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鞓菲查_頭，微微側(cè)了個身，雙手插進頭發(fā)里抓緊，用勁扯了扯。

    這段時間下來我算是總結(jié)出了一些經(jīng)驗，張?zhí)鞓凡皇悄欠N能夠越挫越勇的人，相反地他容易灰心、不自信，我猜這大概與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相比起給他挫折和逼他迎接挑戰(zhàn)這種反向思維，正向且直接的鼓勵往往更能讓他對自己有信心，但這樣的鼓勵也不能是一股腦的瘋狂肯定，畢竟張?zhí)鞓酚植皇侨龤q小孩，一句評價里有幾分真實性他自然是聽得出來，說白了他想要的不過是你知道他在認真對待著、重視著一件事，并且把他在認真對待著、重視著的這件事，當一回事。

    以前沒摸清張?zhí)鞓愤@個路數(shù)的時候，我覺得他難伺候得要命，說他幾句他泄氣，鬧得不歡而散，說他真棒他又嫌我敷衍他，還是不歡而散。其實要我說，張?zhí)鞓纺壳白钤摷訌姷母静皇鞘裁此俣然蝮w能，而是作為運動員最基本的心理素質(zhì)，他要是把這心態(tài)放到學習上，怕是早就一蹶不振了。

    好在我現(xiàn)在了解了他這個路數(shù)，基本都能給脆弱邊緣的運動員帶來一些及時的寬慰和勉勵，行了，也別太在意了，本來我手記誤差就大，你還得考慮風速風向場地熟悉程度等等之類的問題吧。現(xiàn)在還有時間，不用著急，其實我覺得起跑是不是能做些調(diào)整，如果你起身能再快一些就好了，你回去給你教練看一下這幾次錄的視頻，看看有沒有問題。我胡說八道地做著分析，張?zhí)鞓返钠鹋芫烤购貌缓梦腋究床怀鰜?，只是平日里聽他說得多了，有樣學樣幾句倒也不難。

    張?zhí)鞓仿犞犞鋈粵]繃住似的沖我笑了出來，他伸手摸了一把我的后腦勺，隨后在我眼前停住，把手背對著我，喏，今天給什么？

    我把他的手拉下來，無言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在他手背上寥寥幾筆畫了個獎杯，好了，今天的獎勵已經(jīng)送出，有進步有失誤，總體不錯，繼續(xù)努力。

    張?zhí)鞓放e起手看了看，輕笑出聲，什么啊，沒新意。

    就說他難伺候吧。

    大概是正式訓練剛開始那會，有天午休我無聊，就拿筆在張?zhí)鞓返母觳仓馍舷巩?，當時他正趴在桌上睡著，沒感覺出來我在畫他，我畫了幾筆依然覺得沒意思，隨后也就忘了這一茬，直到下午放學跑完步他坐在地上伸手讓我拉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胳膊上被畫的涂鴉，張?zhí)鞓芬徊戮褪俏腋傻?，嫌棄了幾句倒也沒真在意，繼續(xù)該干嘛干嘛了。后來忘了是怎么回事，這個隨手涂畫的點子變成了我跟他之間的一項日常，就像蓋章一樣，我每天給他蓋一個圖案，權(quán)當獎勵。

    第一天我給他畫了個王冠，第二天接著畫王冠張?zhí)鞓肪筒粯芬饬?，不讓每天都畫一樣的，于是第三天我用紅筆給他畫了個幼兒園老師會發(fā)的小紅花，把他氣得夠嗆，說我把他當小屁孩，再后來我特地問女同學借了彩筆，按奧運五環(huán)的顏色和形狀給他畫了五個圈，心想這樣總算萬無一失吧，可竟然也被他批評了一頓，說真會抬舉他。我只好去搜了簡筆畫大全，每天上課無聊就假裝記筆記，實則是練習畫這些破圖案，搞到現(xiàn)在都快成簡筆畫大師了，得到的好評卻寥寥無幾，就比如這回畫的獎杯又被說成是沒新意，可張?zhí)鞓凡粷M意歸不滿意，卻從沒表示過任何回絕的意思。

    他笑笑也沒再說什么，放下手，仰著脖子長吁一口氣，側(cè)頭對我說：我好餓啊，想吃飯了。

    我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十一點，你想吃什么？

    想吃學校那邊那家手撕雞。

    得了吧你，你哪頓不想吃手撕雞。我打了個哈欠，張?zhí)鞓纷詮陌l(fā)現(xiàn)學校附近有家手撕雞做得好的館子后，頓頓都嚷著要去吃，可現(xiàn)階段他在飲食上自律得可怕，即便真想吃，多數(shù)時候也只是說說而已。

    你怎么這么困，昨晚幾點睡的？

    我跟你說，幸好你沒來，昨天晚上結(jié)束之后又續(xù)攤吃燒烤了，搞到半夜兩點多才回去。

    我倒是想去啊。張?zhí)鞓纷鲎鞯匕β晣@氣，真可惜，失去了一次跟你夜不歸宿的機會。說罷他朝我眨巴眨巴眼睛，沒繃住笑。

    我趕忙把目光移開，張?zhí)鞓房偸沁@樣，憑一張臉撩撥人卻不自知，我只好生硬地接上前一個話題，不繼續(xù)練了？

    不想練了，效果不好，想吃飯。

    那這樣吧，你把剩下的三個道試完，難得來一次標準場，別把機會浪費了，再堅持一會，正好到午飯點，我們?nèi)コ渣c東西。

    行吧， 張?zhí)鞓氛局鄙眢w，甩甩手，卻是一副為難的樣子，但是，其實，中午我得回我媽那吃。

    不早說，老子放假還過來看你訓練，早起毀一天，到了中午連頓飯都吃不上，還有良心嗎你。話雖這么說，但我并沒抱怨的意思，張?zhí)鞓芬恢馨税兕D低脂高蛋白攝入，少油少鹽少糖，現(xiàn)在能回家吃頓飯當然是好，也該改善一下伙食了。

    別啊，我當然有良心了，一會帶你一塊回去，見我媽。

    嘁，拉倒吧。我不敢恭維地擺擺手，張?zhí)鞓芳依锏那闆r我還算知道個一點半點，他這話也就那么一說，我就那么一聽。

    唉，你懂，張?zhí)鞓枫皭澋剞抢X袋，我自己有時候都懶得去，我跟她老公見了面各自客客氣氣的，沒話還得找話說，費勁。

    管那么多呢，吃就行了。

    不過說真的，張?zhí)鞓氛Z調(diào)一揚，我真該領(lǐng)你見見我媽，最好是讓她認你作干兒子，或者要么兒媳婦也行。

    張?zhí)鞓纷罱l(fā)口無遮攔，似乎很熱衷于嘴上占我便宜，動不動就笑嘻嘻地滿嘴跑火車，類似的玩笑開得多了我也不像最開始那般心驚rou跳了。

    滾。我冷淡地朝他吐出一個字，推他回起跑點，我跟他一路，卻故意走得快了些，先行到了球場草地上支起手機設(shè)置拍攝模式。

    心驚rou跳不至于，但是心動還是會有的。

    第二天高二高三級恢復正常上課，再見到張?zhí)鞓窌r，他脖子上戴了塊用紅繩墜著的玉觀音，說是年前他mama去寺廟拜佛時給他求的，高僧開過光能保平安，我是不信這些的，也就沒在意，只叮囑他把墜子放在衣服里藏好，別又讓哪個老師逮住找茬。

    可這玉還沒戴熱乎，就發(fā)揮了別的作用。

    課間cao集合時，張?zhí)鞓愤€在桌上奮筆疾書，下節(jié)課要課上檢查的作業(yè)他還沒抄完，磨磨蹭蹭到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總算抄了個大概，集合音樂還會播最后一遍，我催促他快走，正要出后門時，張?zhí)鞓奉D住腳步，對教室前頭一女生喊道：還不走？

    是梁書韻。

    只見她低著頭不停地在課桌抽屜和校服口袋里摸索，不知在翻找什么，聞聲她轉(zhuǎn)過身來，有些著急又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天好像沒帶橡皮筋。隨后她站起來，伸手順了把頭發(fā)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班里女生本來就不愛活動，如今到了高三，更是一個個一天到晚窩在教室里學習，女孩子也都愛美，在不違反儀容儀表規(guī)范的前提下總是能想著法鉆鉆空子，現(xiàn)在天冷了，干脆都不扎辮子，長頭發(fā)披到肩上當圍脖，到了課間cao體育課的時候再隨手扎起來，老班對此現(xiàn)象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沒說過什么。

    可眼下這個情況，女孩子手腕上會有的橡皮筋，男生還真沒有。

    我愛莫能助，正想去走廊上看能不能找個其他班的女孩子問一問，張?zhí)鞓芬呀?jīng)手一抬伸進領(lǐng)子里，拉出他脖子上戴的玉，松了活扣摘下來，扔給梁書韻，先用這個吧。

    梁書韻接住他扔過去的玉，輕聲說了句謝謝，舉起手開始扎頭發(fā)。

    張?zhí)鞓妨袅藗€神，并沒立馬離開。

    繩子不比橡皮筋，沒有彈性，又要長得多，梁書韻反著手在腦后，把繩子左繞右繞就是扎不好。

    張?zhí)鞓房床幌氯?，跑到她跟前，說：你把頭發(fā)抓好，我來綁，低頭。

    梁書韻一手后舉，抓著自己的馬尾，張?zhí)鞓方舆^繩子，笨拙地給她綁起了頭發(fā)。

    集合音樂已經(jīng)到了末尾，我懶得再看這副場景，撂下一句提醒就先走了。

    課間cao正式開始之后，張?zhí)鞓泛土簳嵅艎檴檨磉t地入了隊，張?zhí)鞓返恼疚幻髅髟谖倚鼻胺?，卻還特地跑來我身邊，可憐兮兮地對我說：干嘛不等我。

    而女生都站在隊伍的前半部分，梁書韻跑到她的位置上站好，我盯著她的背影，她的辮子不像其他女生一樣隨意扎在底下，而是高高地扎在腦后，是漂亮精神的馬尾。

    仔細注意的話，還能發(fā)現(xiàn)藏在其中亮亮的玉墜子。

    此時正好是整個cao場能曬到太陽的時候，今天的天氣是不錯，可冬季的陽光總是不甚柔和，給人的印象反倒慘白慘白。

    張?zhí)鞓冯S著課間cao音樂的節(jié)奏伸著胳膊抬著腿，懶散卻不顯得隨便，他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每個動作都伸展到位了。

    他是正面的，坦蕩的，挺拔正直得像株白楊，就應該堂堂正正地生長，沒有橫生的枝節(jié)，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不該加諸于他身上。

    我在他身后幾步之外被日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哪種感受占得更多一些，只知道并不好受。

    每種感情的加劇是不是都這么不可控，它能讓人歡喜，就也能讓人變得自私狹隘喜怒無常。

    作者有話要說：　　燥起來

    ☆、第十二章 By張?zhí)鞓?/br>
    課間梁書韻來還我玉墜，輕聲細語地又一次對我說了謝謝，此時她已把頭發(fā)重新散了開來，整整齊齊地披在肩頭。

    我接過，沒直接戴回脖子上，而是把繩子繞了幾圈抓在手里，一下一下地甩著玩，看她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忍不住先開口逗她：怎么樣，好用嗎？

    呃梁書韻想了想也沒好意思說出個評價來，自然是不好用的，能救個急就不錯了。

    我坐在座位上，仰靠著椅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周圍人聊著天，梁書韻也自然地參與了進來，張?zhí)鞓?，你寒假也會來補課嗎？

    ?。课乙粫r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補什么課？

    就是補課啊，我們的寒假好像只有十天吧，然后就得回學校上課了，像現(xiàn)在每天一樣。

    寒假還得補課??？我不來，我得回香港。

    梁書韻似乎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天真地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啦，不是叫寒假嗎，我就是回去放個假，放完就回來了。

    那就是下學期你還在的，對吧？

    我被她真摯又傻乎乎的表情逗樂了，頭一歪，也用天真的語氣回答她：當然了，不然我能去哪。

    那你會跟我們一起畢業(yè)嗎？

    會。我邊點頭邊說，這個女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凈問些傻問題。

    上課鈴適宜地響了，梁書韻終于回到她的位置上，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我其實并不善于跟女生聊天，尤其是這種我從來都沒跟她說過話的女生。

    整個課間吳浩宇一直趴在桌子上，似乎是睡著了，此時我在后邊拍了拍他，想喊醒他上課，嘴里哎哎哎地叫著，拍的力道也慢慢加大了些，但前面的人就是沒有反應，直到老師進了教室，他才悠悠轉(zhuǎn)醒，起立問好的利落程度卻一點也不像剛從睡夢中醒來。

    中午放學后我讓吳浩宇別等我了，自己先去吃飯，看著辦給我打包一份回來就行。我得趕在午休前跟教練打個視頻通話，匯報一下最近的成績，再分析分析為什么速度總是提不上去的問題。

    跟教練聊到一半，吳浩宇就回來了，我向他挑了挑眉，算是打了個招呼，他點點頭，跨腿反坐在凳子上，把飯放到我桌上，拿出自己的那一份，掰開一次性筷子先行吃了起來，不疾不徐地邊吃邊看著我視頻。

    待到終于結(jié)束了通話，我拿起面前的另一副筷子敲了吳浩宇一下，邊笑邊問他：看什么看，裝模作樣，你聽得懂嗎？

    吳浩宇也不躲，挨了我不重的一敲，誠實答道：好神奇，好像外語，一句都聽不懂。

    你買的什么？我把裝盒飯的塑料袋往下拉了拉，揭開蓋子，我靠，手撕雞！

    那家店說是在學校附近，可實際上早就超出了附近的范圍，以前但凡我說想去他家吃，吳浩宇第一反應永遠是拒絕，強拉硬拽的話十次里面才能去一次，沒想到現(xiàn)在他自己一人反而竟然愿意跑這么遠了。

    少油少鹽去蔥花去雞皮，沒要米飯，換的水煮青菜，你看你樂不樂意吃吧，不合適我就加菜了。

    樂意樂意，一萬個樂意，宇哥親自給我點的飯，我當然樂意吃。我喜出望外，原本給自己規(guī)定的不能吃，一下就妥協(xié)成了少吃，一個月才吃一次，不算過分吧，況且吳浩宇都給我送到跟前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貧吧你就，趕緊吃，吃飽了好上路。

    我心情愉快，沒空理會他的調(diào)侃，拿筷子悄悄翻了翻底下的青菜，不禁感嘆男生細心體貼起來可真要命。

    阿宇，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吳浩宇似乎是噎著了，頓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說：我不是。

    最近因為視頻錄得多，手機一直在提示我儲存空間不足，趁著晚自習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終于得空清一清內(nèi)存了。

    先是刪了幾個不常用的軟件，清理了各個程序里的緩存與記錄，接下來就是相冊這個大頭。既然視頻暫時不能刪，那就只能刪刪照片了，按時間遞退，其中最近有一張是元旦那天在大學體育場上拍的，普普通通的一張風景照，更像是隨手按錯了不小心照到的。

    當時我去上廁所回來，遠遠看見吳浩宇蹲在地上擺弄手機，那天我們都沒帶支架，只能找些石頭墊著，吳浩宇每次都得調(diào)整好一會才能恰好地把手機豎直卡在其中。我一走近體育場，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場景，吳浩宇專心致志地調(diào)著手機擺放的角度，我突然就想給他照張相。

    其實這張照片什么都沒有，我沒有把想照的人影放大，也沒有把他對在鏡頭正中，畫面里主要是褪色的塑膠跑道、草坪、半個足球門和遠處的大看臺，清早的運動場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吳浩宇頂多算是那零零星星當中的一個。

    我將照片雙擊放大，吳浩宇的輪廓模糊得不像樣。我返回相冊繼續(xù)往前滑，并不打算把這張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