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抬頭看去，見陶泰身邊站著個身著道袍的青年，相貌端正甚至稱得上英俊，只是神情不茍言笑，看著人的眼神隱含著一種倨傲的打量，身形偏瘦，整個人的氣質(zhì)顯出一種古板刻薄又不通人情的冷漠。

    裴周眼神在他肩膀轉(zhuǎn)了轉(zhuǎn)，那里靜靜盤著的一只兩掌大小的雙翼小獸，通體灰棕色，似蟒似蛟，足下生四爪，此時正閉著眼睡覺。

    “這位又是誰??？”

    陸知州拉住眼睛一瞪又要開罵的白珠珠，似笑非笑說：“這位大庭廣眾對著一個年輕女修指手畫腳的道友，又是哪家的教養(yǎng)啊？”

    青年冷冷看著他，陶泰強(qiáng)壓住咳嗽，趕緊說：“你說話別陰陽怪氣的，這位可是天照靈苑的首徒鄔項(xiàng)英鄔師兄。”

    天照靈苑，九門之一，擅御獸、通妖獸魔怪百道，個中至強(qiáng)者甚至可以cao縱獸潮，若單以戰(zhàn)力論，就算在九門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禹州陶氏這是要抱天照靈苑的大腿？

    陸知州與裴周對視一眼。

    裴周隨即開口，語氣溫和但堅(jiān)決：“珠珠年紀(jì)小，陶道友曾屢次惡意戲謔我等，她氣急了說話是偶爾有些出格，但這也是我們與陶道友多年的恩怨，鄔師兄貴為九門首徒，對著一個年輕姑娘斤斤計(jì)較、上升到指責(zé)教養(yǎng)，未免有些過了，請鄔師兄向我世妹道歉。”

    鄔項(xiàng)英神色一直冷冷的，微抬著下巴，卻沒想到裴周他們不僅不退讓、反而敢這樣明面與自己頂撞，瞇了瞇眼。

    “…好個珫州裴氏、陸氏?！?/br>
    鄔項(xiàng)英陰郁盯著他們一會兒，冷笑著轉(zhuǎn)身：“鄔某平生不會道歉，且待來日方長吧。”

    “哈，你們居然得罪了鄔師兄。”

    陶泰幸災(zāi)樂禍看了陸知州幾人一眼，趕緊追上去：“鄔師兄、鄔師兄且等我——”

    白珠珠咬著唇：“我…我是不是闖禍了？”

    “沒有的事，別瞎想。”

    陸知州摸了摸她的頭，對裴周說：“我之前就隱約聽說，天照靈苑的首徒性情古板刻薄、頗為小氣，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裴周嘆道：“他八成是為了三山而來，法宗前些日子已入幽冥，也不知這次來的是萬仞劍閣還是玄天宗?！?/br>
    “無論誰來，都與我們關(guān)系不大。”

    陸知州笑著攬過他肩膀，對白珠珠招手：“走了走了，咱們看戲去！”

    裴周搖了搖頭。

    幾人一路沿著長廊，路上匯集的人越來越多，但聞一陣隱約蓮香，面前出現(xiàn)一座典雅水榭，水榭下灌滿清泉靈水，滿池蓮花盛放。

    水榭一座蓮花狀長亭，此刻長亭中已經(jīng)高朋滿座，賓客分左右兩列而坐，之前見過的鄔項(xiàng)英坐在左側(cè)第一席位，正舉著酒杯向正中兩人示意。

    席位中央坐著一身錦袍、形貌冷峻威嚴(yán)的雍州主崇宗明；他身側(cè)端坐著一個少女，著錦繡流云仙裙，烏鬢如云，覆面的薄紗遮不住傾國傾城的輪廓，一雙含著秋水似的眼眸柔柔楚楚，蔥削般纖白手指端著一只酒樽，正笑盈盈與鄔項(xiàng)英敬酒。

    此時的鄔項(xiàng)英已經(jīng)沒了剛才對裴周白珠珠幾人橫眉冷對，神色頗為和緩，先敬了雍州主一下，又回了少女一禮，慢慢飲著酒水。

    看見那少女，裴周步子頓了頓。

    陸知州心頭暗嘆一聲，都不敢去看白珠珠臉色，暗暗踹了他一腳，大步向前向崇宗明拱手：“晚輩珫州陸知州、裴周、白珠珠，見過前輩?！?/br>
    白珠珠面無表情拱手，裴周回過神來收回視線，跟著彎腰行禮。

    崇宗明微微頷首，示意他們落座，旁邊蔚繡瑩卻忽然彎眼一笑，輕聲細(xì)語：“早聽說珫州人杰地靈，看諸位的風(fēng)貌，繡瑩似乎已經(jīng)略知一二了?！?/br>
    陸知州心頭無比怪異，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正笑盈盈看著他們，好似沒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直白地夸人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對面桌鄔項(xiàng)英冷笑一聲：“人杰地靈自然好，就怕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br>
    陸知州看見，這位溫柔圣潔名聲在外的圣靈仙子輕輕嘆一口氣，一雙美眸似有些無奈地看著鄔項(xiàng)英，半是親昵半是撒嬌：“鄔師兄，您的脾氣也太壞了些?！?/br>
    鄔項(xiàng)英被這么一嗔，沒有生氣，反而像是被捧了一下，臉色愈加和緩，對著她拱了拱手，雖然態(tài)度仍是不陰不陽的，但居然真沒再說什么。

    陸知州：“……”

    他好像突然明白為什么這位圣靈仙子處處風(fēng)流韻事、石榴裙下折腰者無數(shù)了。

    陸知州觀察了一下崇宗明的臉色，發(fā)現(xiàn)這位雍州主神色如常，居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蠢蠢欲戴的綠帽子。

    簡直奇了！這倆人，女的神奇，男的也神奇！

    陸知州正想再看，忽然聽見身后一陣嘈雜低呼聲。

    他看見對面的鄔項(xiàng)英突然站起來，隱含著敵意的目光緊緊望著一個方向。

    原本笑盈盈的蔚繡瑩臉色微微一變，舉著酒杯的手猛地捏緊，連一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的崇宗明都瞇了瞇眼。

    陸知州扭頭看去。

    他看見一個冰雪似的人，一把冰雪似的劍。

    白衣勝雪，踏地生冰尖，清冽的鳳鳴劃破長空，鳳凰華美的翅翼扇動浮風(fēng)萬里，飄逸的翎羽從半空親昵垂落她肩頭。

    ——劍閣有雙絕，冰雪化仙、君子寒劍。

    “是鳳鳴?！?/br>
    鄔項(xiàng)英微微咬牙：“鳳鳴祁山，劍閣楚如瑤！”

    第153章

    流走的血一并帶走了體溫。

    侯曼娥感覺眼皮越來越重。

    她恍恍惚惚看見無數(shù)黑光卷成風(fēng)迎向巷口那古怪的青年,那些追逐她的怪物像被扒了皮的氣泡倏然湮沒成塵埃，禁衛(wèi)軍把對準(zhǔn)她的戟尖轉(zhuǎn)向青年，隊(duì)列整齊如同森冷的潮水沖殺上去。

    甲胄、奔跑的腿、揮舞的手臂在她余光中如皮影戲的影子迅速晃動,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子重新恢復(fù)了寂靜。

    一個玉瓶咕嚕嚕滾到她手邊。

    “把藥吃了?！?/br>
    青年的聲音沉而清冷,他仍是那樣冷冷淡淡站在巷口,身上沒有一滴血，也沒有走近的意思：“我會送你與他們匯合。”

    侯曼娥沒有吭聲，青年見狀,也不再開口。

    好半響，侯曼娥終于伸手去夠玉瓶，她粗暴地扯開瓶塞，對著瓶口把一整瓶的藥都灌進(jìn)嘴里,咕嘟咕嘟地吞咽著,血水從臉上的傷口到嘴邊，她胡亂抹了一把,把玉瓶扔開。

    她杵著劍爬起來，空著的手直接從手腕用力褪下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再震動的金色細(xì)鐲,狠狠扔在地上,跨過它快步向著青年走去。

    晏凌望了一眼那淌在泥血里的金鐲，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往外走。

    侯曼娥跟在他身后,悶不吭聲走了十幾步。

    晏凌突然聽見她罵了一聲,罵得特別臟。

    他頓住腳，側(cè)身看見她悶頭折返,找到那個金鐲,狠狠踩了幾腳,然后把它撿起來，用袖口擦干凈上面的污濁，重新收到懷里。

    侯曼娥面無表情走來，在越過他身邊時，冷不丁說：“之前在福臨樓的時候，我就撞見過你，你早就進(jìn)來了，對吧，隱君客。”

    她眼眸下移，移動他的脖頸，那里一根細(xì)繩墜著一個小戟似的裝飾。

    在穿越之前，她曾在百無聊賴翻本書時看見過對它的描述。

    “黑淵重瞳眸，碧血鎮(zhèn)魂戟，鎮(zhèn)九州魑魅魍魎，一戟動四方。”

    侯曼娥冷笑：“或者我該問，你的龍淵君子劍呢，晏凌？”

    死一樣的沉默。

    晏凌側(cè)過臉，神色竟沒有多少震驚，側(cè)臉顯出一種沉靜的冷漠。

    “你也許知道什么?！?/br>
    晏凌淡淡說：“但一切到此為止，你最好不要多想、更不必再多說出口?！?/br>
    侯曼娥沒想到他會是這么個反應(yīng)。

    “你就不想問問我，我還知道什么？”侯曼娥有點(diǎn)玩味說：“你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這些秘聞的？你就不好奇嗎？你救我一次，只要你敢問，我就敢回答，算報(bào)答你。”

    晏凌看見她眼底奇異的神采，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瘋戾的狠勁兒。

    所以他最開始就不想讓林然與她走得太近，招惹太偏執(zhí)的人，就像刀尖跳舞，總是不知是福是禍。

    但林然從不會聽他的，她總是有自己的想法。

    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

    晏凌道：“她也該告訴過你，讓你保持緘默?！?/br>
    侯曼娥臉色驟變：“別跟我提她！”

    晏凌看了看她，神色淡淡。

    “別人不了解她，那你呢？她如果想殺你，你也活不到今日?！?/br>
    晏凌說：“她在保護(hù)你、保護(hù)你們?！?/br>
    否則她也不會用手串牽著他，用那樣柔軟清亮的眼神，絮絮叨叨催他，要他一定來這里

    ——無論如何，在這座魑魅魍魎橫行的王都，他這個黑淵之主，總是可以為她們筑起最后一道防線。

    “如果不是，還能是怎樣？難道你告訴我她是被成紂囚禁了，無能為力？”

    侯曼娥冷笑：“這樣的鬼話你信嗎，她那個狗德行我還不知道，看著溫溫和和的，骨頭比誰都硬，否則當(dāng)年云天秘境也不會和霧都君撕成那個鬼樣子！她那時才不過筑基，都敢殺瀛舟，現(xiàn)在你跟我說她怕妖主，你覺得我會信嗎？！”

    她林然是什么樣的人，這天底下誰能強(qiáng)迫她？誰能強(qiáng)迫她？！

    “我就是死活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干嘛，她瘋了嗎？腦子有問題？哈，總不會真是為愛降智愛上那個神經(jīng)病妖主——”

    侯曼娥突然一愣：“她不會真的喜歡…”

    晏凌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有點(diǎn)冷。

    “你看我有什么用。”

    侯曼娥半點(diǎn)不憷，冷笑：“有本事你去把她搶回來，把她搶回來，你也能像那個神經(jīng)病光明正大抱著她摸她頭發(fā)，讓她枕在你胸口睡覺！”

    晏凌轉(zhuǎn)身就走。

    侯曼娥咬咬牙，把斗篷拉上去遮住面容，緊跟在他身后。

    王都兵荒馬亂，一路上到處是慌亂奔逃的人群，各家各戶都緊閉門戶，不時能看見縱馬疾馳而過的禁衛(wèi)軍，隱隱可見遠(yuǎn)處市坊升起的滾滾濃煙，也不知道是哪里著火了。

    他們沿著小巷子走，一路走到福臨樓前，侯曼娥正要出去，晏凌突然輕喝：“等等，里面不對?！?/br>
    侯曼娥一愣。

    老舊的三層小樓靜靜佇立在陰影里，門窗緊閉，里面黑漆漆一片，看著和她們離開時沒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