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也安撫道：“大伯，這事兒已經(jīng)這樣了，你便是這會打了四姐一頓，后頭又能該如何呢？”

    穆老大顯然是沒想過的，他聽了穆空青的話后，重復(fù)了一句：“后頭？”

    穆空青道：“不錯。這回大姐沒事，算是族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若是還有下回呢？四姐這行事看著，可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除非大伯真準(zhǔn)備直接將四姐打死，否則日后她再有什么不滿，家里人豈不是得一日日提心吊膽地過？”

    穆老大說要打死穆四丫，顯然只是句氣話。

    他聽穆空青這么一說，登時便猶豫了起來：“可……可她大姐，不到底也沒啥事兒。不是說，那丫頭想去繡坊嗎？將那丫頭送去繡坊待著，再叫大丫她們?nèi)メt(yī)館，這不就沒事兒了嗎。”

    在穆四丫沒有當(dāng)真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穆老大便只覺得孩子做錯事了要打，再做錯再打就是了，哪想得了那么多？

    穆空青只在心底暗道了一聲果然。

    穆空青沒有在這件事上同穆老大掰扯。

    他只是提議給穆四丫換個去處。

    那地方在清溪縣遠(yuǎn)郊。

    也是繡坊。

    一家特殊的繡坊。

    說是繡坊，其實(shí)并不恰當(dāng)。

    因著那里并非真是開門做生意的地方。

    硬是要算，那兒其實(shí)是大戶人家軟禁族人的地方。

    那些犯了錯，不便送官，又罪不至死的族人，也不能全由族里花錢養(yǎng)著。

    那便將人送去繡坊、酒坊等地看守起來做活，也是叫他們自個兒養(yǎng)活自個兒。

    在穆空青看來，這便是另類的勞動改造了。

    原本穆四丫若是如她所說那般，老老實(shí)實(shí)地去繡坊，即便要簽身契，簽的也是普通活契。

    若是當(dāng)真不想干了，只要交夠契書上約定的銀子，便能脫身走人。

    別管那銀子是多少，總歸也有個念想。

    而穆空青現(xiàn)下要想送穆四丫去的地方，簽下的身契雖是活契，可卻并未寫明贖身銀。

    除了主家無權(quán)買賣、打殺之外，幾乎同死契無異。

    穆空青當(dāng)日去尋周秀才，本是想借周秀才之口，向秦家借些人手，借保護(hù)之名，將穆四丫監(jiān)視起來。

    卻沒想到周秀才聽完他那番粉飾太平的話之后，直接就給他指了這么一個地方。

    看著周秀才意味深長的眼神，穆空青也明白是自己犯了傻。

    秦家盯著穆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穆大丫的事情在村里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沒理由秦家不知道這事兒。

    秦家都知道了，那周秀才知道這事兒，也就不奇怪了。

    穆空青雖然不舒服，但誰讓胳膊擰不過大腿，也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了。

    只是最后，周秀才卻道，那家繡坊乃是周家安置族人的地方，叫他只管放心。

    穆空青也沒瞞著穆老大周家繡坊和身契一事。

    穆老大只斟酌了片刻，便同意了。

    便如同穆老太覺得，將大丫嫁給人家做繼室是個好去處一樣。

    穆老大也覺得，能叫穆四丫一輩子都餓不死的去處，也是個不錯的去處，何況那繡坊還是周秀才家的繡坊。

    雖然簽下身契，平日里便難回家了，但四丫都這個年紀(jì)了，現(xiàn)在不走，過兩年也是要嫁出去的。就當(dāng)是女兒提前嫁人了吧。

    就這樣，老穆家的四個丫頭，到底還是一同上了驢車。

    穆四丫面上的興奮之色，簡直如同要溢出來一般。

    只是這車卻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前往縣城。

    驢車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宅子前。

    穆空青將懷中周秀才的手書交給穆老二。

    穆老大和穆老二一同上前敲門。

    門房應(yīng)聲很快，看過穆老二遞過去的手書后，向他們身后瞄了一眼，隨后又同身邊人低語了幾句，很快便打開大門，要將幾人迎進(jìn)去。

    穆大丫雖然連村子都沒出去過，可她見開門的是個身強(qiáng)體健的男人，也能知這里并不是之前所說的女醫(yī)館，當(dāng)即有些驚訝地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沖她微微搖頭，衣擺下的手指了指穆四丫的方向。

    穆大丫隱約知道了些什么。

    自打上路以來便一直擰著的眉頭，也微微松開了些。

    直到穆四丫發(fā)現(xiàn)進(jìn)門的只有自己時，她才從興奮的情緒中掙脫。

    “這是什么地方？我們不是要去女醫(yī)館嗎？”穆四丫察覺出了不對，向后退了半步。

    穆老大看著女兒面帶驚慌，心里還是有了一絲不忍，便放軟了聲音寬慰道：“四丫，你不是一直說要來繡坊嗎？你安心在這兒學(xué)手藝，爹娘得空便來看你?！?/br>
    穆老大說出這樣的話，穆四丫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登時便要離去：“誰說要來繡坊了！我要做女醫(yī)！我要和穆大丫一起做女醫(yī)！”

    沒等穆老大做出反應(yīng)，便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攔住了她。

    穆四丫被制住，心中漫開一陣恐慌，她顫聲叫嚷道：“穆空青！穆空青呢！他答應(yīng)過我的！只要我說了穆梅花是怎么死的，他就不會讓我來繡坊的！”

    穆老大原本生出的那一絲不忍，也在穆四丫提及穆梅花時徹底散了。

    “你……你還有臉提你梅花姑姑！”

    穆四丫根本顧不得穆老大說的是什么，同她出現(xiàn)在繡坊有什么干系，只知一味力爭：“她們能來縣城里，還是因?yàn)槲?！憑什么她們可以去學(xué)醫(yī)，我卻只能當(dāng)個繡娘！”

    穆老大一時氣結(jié)。

    穆空青知道穆老大心里頭還記著這個女兒，只站在他身后提醒道：“時候不早了，大伯，大姐她們還得去城里?！?/br>
    “你，家里也是為你好，這兒……”穆老大看著穆四丫滿臉的恨意，原本還想同她講講道理，現(xiàn)下也都不自覺地咽了回去。

    這丫頭，分明是件好事，怎的擺出這么個滲人的模樣？

    那兩個婆子將穆四丫帶了進(jìn)去，起先開門的門房則領(lǐng)來了另一位婦人。

    “這兒是周家繡坊，老婦人乃是繡坊掌事。除守門的護(hù)院外，繡坊中并無男丁。姑娘于繡坊中研習(xí)女工，幾位盡可安心?！?/br>
    那婦人生得精瘦，花白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說話亦是一板一眼，舉手投足間便透著“規(guī)矩”二字。

    穆老大也未見過這樣的婦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只能訥訥稱是，甚至沒能思考，為何這繡坊掌事瞧著并無生意人的模樣。

    “這是契書。還請那位姑娘的生父落手印?！崩蠇D人將袖中契書遞出，還不忘囑咐繡坊的第一位“外來人”的生父：“若日后那位姑娘的親眷欲要探望姑娘，須得要老爺手書一封，還望見諒?！?/br>
    穆老大接過契書，有些不放心地問道：“這，是要持秀才老爺?shù)氖謺怀桑俊?/br>
    婦人在聽見“秀才老爺”四字時，表情僵硬了一瞬，半晌才回道：“正是?！?/br>
    穆老大又有些猶豫了。

    這周秀才的手書，哪是一般人能求到的？

    就算自家侄子在周秀才的私塾念書，也不好三番五次跑去叨擾人家吧？

    卻不知這正是穆空青有意為之。

    老穆家若是有人想見穆四丫，就必然繞不過他。

    經(jīng)過穆大丫這一遭，穆空青可不敢再賭穆四丫會不會有旁的“奇思妙想”了。

    與其煩心怎么讓家里人不對她心軟，不如直接將線卡死在自己手上。

    “大伯不必憂心。將四姐送來周家繡坊之前，我便同夫子提過此事。大伯日后若是想來看望四姐，只管開口便是?！?/br>
    穆空青見穆老大猶豫，直接開口道。

    倒不是穆空青對自己和周秀才的關(guān)系有多自信，而是周秀才先前特意同他強(qiáng)調(diào)過，這地方是用來安置族人的，可卻還是提出讓穆空青將穆四丫送去，這幾乎就是在明示。

    時下能等同血親的，也就只有師徒了。

    若周秀才當(dāng)真有意收他為徒，那先前周秀才在秦家面前對他的維護(hù)，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惜沒等穆空青開口，周秀才便明言，叫他先考過院試再說。

    穆空青那一腔的感動全都淹了水。

    這頭得了侄子的許諾，穆老大想想這些日子村里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再想想方才穆四丫那毫不掩飾的怨毒，最終還是在契書上落了手印。

    就是穆老大原先不知道，那在見到繡坊中的婆子護(hù)院之后，也明白過來，這里并不是尋常地方了。

    可方才四丫的形容實(shí)在可怖。

    叫他不自覺地想起了侄子說過的話。

    她可并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

    穆老大咬咬牙，便是四丫現(xiàn)在一時看不透，將來也會明白的。

    總歸這兒是周秀才家的繡坊，不會是什么虎狼地。

    待到四丫能安穩(wěn)過日子了便會知曉，他也是為了她好。

    將穆四丫的事處理完了，眾人還得繼續(xù)趕路。

    穆空青看著身后的大門合上。

    離得稍遠(yuǎn)些了，才能看見隱在房檐下的一塊不起眼的牌匾，上頭以篆體刻著“繡坊”二字。

    穆四丫最終還是留在了這個她曾經(jīng)夢寐以求，最后又棄如敝履的地方。

    送穆四丫入繡坊時，幾個孩子也都跟在后頭，只是在進(jìn)門時，二丫和三丫都被大丫攔住了。

    穆空青這些天為了叫二丫防著些四丫，曾私下里同她說過這事兒。

    三丫從始至終便和她們住在一塊，知道與不知道，也沒人能從她那悶葫蘆般的性子里看出什么。

    兩人被大姐攔住，也聽話的沒有跟進(jìn)去。

    那時穆四丫在里頭叫嚷，穆大丫只在外頭靜靜地聽著。

    現(xiàn)下驢車搖搖晃晃，再也瞧不見那座宅子的影子了，穆大丫卻輕聲說出了她來到鎮(zhèn)上之后的第一句話：“爹，您后頭會來看四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