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一道難掩慌亂的聲音在屋內(nèi)響起。

    “穆空青，你讓二叔帶回去的信是什么意思？”

    第32章 一陣慶幸

    穆空青發(fā)現(xiàn)溜進來的人是穆四丫之后, 居然已經(jīng)完全不意外了。

    這家里，也確實只有她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穆空青聽見她的話，深吸了一口氣, 待到自己冷靜些了, 方才問道：“你偷看了我給我爹的信？”

    穆四丫半點也不氣虛：“我說有什么事你不能直接同二叔說, 還非要寫封信回去帶給爺爺看呢。穆空青, 我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么害我？”

    穆空青看著她滿臉的憤恨，面色平靜道：“害你？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我是在幫你啊?！?/br>
    穆空青索性放下手上的事, 直直地看著面前這個瘦小的女孩兒。

    從小到大，這位四姐看他都不大順眼，穆空青知道，卻從來沒有想要和她計較。

    不是穆空青脾氣有多好, 而是他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人，在來到這里，成為某種觀念下的既得利益者之后, 在面對眼前這些受害者時, 很難不帶有一份愧疚。

    不過這份愧疚，不足以讓他容忍穆四丫這種毫無底線的行為。

    當下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不見戰(zhàn)事了, 王朝不缺人丁, 也就盛行起了所謂的“貞潔牌坊”。

    這種以守貞為榮的風氣愈盛，也就導致了對女子的壓迫愈重。

    這其中，又對未嫁女最為嚴苛。

    就好比當年穆梅花死得不明不白，村里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她為何離世, 而是未嫁女子的尸骨不能進村，讓穆老頭他們先將棺材抬走埋了。

    因為在世人的眼中，未嫁的女人沒有家。

    宗族處死一個已婚婦人，還要經(jīng)過她夫家的同意。

    可族中若是要處死一個未婚的女人, 她的娘家卻是沒有反對的權力的。

    穆四丫這次的謀劃，但凡有一丁點不巧，一直照顧著她的親jiejie，就要被抬出村子，和穆梅花作伴了。

    每每想到這種可能，穆空青心底就一陣發(fā)寒。

    他大姐一貫清醒得很，怎么可能收下穆大力的信？

    穆家除了幾個女孩和穆老頭外，其他人都不識字。

    就算信被看到了，也很容易就能敷衍過去。

    小輩也沒幾個會成天在穆老頭跟前晃悠。

    穆老頭更不可能跑到孫女的屋里去。

    那么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就那么剛好，落到了家中唯一識字的長輩手上的呢？

    連穆空青都知道這種事的嚴重性，穆四丫作為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姑娘，她能不知道？

    穆四丫太清楚了。

    她清楚，這件事一旦被戳穿，整個老穆家的姑娘都很難在村里待下去。

    她也清楚，家里對她們這些女孩兒，并沒有她口中的那樣視如草芥。

    她更清楚，穆空青對她們幾個的善意。

    所以她才敢用這種方法，逼著家里不得不將她們送走，逼著穆空青不得不給她們尋找出路。

    既然她費盡心思想要離開穆家村，那穆空青就成全她。

    “想要到鎮(zhèn)上的繡坊里學手藝，這話不是你說的嗎？”穆空青定定地看著她：“你放心，這件事，家里必定會為你辦妥，將你送去繡坊?！?/br>
    穆四丫胸口劇烈起伏，根本說不出話來。

    繡坊？繡坊？那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誰要去繡坊里！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了泥巴地，怎么可能只是為了當個繡娘？

    更何況，穆空青信中所說的，分明是要將她送去那種要簽契的繡坊！

    普通繡坊收學徒，全憑一個師徒名分。

    若是學徒當真豁出臉皮不要，另立門戶也是有的。這也是為何人家都愿意從小的開始教。

    可簽了契的卻不一樣。

    契書一簽，那便注定她必須要在那繡坊干一輩子，做一輩子的繡娘！

    “穆空青，那你為什么又要送大姐她們?nèi)タh城的女醫(yī)館，這又是什么意思？”

    穆四丫氣得眼睛都紅了：“憑什么大姐她們可以去縣城？憑什么我不可以？”

    “我學得比她們都快，你都能將大姐她們送去縣城，為什么我就得去繡坊？”

    在禮教嚴苛的當下，除了下九流的行當外，女子可以從事的職業(yè)屈指可數(shù)。

    村里人病了連郎中都不愿去看，更別提女醫(yī)了。所以穆四丫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繡娘這一行。

    但現(xiàn)在她卻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也是能去學醫(yī)的！

    既然這樣那憑什么只送穆大丫她們?nèi)?，她卻不可以？

    穆空青看著她滿臉的不平，忽然笑了一聲：“你說呢？你對大姐做過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穆空青給自己倒了杯水。

    自顧自地灌了一杯涼水，勉強壓下心里的火氣，穆空青將空了的杯子放在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我不會讓你靠近大姐她們，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所以你也最好別再動什么歪心思。”

    聽著這句熟悉的“我能做到”，穆四丫終究還是白了臉。

    穆空青略閉上眼，緩解一下目中的干澀。

    穆空青警告道：“下回大伯和我爹會一同來鎮(zhèn)上，替你簽下繡坊的契書。只要你日后安安分分，日子總歸不會太差?！?/br>
    繡坊手上握著契書，就等同于捏著穆四丫的戶籍文書，也相當于現(xiàn)代的身份證明。

    除非穆四丫準備做個朝不保夕的流民，否則心里頭有再多念頭，她也翻不出什么花來。

    穆四丫聽了這話是真的慌了，當即脫口而出：“我不做繡娘！我去學做女醫(yī)！我不會再對大姐她們做什么的！”

    “你做過的事，我會告訴大伯?！蹦驴涨喔静焕頃?。

    穆空青猜測，家里現(xiàn)在十有八九還不知道穆四丫做的事。

    不然以穆家二老的脾氣，說什么都不可能還讓她來鎮(zhèn)上。

    “然后將你送去繡坊。你學一門手藝，日后嫁不嫁人，都能安穩(wěn)一生?！?/br>
    穆空青現(xiàn)在只想把穆四丫打發(fā)走。

    他每多看穆四丫一眼，心里的后怕就多一分。

    穆四丫現(xiàn)在哪里還顧得上別的，滿心里都是要一輩子做個繡娘的惶恐。

    或許曾經(jīng)一心想著嫁到鎮(zhèn)上的她，會因此而感到欣喜。

    但自打她偷聽到穆老二和穆老頭的談話，知道她家將從秦家那兒拿到一大筆銀子之后，一個普普通通的“安穩(wěn)人生”，就再也滿足不了她了。

    她家馬上就要有銀子了！

    她弟弟也是可以考取功名的！

    那她同那些富家小姐又有什么兩樣？

    她憑什么還要嫁給個普通百姓，繼續(xù)粗茶淡飯？

    穆四丫放軟了語氣道：“我不能做個繡娘，空青。他們說你日后是要做官的人，若是你jiejie是個繡娘，你就不怕叫人笑話嗎？”

    穆空青好笑：“我做不做官，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再說，外頭的繡娘靠自個兒的手藝養(yǎng)活自個兒，有什么叫人笑話的？”

    穆空青耐心耗盡，索性直接起身推開門，對穆四丫道：“這事兒你也用不著跟我墨跡，最后簽下契書的人是大伯。你若是不想去，便等大伯來了鎮(zhèn)上，自己同大伯去說?！?/br>
    同她爹說有什么用！

    她爹本就不待見她，若是再叫他知道自己曾做過的事，不打死她都是好的！

    穆四丫現(xiàn)在是真的后悔了。

    一旦這事到了她爹那里，也就當真再無轉圜的余地了。

    穆四丫腦子一熱，直接就將心里藏了許久的話給說了出來：“可若是我成了女醫(yī)，日后也能嫁得更好！我嫁得好，于你也有助力，不是嗎？”

    請得起女醫(yī)的都是大戶人家，她若是能做女醫(yī)，怎么都比做個繡娘有指望些。

    饒是穆空青，也被穆四丫這話震到了。

    穆四丫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失言，忙開口補救道：“便是不嫁人，做女醫(yī)也總比繡娘好聽些?！?/br>
    這話落在穆空青耳中，他忽然就明白穆四丫的真實想法了。

    從前在村里，會繡活的女人更受夫家青睞，所以在穆四丫便惦記著來鎮(zhèn)上的繡坊。

    現(xiàn)在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還有可以嫁得更好的女醫(yī)，便立時改口說要做女醫(yī)。

    就算穆空青明白，在世人眼中，女子的歸宿確實只有嫁人一途，穆空青也覺得一陣無力。

    穆空青不想再同她糾纏了，就算穆四丫說破了天，他也不可能再讓她和家里人一起生活。

    能讓她在繡坊待著，已經(jīng)是顧念血脈親情了。

    為了堵住穆四丫的嘴，穆空青干脆直接把她的念頭掐斷：“越是高門大戶，就越在意門當戶對，你那些心思趁早收起來，老實過自己的日子。”

    說著，便直接指著門口對她說：“你該出去了?！?/br>
    穆四丫一把拍開穆空青的手，失控般地質(zhì)問道：“那為什么穆梅花可以？”

    她說什么？

    穆空青聽見這個名字，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穆四丫說完，也有片刻晃神，隨后回過神來，埋頭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