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怕已然明白，原來開始的那些偶遇，不過是他儲(chǔ)心蓄意地試探。

    不過他本也不打算一直瞞她，誠然他完全具備這一能力。

    他略作停歇，待積攢了氣力后，推開屋門。

    屋前堂下，空無一人。只看見四隅黑夜蔚藍(lán)莫測，星子皎潔恍如螢火。

    此時(shí)已是初夏，蛩聲蟬鳴陣陣作響，回蕩在空寂的院落之中，何其悠長。

    他垂眸，不過想了一瞬，便露出清淺卻篤定的笑容，邁著飄逸的步伐，向柳園地勢最高處走去。

    山丘上，葳蕤繁葉綴在涼亭之上，像為亭檐鍍上一層清新的綠漆，涼亭之內(nèi)毫無響動(dòng)，似乎從未有人深夜踏入此處。

    是夜無風(fēng)，可掩映在涼亭外的蒔葩，卻在微微搖晃。謝琛瞥了一眼，眼中笑意便深了一層，輕手輕腳走近涼亭。

    遲向晚就坐在美人靠上，以手支額，微微出神。

    謝琛也不出聲打擾。

    寂靜夜色中，他比夜更為深邃漆黑的眼眸里，氤氳著專注的溫柔，就這么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少女，好似是要把少女清麗婉約的姿容，望成剪影，再深深根植于心中。

    他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gè)亭子，或許比這亭更大更宏麗些，但場景總是相仿的。

    他站在亭中，以一種盡掌諸事的姿態(tài)，目送少女舉著他的那把月白紙傘，深一腳淺一腳逐漸隱匿于雪色和月色之中。

    除了一串小巧的足印，沒有什么昭示著她曾來過。

    那時(shí)的他并沒有想到，自己會(huì)與那個(gè)少女擁有這么多的后續(xù)交集，與斬不斷的紅塵緣分。

    只是此刻，兩人的身份卻已倒置。

    端坐在亭中，情態(tài)悠然的是她，而他費(fèi)了些思量，方尋至此處，眼下正欲進(jìn)去。

    遲向晚涼颼颼睨他一眼，倒也絲毫不奇怪，“總算還知道尋至此處?！?/br>
    “月是故鄉(xiāng)明。離鄉(xiāng)久了，總會(huì)想家，站在高處遠(yuǎn)眺京城，也是情理之中?！敝x琛好像聽不懂遲向晚話中的揶揄，聲線溫雅和潤。

    “你且再等我虛以委蛇一段時(shí)日，等待京城那邊接應(yīng)的人手到了，如此便將涉案官員一網(wǎng)打盡，屆時(shí)咱們一起回京城。”

    遲向晚聞言扯了扯嘴角，也沒吱聲。

    過了一會(huì)兒她才道：“誰知你哪句真哪句假，從今往后，但凡你說的話，我一概不信?！?/br>
    謝琛離遲向晚近了一步，他整個(gè)瞳仁都暴露在月色之中，像清粼粼的黑色棋子，一副分外無辜的模樣。

    “阿晚這話便是錯(cuò)了，我從未對你說過一句謊言，欺騙于你之說，又從何而來？”

    遲向晚這回細(xì)想了想，這人起初試探是真，后續(xù)隱瞞也不假，但真如他所言，從未對她撒過半句謊，至少?zèng)]有語義前后矛盾被她發(fā)現(xiàn)出來過。

    謝琛窺見少女神情有所松動(dòng)，趁勢從袖中取出香灰手串。

    他逆著月光，臉容有些模糊，聲音卻清清淺淺、散散淡淡：“人或許不是好人，東西卻是好東西。”

    謝琛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手串，那個(gè)小狐貍墜飾，便在他手邊晃蕩，不時(shí)與琉璃珠子相撞，發(fā)出琳然悅耳之聲。

    手串都遞到遲向晚眼前，遲向晚不看也不行，但她余光輕描淡寫地一掃后，目光便一凝。

    狐貍的左耳，有一道細(xì)微的刀痕，她長久把玩此物，早已知曉。而謝琛的虎口，也恰有這樣一道小小疤痕，她卻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

    往日他雙手?jǐn)n緊，虎口便被拇指食指夾住，里面的傷口也正好隱藏起來，而這一隱藏，便隱藏到了今日。

    此處肌rou時(shí)?；顒?dòng)，肌膚因?yàn)槭艿綘苛Φ淖饔茫瑐诜磸?fù)拉扯，愈合的也慢。疤痕上緣微有隆起，帶著鮮艷的紅色，一看便知傷口結(jié)痂不久。離徹底長好，還需要不短的時(shí)間。

    原先納罕，他是從哪里找的能工巧匠。不料這人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遲向晚話至嘴邊，又默默咽下，只伸出手遞給謝琛，默許了他幫自己重新戴上。

    本來感覺空蕩蕩的手腕，恢復(fù)了往日的自在，狐貍吊墜來回?fù)u擺，像是訴說著和主人短別重逢的喜悅。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在意之人，贈(zèng)我鵝毛一根亦愛如珍寶；我不在意之人，縱使予我黃金萬兩，也如破銅爛鐵?！?/br>
    謝琛一聽，便知她在指自己先前那句話，他輕輕唔了一聲。

    “那在阿晚看來，它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他眸光掠過琉璃香灰手串。

    “你自己想。”遲向晚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夜深露重，我忙活了大半宿，還要休息?！?/br>
    說罷，便要從美人靠上起身。

    謝琛卻拉住了她的手。

    不同于前段時(shí)日的箍緊圈住，是一只手不經(jīng)意地劃過另一只手，緊接著兩只手十指相扣。有一種令人心安的穩(wěn)固力量，像靜而無邊的山海，摒除塵世一切紛紛擾擾、駁雜詭譎。

    之前他們也不是沒做過比這更為親密的舉動(dòng)，但十指相扣又是不同的感覺。

    十指連心，相遇相識(shí)相知，更進(jìn)一層。

    遲向晚任憑謝琛動(dòng)作，不料謝琛一陣摸索，憑借微凹的觸感，竟摸出了那道咬痕。

    他輕轉(zhuǎn)手腕，將咬痕包進(jìn)掌心，溫柔而輕緩地摩挲，像拂塵掠過蟬翼那般小心翼翼。

    “你讓我想啊，”他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在認(rèn)真思索著什么，“我只想看看傷痕嚴(yán)不嚴(yán)重，師父上次還送來了白玉膏，要是你需要，我現(xiàn)在便幫你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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