蹊徑，這也是為了保護(hù)自己?！敝x隱微微一笑?！澳憧矗F(xiàn)在咱們不就能心平氣和的聊一聊，關(guān)于如何讓阿娘跟meimei隨我離開的事兒了？”

    穆昶瞪大了眼，這個不孝子，他居然下毒！

    謝隱掐滅了桌上的香，這香是他點的，剛才穆昶父子都沒有注意，面對穆昶的氣急敗壞，謝隱顯得云淡風(fēng)輕：“父親這么生氣做什么，你要殺阿娘跟meimei……哦，抱歉，我說得不夠委婉，你要讓她們自盡，她們都沒敢生這么大的氣，我只是點個香，父親便這樣，讓我很是受傷啊?！?/br>
    父子交鋒，穆大太太根本不敢開口。

    謝隱冷聲道：“父親最好答應(yīng)我的要求，否則，除非父親將我也一并殺了，不然我留在穆家一日，便有一日要為母親meimei報仇，誰害了她們性命，我就要誰的命?！?/br>
    他說這話時語氣甚至稱得上溫柔，但那雙鳳眼里透出的冰冷與凌厲，讓人不敢小覷。

    穆昶心底發(fā)寒，被小兒子這眼神看的。

    他點香下毒，從頭到尾沒有引起注意，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對父親和兄長出手，可見其人年紀(jì)雖小，心機(jī)卻深，且心狠手辣，此子若是留下，必成大禍。

    謝隱看穆昶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再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父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與阿娘成婚十五載，只一夕便要她的命，論起無情無義，誰敢跟你穆昶比？”

    他殺別人便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別人殺他卻是心狠手辣，雙標(biāo)的可笑。

    穆昶臉都綠了，可性命受制于人，他又不敢再說什么，這時謝隱轉(zhuǎn)頭對穆大太太柔聲道：“你看，阿娘，父親也不是不能反抗的，他害怕的時候，就像一條癩皮狗，夾著尾巴瑟瑟發(fā)抖，不敢出聲?！?/br>
    穆大太太第一次看到夫君這么慫的模樣，她心中那個偉岸的男人形象因此崩塌了，一層始終遮擋在夫妻之間的紗被撕下，讓她意識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父親也好，丈夫也罷，其實都那樣，只要敢反抗，就沒什么可怕的。

    小兒子為了她已經(jīng)這般要跟家族決裂，放棄一切，她若是還心軟，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穆大太太注意到了穆昶跟穆無濁的眼神，父子倆對她是怨恨的，大概是怨恨她的存在，令父子三人反目。

    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將所有的錯都?xì)w咎到她身上來。

    即便離開穆家后窮困潦倒，即使以后會受盡流言蜚語，她也不能辜負(fù)孩子的心意。

    這是她和女兒活下去的唯一機(jī)會！

    穆大太太朝謝隱用力點了點頭，鼓足勇氣對穆昶說：“老爺，我、我想要一封休書……”

    穆昶眼一瞪，她嚇了一跳，卻還是堅持要休書。

    謝隱道：“阿娘，不必要他給你寫休書，你給他寫?！?/br>
    在場三人都傻眼了，謝隱自然道：“這有什么不對？安昌國律法中不曾說過女子不能寫休書，律法沒有規(guī)定，便是可以，阿娘，寫。”

    穆大太太一咬牙，轉(zhuǎn)身拿了筆墨，快速寫了一封休夫書，她未出閣時也是才貌雙全，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十分優(yōu)雅好看，這休夫書一式兩份，留給了穆昶一份，謝隱還拉著他的手摁了手印，另一份則給穆大太太自己收。

    謝隱叮囑她說：“阿娘，你去將無垢帶來，讓父親再寫一封斷親書?！?/br>
    穆無垢很快就來了，她很怕阿爹跟大哥，所以即便得知要離開也沒有多少不舍，甚至還很高興，因為她年紀(jì)雖小，卻知道留下來是要送命的，能活著誰愿意去死，還是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

    和那幾個真的遭受了yin辱的女子比起來，她跟阿娘甚至都沒有被推搡，只是共處一室而已，就因為這個，便失了貞？

    這貞潔如此重要寶貴，送給男人好了，她不要！

    謝隱取出一個白玉小瓶送到穆昶鼻子前，刺激至極的味道令穆昶的身體機(jī)能逐漸恢復(fù)，他反應(yīng)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要打謝隱，謝隱卻輕松避開，微笑：“父親，你不會想知道我還有什么手段的，你信不信，我有一萬種方法能讓你死的悄無聲息？”

    涼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穆昶甚至懷疑這真的是他那個內(nèi)向寡言的小兒子嗎？他怎地變得如此不孝？

    然而形勢沒人強(qiáng)，他還是飽受屈辱地寫了一封跟女兒無垢的斷親書，至此，一家五口徹底分裂成兩個陣營，穆昶與長子穆無濁怒目而視，謝隱與母親meimei當(dāng)著穆昶穆無濁的面，什么都沒拿，穆大太太甚至將頭上的簪子都取了下來，穆無垢也有樣學(xué)樣，表明他們不要穆家的東西，一刀兩斷的意味什么明顯。

    至于之后的事情要如何解決，那是穆昶的事，如何跟宗族交代，那也是他的事。

    母子三人離開院子，迎面碰上二房太太跟三房太太，她們看到穆大太太跟穆無垢，都紛紛后退，仿佛她們是什么洪水猛獸，碰到了連自己都顯得不潔了。

    穆大太太雖早已做好離開后受人白眼的準(zhǔn)備，可往日親近的妯娌這般作態(tài)，還是令她受傷不已。

    “大嫂，你，你怎么出來了？”二房太太連忙道，“你快進(jìn)屋去吧，被人看見，要說我們穆家規(guī)矩不好了……”

    “穆二太太身為已婚婦人，卻和我這未婚男子共處一處，呼吸同一塊地方的空氣，未免太過yin蕩了吧？”謝隱淡淡地說。

    見眾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嘴角一勾：“居然還跟我這未婚男子對視，真是水性楊花不知羞恥，我不由得懷疑穆二老爺頭上戴了多少頂綠帽子?！?/br>
    穆二太太傻眼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的女兒就怒道：“穆無塵！你是怎么跟長輩說話的！”

    “這位女郎瞧著也沒什么規(guī)矩?！敝x隱火力全開，“怎么，你那本《望月記》讀完了？”

    《望月記》是一本通俗愛情小說，什么曖昧描寫都沒有，但因為涉及了男女情愛，根本沒人敢公開看，被列為“yin書”一類，天知道它有多么清水，就是放到千年后現(xiàn)代世界的小說網(wǎng)站，都屬于一百個專審鉆字眼都沒法鎖的程度。

    但在安昌國，這就是yin書。

    那女郎臉頓時漲紅了，謝隱發(fā)現(xiàn)她們居然也很有羞恥心，被他說了兩句便這般憤怒害怕，那怎地不能設(shè)身處地為穆大太太母女想一想？

    她們處境同樣艱難，身為穆家女，謝隱能夠理解，可他并沒有希望她們對穆大太太母女伸出援手――那么不落井下石，這么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嗎？

    一定要在穆大太太跟穆無垢的傷口上撒鹽蹦迪，才能顯得她們高貴，跟這些失貞的女人不同，更值得男人尊重和憐愛嗎？

    別傻了，指望男人良心的女人，和賭徒?jīng)]有區(qū)別。

    謝隱護(hù)著母親跟meimei，不再看穆二太太等人，就此離府，此生再未回來。

    外頭有廣闊天地，有山川河流……這樣浩瀚的世界，一定會有她們的容身之處。

    謝隱的這一系列cao作，在整個勛貴世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你知道嗎？穆家二郎，為了他那失貞的母親跟meimei，竟從家族脫離了！還從國子監(jiān)退了出去！

    多可惜啊，那么好的家族，他說不要就不要，國子監(jiān)讀書資格，也撒了手！

    為了兩個失貞婦，值得嗎？！

    京城流言竄得飛快，很快便傳遍了大街小巷，穆昶代表穆家正式宣布，從此之后穆無塵再不是穆家子，他的所作所為與穆家無關(guān)，而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穆家勉為其難放過了穆大太太跟穆無垢，但她們二人失貞斷節(jié)，不配再為穆家人，所以一并斷絕了關(guān)系。

    到頭來還要標(biāo)榜穆家仁義，是看在謝隱孝順的份上才容許了他，在沽名釣譽(yù)這方面，穆家真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儒之家。

    為了證明穆昶說的是對的，謝隱轉(zhuǎn)頭就帶了戶籍去往京兆府，改名換姓，由穆無塵，改名為薛無塵，meimei穆無垢亦改為薛無垢，隨母姓。

    安昌國不能立女戶，但謝隱是男子，可以自成一戶，他將母親跟meimei的戶籍落在自己名下，租住在靠近京兆府的一個小巷子里。

    很簡單的小院子，東西廂房，穆大太太――如今已經(jīng)不能這樣叫了，應(yīng)當(dāng)叫薛夫人，薛夫人與女兒無垢住一間，謝隱單人住一間，本來他是想住廚房邊上的小倉庫的，但母女倆都不答應(yīng)，好在廂房寬敞，一家三口也容得下。

    往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母女倆開始學(xué)習(xí)如何自力更生，還鬧出不少笑話。

    謝隱改完戶籍與名字，穆昶得知后又是在家中一陣暴跳如雷。

    從府衙出來的路上，謝隱買了一份蓮子糕準(zhǔn)備帶給母親和meimei，離了穆家，她們只能維持溫飽，什么精細(xì)的點心都沒有，蓮子糕想必她們會喜歡的。

    誰知還沒到家門口，便聞到一股惡臭。

    如今謝隱的嗅覺與味覺都已恢復(fù)正常，他皺起眉頭，發(fā)覺左右鄰居都掩門而笑，看笑話的意味十分明顯。

    搬到梨花巷子三天，左鄰右舍都不愿意跟他們來往，即便有人想跟他們說話，也不得不從眾，這往日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失了貞潔還不是得被家族趕出來？她們竟不去死，還有臉活著，到他們梨花巷子來，豈不是敗壞梨花巷子的名聲？

    普通人善良，普通人也邪惡，他們排起外來，不會像穆家那樣的大家族一樣仗勢欺人，卻能從方方面面的小事惡心她們。

    謝隱前三天在家里收拾打理，有男人在，他們不敢如何，謝隱今天出門去了府衙改名換戶籍，他們便立刻往門口潑了穢物。

    薛夫人與無垢是知道的，可她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這是她們活下來應(yīng)該承受的。

    瞧不起她們的，大多是些婦人，而男人們躲在婦人身后，滿是猥瑣地談?wù)撝髴羧思曳蛉说纳矶危锌茄┌准?xì)膩的肌膚，反正都是失貞婦，說不得他們中便有能享艷福的那個呢？

    看見門上與門口散發(fā)著惡臭的穢物，謝隱眼神變得無比冰冷，他面無表情地往后看去，每一戶被他看到的人家都心虛地掩上了門。

    真嚇人……這小少年瞧著也就十三四歲，怎么眼神那么嚇人？

    梨花巷子距離京兆府很近，常常有成隊的官差路過，帶刀的官差便很嚇人了，可這薛無塵，比那些官差還要可怕！

    第122章 第十枝紅蓮（四）

    好在那少年只是緩緩地將他們看了一遍，隨后便翻墻進(jìn)了院子，梨花巷子的墻都不高，大概到成年男子肩膀處，平時路過人家圍墻朝里一眼就能看見，謝隱在家還好，他不在時，總有幾個膽大的街溜子趴在墻頭往里看。

    薛夫人雖然是和離過，又生了三個孩子，卻仍舊美貌端莊，她的美與市井女子的潑辣爽利不同，溫柔婉約、舉手投足盡顯優(yōu)雅，絲毫不因年紀(jì)而顯滄桑。

    薛無垢自然不必多說，穆昶雖做官成績不怎樣，臉卻長得好，她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jì)，臉蛋上還有鼓鼓的嬰兒肥，好看極了。

    這樣一對母女花，應(yīng)當(dāng)是被捧在手心珍愛的，換作往日，平民百姓到哪兒去看這種大戶人家的貴女？可現(xiàn)在她們失貞不潔，于是連窺伺她們的男人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

    反正是蕩婦，看了又不會少塊rou。

    原本被那少年看著還有幾分心虛，誰知對方居然一點血性都沒有，瞪就瞪被唄，又不會少塊rou，嚇唬誰呢！

    就算他是穆家二郎，如今也已被家族除名，像那種大戶人家最是苛刻，把他趕出來就決不會自打臉再叫他回去，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只是有人偷看嗎？因為他們還在擔(dān)心穆家大老爺對妻子兒女有情意，真上手了，人家碾死幾個平民百姓跟碾死螞蟻沒什么區(qū)別。

    再等等看吧，頂多半個月，確定穆家是真不管這娘仨死活，怕不是半夜都有色膽包天的人摸黑翻墻進(jìn)去一親芳澤！

    謝隱翻墻進(jìn)去后，進(jìn)了正屋，便看見母親跟meimei都在發(fā)呆，她們看見他，眼神躲閃，顯然是愧疚與不安――明明是她們受了欺負(fù)，卻因為會給他帶來麻煩，讓他被人恥笑而羞愧。

    謝隱把蓮子糕放到桌上，剛才他翻墻進(jìn)來就是因為這個，蓮子糕放冷了就不好吃了，而且若是沾染上穢物可不好，他是很愛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