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兒？”侯曼娥怒喝：“人都在哪兒？！”

    羅月不為所懼，反而笑得愈發(fā)猖狂：“這樣重要的底牌，我怎么可能說出來？”

    他并不在意脖頸虛張聲勢的劍，只盯著楚如瑤的眼睛，目光殘酷而戲謔：“你敢殺我嗎？殺了我，有成千上萬的人與我陪葬，他們都是你的同僚、你的下屬、來幫助你的人，還有更多的，都是無辜的凡人，是我都不記得從哪里抓來的凡人?！?/br>
    他太清楚這些年輕的正道修士在想什么，他可以輕易把語言化作最尖銳的刺剜的她心神震蕩鮮血淋漓：

    “他們都在苦苦掙扎，都在苦苦盼著你去救他們。”

    “你是劍閣掌門，你們師長的遺愿難道沒有叫你守護蒼生嗎？你難道要將他們棄之不管？那么多條的命，你便不要了？你還配做這個掌門嗎？”

    “你沒聽見他們的哭聲嗎？你知道他們有多痛苦，有多絕望嗎？”

    楚如瑤的手顫得越來越厲害，她的眼瞳在劇烈地震動

    “你可以救他們”他用輕柔蠱惑的語氣：“放了我，我將他們都放給你?！?/br>
    侯曼娥怒罵：“你放屁！”

    “放了我，下一次你還有機會再殺我，但他們的命卻只有一條?！绷_月只盯著楚如瑤，眼中浮現(xiàn)愈發(fā)濃郁的得意與篤定：“……機會只有這一次，你必定要想清——”

    “如瑤?！?/br>
    清淡的聲音在身后：“殺了他?！?/br>
    羅月所有神情瞬間凝固。

    楚如瑤緩緩轉(zhuǎn)頭，眼望著她慢慢走來。

    楚如瑤嘴唇輕顫：“那些人…”

    林然說：“殺?！?/br>
    “…成千上萬”濕潤的液體從她眼眶滲出來，她強調(diào)：“成千上萬！”

    林然看著她，輕聲說：“你是想現(xiàn)在死成千上萬的人，還是想看下一次死上成千萬的人?！?/br>
    “——林然！！”羅月突然目眥欲裂向她撲來，被侯曼娥狠狠壓在地上，他瘋了似的嘶吼：“你敢殺我？！你敢殺我??！”

    楚如瑤木然站在那里，像化作了一具冰冷的石雕。

    林然望著她。

    她的目光到底漸漸柔和，無聲的嘆息含在舌底，無聲地消失。

    “是我命你殺?！彼郎睾驼f：“楚掌門，尊劍主令，殺魔樓羅月?！?/br>
    “……”

    風(fēng)沙拂過楚如瑤的臉，眼眶酸得發(fā)疼，眼淚毫無征兆流下來，像兩道丑陋的疤痕，蜿蜒流滿臉龐。

    她已經(jīng)殺過很多人了。

    她其實不想再看有人死去了。

    “…不?！?/br>
    楚如瑤望著她，慢慢轉(zhuǎn)過頭，卻握住鳳鳴劍柄：“不是你命我，是我自己要殺。”

    她猛地揮劍，劍光戾鳴，像這天地一道最冷的冰霜，貫穿羅月的胸腹。

    膝蓋失去力氣，他慢慢軟倒在地上，甚至還保持著猙獰又瘋癲的神色。

    血黑色的液體大股大股從他被貫穿的胸腹涌出來，像一只被刺漏了的骯臟油桶

    可他沒有痛苦呻吟，沒有絕望哀嚎怒罵，他眼瞳睜大，死死地死死地盯著林然。

    “…你說…會帶我走?！?/br>
    黑血從他嘴角涌出來：“你說過…你會帶我走…”

    “燕州，去金都的萊陽路上，成莊斬妖臺”

    “你說的…”

    “你說的…”

    他佝僂起身體，痛得整個人扭曲，卻不依不饒的竭盡力氣嘶吼：“你說的—你說的——”

    林然望著他，靜靜的，像望著一場遙遠的舊夢。

    是華陽城殺機一觸即發(fā)的深夜，是遼野成莊斬妖臺的血紅成萬千碎片，是金都巨大旋渦般攪動的血，血繭里不甘伸出來的那只手

    那時的她還什么都不知道，那時候她還可以坐在馬車里，遙望著斬妖臺那巨大方舟，仿佛遙望著家的方向，信心十足對他說：“和我走，我給你另一個選擇?！?/br>
    “我還沒有拒絕！我還沒有拒絕！！”他瘋了似吼：“可你已經(jīng)騎馬走了，你等不及地走了，后來你即使回來，再也沒有提過帶我走，你再也沒提過，你騙了我——你騙我??！”

    是。

    她那時應(yīng)該再耐心多等一會兒

    她應(yīng)該知道一切知道得更早一點，應(yīng)該更有能力一點，應(yīng)該到了金都之后也再多提幾次，或者在徹底不可挽回前干脆強行把他帶走

    “是?！彼f：“對不起?！?/br>
    羅月死死望著她，半響，忽然哭了

    哭得怨恨，又痛苦，又絕望

    “我恨你?！彼f：“我恨死你?！?/br>
    他倏然化為無數(shù)血水，像一場波濤洶涌的血浪，呼嘯著漫向萬垠沙海

    第232章

    “圣賢學(xué)宮后山那幾個靈苑弟子找見了?！?/br>
    楚如瑤說：“學(xué)宮新任的云掌座從燕州親自回去,在后山一塊一塊翻，最后從一個隱秘的洞窟中把人找出來?！?/br>
    “都活著?！彼聊艘粫?，繼續(xù)啞聲說：“靈苑已經(jīng)自九門除名,云掌座性情寬柔，問過他們要不要入學(xué)宮，他們不愿意，也不愿意改宗名，回去靈苑封了山門,抱著先祖牌位自請?zhí)煺侦`苑移入九州，愿為平叛馬前卒為宗門贖罪?！?/br>
    “我同意了?！?/br>
    林然站在山崖上，負手望著對面荒原上鋪設(shè)大建的云閣亭臺,只嗯一聲：“你是劍閣掌門，這些都該由你決定，你處置得很好，我并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實不必再告訴我?！?/br>
    楚如瑤看了她一眼,沒有搭理，繼續(xù)自言自語似的說：“三山九門中,玄天宗退入九州,天照靈苑、大日盟、西宛府除名，之前的出世宗門內(nèi)部清洗與征西之戰(zhàn)中許多宗門表現(xiàn)很好，我與侯掌門商議過，決定擇其中七宗歸入上山門，與原剩下的九門中的六門并列為十三門，自此為兩山十三門?！?/br>
    “九州不算黑淵幽冥妖域,六州已經(jīng)歸順其三,冀州禹州怯懦,仰雍州鼻息，金甲軍的鐵騎已經(jīng)踏進雍州都城，很快雍州會臣服，冀州禹州也必自臣服，今晨玄天宗主送來臣函，請求將九州重新劃分，包入西疆，劃為一十八州，州下再分設(shè)府、城，州主府主由俗世大宗宗主或世家宗族族長兼任，各州中央主府特設(shè)都察監(jiān)，監(jiān)令由兩山十三門長老輪流擔(dān)任，我答應(yīng)了，此外，我還打算命玄天宗弟子并入金甲軍，金丹之后必須以金甲軍統(tǒng)領(lǐng)身份鎮(zhèn)守一方，長久獨立自立，不讓玄天宗勢力集中坐大?！?/br>
    林然扭過頭，目光帶著一點驚訝、一點欣喜，含笑地望向她。

    楚如瑤繃著臉，沒看見一樣繼續(xù)說：“元景爍桀驁不臣，不會甘于人下，他攻下九州，威望深重，我會正式封他為人皇，讓他鎮(zhèn)坐十八州，安撫于他，但要他宣誓尊奉兩山十三門，自他之后，每一代人皇可以出自玄天宗，但必須由世外兩山十三門共同承認親自加封，否則便名不正不順，天下世人皆可殺之?！?/br>
    林然笑意更深。

    她的目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欣慰，讓楚如瑤微微偏開頭，不太好意思直視她的眼睛。

    “你未來還可以在與兩山并肩多設(shè)立一個位置，那可以是一位散修中的至強者，或者可以是一個戰(zhàn)力鋒利的宗門，就像原來的玄天宗?！绷秩灰呀?jīng)很欣慰了，只補充一點指點：“如果有一日，玄天宗無力鎮(zhèn)壓十八州、或者玄天宗集合十八州之力欲反，那個位置便是兩山十三門刺出的第一把利器，再由劍閣覆壓鎮(zhèn)劍，由十三門協(xié)助，由北辰法宗收尾，如此，無事不可成，無人不可殺，再沒有誰，能毀了這樣長穩(wěn)安逸的太平?！?/br>
    “……”

    楚如瑤看著她，眼瞳在輕微又劇烈地震動。

    她嘴唇動了動，很想說什么，可想說的太多了，她甚至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最后她只是低低嗯一聲。

    林然笑了起來，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望著那座建起的宮闕樓臺。

    楚如瑤也看過去。

    忘川大河從腳下滾滾流過，已經(jīng)不像河，而是像江、像海，卷著巨大的血浪浩浩呼嘯漫過，漫到遙遠的天邊，漸序化作萬千條大大小小的支流，鋪往四海九州。

    她們是在妖域。

    羅月死去，魔樓聲勢浩大的基業(yè)一瞬如大廈傾塌，侯曼娥留在西疆收拾殘局，楚如瑤回去劍閣準備新十三門的晉封大典，事情稍一了結(jié)，便來了妖域

    因為林然在這里。

    西疆事了，她沒有回劍閣，也沒有下九州巡視，而是來了妖域，廣召天下能工巧匠，在原本妖域王都的廢墟上建一座宮闕。

    三山九門那一場獻祭后，忘川大河決堤，血河一夜淹沒妖域，妖王宮化為廢墟，整個妖域形同死域萬里荒蕪無人煙，可林然這個時候來到這里，要建一座新都。

    楚如瑤看過圖紙，很氣派的一座宮殿，卻是與原本妖王宮構(gòu)造截然不同，她把圖紙隨著飛信傳給侯曼娥看，侯曼娥回她說見過，說這是北冥海底幽冥絕境里，一個凡人帝國的王都。

    是妖主成紂生身的凡人帝國的王都。

    楚如瑤很難不聯(lián)想起那些關(guān)于林然和妖主的傳聞，想起曾經(jīng)北冥海城時，林然提起妖主時說過的話

    ——她不辭萬里迢迢而來，在這片廢墟上，重建那座有她們共同回憶的宮闕。

    她想做什么？

    楚如瑤怔怔望著那座漸漸成型的王都，在浩浩血河的環(huán)抱中，恍惚好像一顆被巨獸幾條長尾圈起的明珠。

    “我寫了一封信?！绷秩坏穆曇舭阉@醒，楚如瑤抬起頭，林然正遞給她：“我一時走不開，你去一趟雍州，去找元景爍，讓他派人帶你沿著黑淵的痕跡去找晏凌，你把信交給他，把他給我叫過來?！?/br>
    聽見晏凌的名字，楚如瑤一下抿住唇：“你可以直接把信給玄天宗。”

    林然說：“那是你師兄，你難道打算一輩子不見他?！?/br>
    “——”楚如瑤忍不住揚聲：“那也是你師兄！”

    “我沒說不是。”林然看她一眼：“但我心情并沒有你這么復(fù)雜，也并沒有不想見他?！?/br>
    楚如瑤咬牙。

    林然看著她嘆氣。

    “我需要哄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不要再給我增添工作量了?！绷秩话研湃掷?，摸摸她的頭，慈愛說：“給我把他叫過來，如果他不想見我，你就把他打瘸了，把他拖在板車上拖過來?！?/br>
    楚如瑤：“……”

    楚如瑤心情復(fù)雜，冷著臉拍下她的爪子，攥著信轉(zhuǎn)頭飛身走了。

    林然不以為然，扭頭繼續(xù)欣賞她的金屋工程。

    王宮建了小半個月，浩浩覆壓百余里，云閣天宮、廊腰縵回，坐地勢而連闕檐聳，疊嶂磅礴地佇立在山巖之巔。

    林然讓打開護城河的閘口，忘川滾滾涌入，直接涌入宮闕之間的連道中，遠遠望去，整座宮殿就仿佛坐落在血海中。

    妖域的妖魔幾乎死絕了，但總還有那么些茍延殘喘的，萬萬沒想到還有人敢在王都廢墟上蹦跶，還生生蹦跶出一座新都來，探頭探腦過來瞧熱鬧，就看見一座恢弘氣派的空曠都城，門戶大敞，任人進出來去。

    有妖猶猶豫豫地進來，發(fā)現(xiàn)真沒人管，猶豫地轉(zhuǎn)了幾圈，又猶豫地住了幾天后，果斷把自己的家當打包進來，找了座喜歡的房子住起來——妖域九成的地盤被淹了，一成的地盤在各種撕逼打架，它們小妖生活太艱難了，這座宮殿可是劍閣劍主親自住著，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招惹？絕對是整個妖域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