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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電話給賀敏,說想和她見個面。 賀敏說晚上八點可以嗎。 章檸說在他們醫(yī)院附近商場的星巴克等她。 賀敏下班后直接過去,見對面的面色甚為嚴(yán)峻,心里有點疑惑,問:“怎么了,章檸?” 章檸看著她,好一會兒,問:“賀醫(yī)生,沈堰東是不是特別恨我?” 賀敏有些驚訝:“你怎么會這么想?” 她說:“我覺得他恨我,他一定恨死我了,你們不是天天在一起嗎,真的不知道?” 賀敏道:“沒有,章檸,你想多了,他沒有恨任何人,如果真有,應(yīng)該恨自己更多吧?!?/br> 章檸搖搖頭:“你不知道,是我騙他跟周臨西退婚的,我答應(yīng)他,只要他退婚,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如果我沒有給這個承諾,他不會退婚,他也不是很需要愛情,周臨西對他好的話,他應(yīng)該也會對周臨西很好吧,說不定他們就結(jié)婚了?!?/br> 賀敏說:“我提醒過他了,他說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還要做,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章檸又搖了搖頭:“他一直在拒絕我,不知道拒絕多少次,是我自己不信邪,非要他愛我。如果不是我在他結(jié)婚前還纏著他,他不會碰到周臨西的車禍,也不會跟他前妻離婚,他們或許現(xiàn)在還在一起。我覺得說恨都曖昧,他應(yīng)該非常厭倦和憎惡,想起這一切就覺得惡心,所以寧愿放棄自己的醫(yī)院,放棄自己的家鄉(xiāng),也要離開?!?/br> 賀敏一頓,知道自己再多說什么都沒用,就摸出了手機,在相冊里劃拉了好一會兒,最后點開一張照片,把手機遞給她。 照片是沈堰東離職前,她和牟森跟他一塊到高瞻遠(yuǎn)的酒吧閑聊時拍的。 高瞻遠(yuǎn)站在吧臺里,沈堰東坐在靠近鏡頭的位置,牟森在他右側(cè)。拍照時,沈堰東右手還握著酒杯,身體后仰,給牟森留出位置,牟森則往前傾了一些,把手肘拄在了吧臺上。三個人都是正值盛年的青年,臉上帶著一點笑意,看起來無憂亦無懼。 賀敏說:“你看手臂上是什么。” 那時還是八月,雖然已經(jīng)立秋,可溫度很高,還在穿短袖,沈堰東的黑色短袖邊緣有一點奇怪的東西。 她把照片放到最大。 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紋身,黃色的,硬幣般大小,上面還墜著一片葉子。 賀敏說:“老高還打趣他,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讓他省省吧,他還讓老高滾丫——他要是恨你,干嘛搞這些。” 她看著那紋身,許久,抬眼問:“這么說,他不恨我?” “我覺得沒有?!辟R敏說。 她又垂眼去看紋身,良久,說:“沒有就好,我不希望他帶著對我的厭惡死,我希望他帶著對我的愧疚死?!?/br> 好一會兒,賀敏說:“不要怪他了,他其實是個好人?!?/br> 商場直通地鐵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外面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章檸看了好一會兒,說:“我能見一見那些人?” 賀敏沒聽懂,問:“什么人?” 章檸道:“那些得到他捐贈的人?!?/br> 賀敏一頓,說:“按規(guī)定是不能,但如果你真的很想見,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只是那些人分散在全國各地,你都要見?” 章檸想了一下,說:“心臟吧,見一見這個。” 沈堰東是腦死亡,腦死亡不可逆,是器官捐獻尤其是心臟捐獻的最佳供體。他的心臟被摘取下來后,連夜搭直升飛機送到了廣州。 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很高、蒼白、削瘦,眉宇間有一點淡淡的漫不經(jīng)心。賀敏和他母親聊他接受心臟移植后的一些排異情況時,他一直在看窗外。 廣州的春天,棉絮漫天飛舞,像下雪一樣。 他的漫不經(jīng)心但又有一點認(rèn)真。 章檸看了他許久。 他受不了這樣的審視,漫不經(jīng)心的回頭瞧了她一眼,又飛快的看向了窗外。 章檸從包里掏出一個禮物,推了過去,說:“初次見面,這個送給你。” 賀敏和這少年的母親停止交談,看了過來。 那少年看了一眼禮物,又看了一眼禮物的人,最后去看自己母親。 他母親至少對面這兩位今天的來意,很善解人意,沒讓他推辭。 那少年道了謝,拿過禮物去拆。 他的動作很慢,但很溫柔。 那少年看到禮物,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那位母親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說出拒絕的話,只是溫柔道:“讓你們破費了?!?/br> 章檸看著那少年,說:“祝你學(xué)業(yè)進步,前程似錦?!?/br> 那少年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輕聲道了一句謝。 章檸站起來,走出了咖啡館。 她本以為可以在這少年身上看到沈堰東的影子,可坐在那少年對面,她越發(fā)清楚沈堰東已經(jīng)不存在了,哪怕那位少年身體中有沈堰東的心臟,可跟他沒有絲毫關(guān)系。外面陽光很盛,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她走到路邊去。馬路上人來人往,每張臉都那么平靜安逸,仿佛幸福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只有一個叫沈堰東的人消失不見了,她再也見不到了,她忽然淚流滿面。 現(xiàn)在倒是經(jīng)常想起他的好。比如她作息不規(guī)律,不吃早飯是常事,還愛點外賣,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給她做飯,不讓她點外賣。比如她寫稿,肩頸腫脹發(fā)硬,他時常幫她按一按。她喜歡吃栗子,栗子上市的時候,他總不忘給她帶。她又嫌栗子難剝,他會剝給她吃。下雪的傍晚,他們?nèi)ゲ耸袌鲑I菜,她不想走路,他會背她回來......她覺得他像頭老黃牛,只會吭哧吭哧干活,卻不會邀功。她有時候心疼他,有時候又愛欺負(fù)他......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讓她有安全感的人。哪怕他們不在一起了,她覺得如果她有事,他一定會第一個站出來。她沒想過讓他消失,她總覺得他們未來還會在一起,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可他就是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