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 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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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逐漸蘇醒。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第43章 送別 他站在溫暖的晨光里。 白清嘉是在城外的山野里見到她二哥的, 那時她從徐冰硯的軍車上走下來,恰好看見熹微的晨光一點點染上了遠方的天空。 白二少爺仍然風(fēng)流倜儻,斜靠在一輛黑色轎車上抽煙, 那樣子看上去尤其散漫痞氣, 頹唐的浪蕩子有這世上第一等瀟灑的氣派, 像只狐貍一樣輕易便能迷了人的心竅;軍車駛來的動靜引得他扭頭朝他們看來, 見到meimei時眉眼間也染上了笑意,還朝她悠悠然招了招手。 那光景讓白清嘉心中五味雜陳, 覺得如此模樣的二哥既熟悉又陌生,向他走去時連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徐冰硯默默看了這對兄妹一眼,不愿打擾他們話別, 于是留在車里沒有下去。 “……你怎么抽起煙了?” 這是大難過后白清嘉同哥哥說的第一句話,寡淡之外又有幾分復(fù)雜,好像是在抱怨他, 又好像是在關(guān)心他, 說不清。 他是有些瘦了,大概這幾日的躲藏對他而言也十分艱辛, 一向整潔的人此時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總是有幾分落拓邋遢,可不知何故就算這樣他看起來依然十分矜貴,聽了她的話還挑眉“哦”了一聲,隨即把煙熄了, 笑了笑說:“我忘了,你不喜歡看人抽煙——下回不了?!?/br> 這個言行很引人傷感,畢竟他手里的那根煙象征著另一種生活習(xí)性,那是白清嘉所不熟悉的、來自另外一個交際群體, 而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將走向他們,也許未來都不會再回家了;那句“下回”就更糟,擺明要惹人哭的——誰不曉得這個所謂“下回”只是一紙空話呢? 她心里慘淡,只好深吸口氣平復(fù)情緒,再抬眼看她二哥時已經(jīng)能露出一絲笑了,沒提昨夜發(fā)生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也沒說他們的父親此刻還躺在病床上,只淡淡地問:“你要走了嗎?” 白清遠答得也清淺:“嗯。” 她點點頭,又問:“去哪里?” “乘車去浙江,再轉(zhuǎn)鐵路到廣州,”他說,“后面都一樣,從廣州乘船到日本去?!?/br> 終還是難□□亡。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她也能接受,默了一陣之后只將手上的提箱遞給了他。 他挑了挑眉,問:“這是?” “錢,”她答,“父親給的?!?/br> 他昨晚本打算親手將它給你,只可惜…… 她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白清遠則有些怔愣,半晌才接過那個箱子,華美的狐貍眼微微垂下,神情有些寥落。 “父親……有說什么嗎?”他問。 白清嘉想了想,說:“沒什么特別的話,就是讓你照顧好自己。” “好好休息,好好吃飯,不要惹事,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她看著哥哥的眼睛說,“要記得家里還有人在等你回來?!?/br> 這哪是父親的話?分明是她的話,可同時他們也都知道,倘若父親真來得及再給次子幾句囑托,最后說出口的也無非就是這幾句了。 白二少爺一笑,有些蕭索又有些歉疚,最終卻只點頭說了聲好,并未再提及家人,只在看向meimei時多了句話,囑咐:“你也一樣……好好照顧自己。” 話到這里頓了頓,就著越來越明亮的晨光扭頭看了眼留在車里的徐冰硯,兩個男人隔著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距離相□□了點頭。白清遠又把目光收回來看向meimei,笑:“那人不錯,若你喜歡他……二哥不反對。” 白清嘉沒說話,心里卻曉得二哥必然受了那人的恩,想來最近他能逃過軍方和當(dāng)局的緝捕,徐冰硯是出了不少力的。 她心中復(fù)雜得很,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甜啊苦啊都不曉得,只能感到狼狽,這讓她忽而不想跟任何人談起他,于是索性把話岔開了,又問:“你現(xiàn)在就要走了?不能再等母親來送你?” 白清遠搖了搖頭。 “金先生他們都走了,總不好讓他們都等我一個,”他有些嘆息,“何況……” 何況我如今這個樣子……何必再見母親惹她傷心? 他頓住不說了,可言語背后的躲閃卻清清楚楚,那是白二少爺平生少見的脆弱之態(tài),全都留給他的家人了。 白清嘉是明白的,自然也不想逼他,點頭應(yīng)了一聲“好”,又隨口問:“那靜慈呢?你同她好好告過別了么?” 她雖然至今仍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卻不難想見靜慈在其中幫了多少忙,單是搬動那個英國領(lǐng)事恐怕就要費去很多功夫,這是天大的恩情。 而提及薛小姐時白二少爺?shù)纳袂橛钟行┠D了,好像有些出神似的,蒙了一層淡淡的微雨,有些難以厘清的傷懷。 ——當(dāng)然,他已同她道過別了。 就在昨夜。 那時夜雨還沒停,他正要提著箱子離開她好不容易為他尋來的租界里的避難所,出門時卻見她冒著大雨來了,瘦削的身體甚至撐不起衣裙,讓他擔(dān)心她會被暴雨中的大風(fēng)整個卷走。 他放下箱子出門去接她,把人領(lǐng)進門廳時彼此的衣服都半濕了,她微微喘著粗氣,剛剛的奔跑讓她的臉色特別蒼白,可那雙拿人的丹鳳眼卻又特別亮,好像在燃燒著最后一點力氣似的。 他的心忽然一緊,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讓他皺起了眉,問她:“你怎么來了?外面這么大的雨,你就不曉得避一避?” 是有些責(zé)問的語氣。 其實他并沒有立場這么對她說話,她卻沒有跟他計較,瘦弱的女人仰著臉看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使她看起來特別狼狽,偏偏說話的語氣還很穩(wěn)妥,正溫聲同他講:“你要走了……我來送你?!?/br> 她的教養(yǎng)是骨子里的,一個老派家庭養(yǎng)出來的女兒做什么都規(guī)矩,連隨口說一句話也要是完整的句子,“你”、“我”,其中編織著行動的因果。 他有些無奈,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又再說不出什么掃興的話了,故而只嘆了口氣,說:“哪還要你送?你的身體最要緊,不能這樣糟蹋?!?/br> 她對他笑,點頭應(yīng)和,其實心里卻不贊同他,心想她保全這樣一個沒用的身體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豁出去再多來看他一眼,反正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她多舍不得他呀,也曉得今夜之后他們便再也不會見,畢竟他們之間的結(jié)局只有兩個,要么是他走了再也不回來,那就算生離;要么是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那就算死別。 無論哪一個都算不得好,令她一顆心已經(jīng)蕭條到幾乎荒蕪。 可她不想他知道,因為明白不恰當(dāng)?shù)奶宦毒褪前V纏、最招人厭煩,她可以不被他喜愛,卻不能接受被他厭惡,因此即便到了最后的時刻她的笑容依然還是很得體,很端莊地對他說:“我只是想來同你說,倘若之后在海外遇上了難處盡可以給我來信,我一定會幫你,萬不要有所顧忌?!?/br> 這其實是逞能的話,她早已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搭進去了,現(xiàn)如今兩手空空還要應(yīng)付家里,早沒有余力再幫一個流亡者在海外安身立命;可她還是想這么告訴他,也許僅僅是因為她不想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吧。 女人的深情是那么隱秘,任誰都難以從她身上看出破綻,可屋外的風(fēng)雨是那么暴烈,她裙角滴落的雨水已經(jīng)打濕了門廳處的地板,如此殷切的樣子又讓人很難視若無睹,以至于他一時失了分寸,一個唐突的問句脫口而出:“……你喜歡我么?” 她一愣,神情微微一僵,又裝作沒有聽清,問:“什么?” 其實她都聽清了,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只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直白到幾乎殘酷的問題,更不知道該如何答復(fù)他。 ——她該承認么?在與他相見的最后一刻告訴他她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 ——還是該否認?把那些瑰麗又荒唐的夢寐都一股腦兒盡丟在他看不見的泥地里? 她還拿不準呢,他卻已經(jīng)看穿了她,從風(fēng)月場里淌過來的男人見多了女子隱藏愛意的神情,盡管她比其他人高明得多,可終于也瞞不過他了。 他可真蠢,怎么會到現(xiàn)在才曉得?她與他非親非故卻在這次的事上豁出一切來保他,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切么? 可…… “應(yīng)當(dāng)不是吧,”他又調(diào)侃起來,一雙狐貍眼里盡是散漫的笑,“我胡說的,你可別理我。” 她聽見了他的話,也看到了他眼中滿不在乎的笑,怎么還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滬上第一風(fēng)流的貴公子果然名不虛傳,連傷女人心的手段都如此高明,淡淡的,戲謔的,既讓你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都不稀罕,同時又能保全體面不教你太難堪,溫柔又殘酷,他把兩個都做到極致了。 她其實早就曉得結(jié)果的,本以為就算事到眼前也絕不會傷心,卻沒想到當(dāng)時當(dāng)刻心還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甚至還忍不住想癡心地追問:那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呢?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會喜歡上我呢? 她太想這么問了,可話要出口時又被堅強的理性給縛住了,她終歸沒能在那個時刻告訴他她的心意,還同他一樣笑起來了,說:“天天就知道開人玩笑,下次再這樣我可要告訴清嘉去,讓她代我教訓(xùn)你?!?/br> 多么逼真啊,倘若她是健康的,說不準也能登臺演上一出好戲,成為被他用錢用心捧的角兒了。 他也沒辜負她的苦心,玩笑一般討著饒,訣別的凄苦被他們隱在虛假的笑語中,既好笑又悲情,同時還很荒唐尷尬,畢竟他們各自心里其實都知曉實情,眼下的相對成了殘酷的凌遲,沒人愿意再這樣生生捱著了,于是彼此匆匆說了“再見”,他便提著箱子走出那門廳去了。 屋外是滂沱的大雨,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盡處、其間并未有過一次回頭,她知道他去得決絕、對她絕無一絲留戀,心里當(dāng)然傷情的,可是與此同時又有些微妙的慶幸,想著:也好,至少這樣……你就不必像我一樣明白這分離的悲苦了。 而他呢?心神紊亂之間甚至忘了撐傘,就那樣淋著大雨走了一路,眼前搖曳的始終都是她方才在門廳里看他的那個樣子,端莊又雅致,眼底卻又藏著執(zhí)迷和清苦。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悶了一拳,連疼痛都有些不爽利,明明想要回頭再看她一眼的,可是最終卻還是走到拐角處才停下腳步,彼時那朵柔弱的丁香已經(jīng)遠不在他視線之內(nèi),他也不知道這一生還能否再見到她,只是胸臆間同時生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悸動和苦澀,強烈得幾乎要把他的一顆心撕成兩半。 你又怎么會知道? 你眼底的雨霧是給我最慷慨的饋贈。 可同時……也是一次太過嚴厲的責(zé)罰。 而此時的他們已經(jīng)分隔兩地,她大抵早已回到了薛宅,而他則將要乘車去向遠方,再見之期未定,也許根本不會再有那一天了。 他的情緒難免起伏,以至于在面對meimei時都有些心神不寧,可最后諸事萬端也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說:“當(dāng)然,已經(jīng)道過別了。” 那時白清嘉并未察覺哥哥的異常,聽言只點了點頭,片刻之后卻又聽到他語氣有些遲疑地補充:“你同她要好,或許之后可以帶她去看看醫(yī)生……身體終歸要好好養(yǎng),不能由著她胡來的?!?/br> 這話有些出乎白清嘉的預(yù)料,但也終歸不算離譜,她只當(dāng)哥哥是感念靜慈的恩情、是以才掛念起了她的身體,于是很順?biāo)斓貞?yīng)了:“好,你放心?!?/br> 白清遠笑笑,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么要交待的了,日頭漸漸升起,他也應(yīng)當(dāng)盡快離去了。 分離的最后他擁抱了自己的meimei,神情間有含蓄的感傷,可他不會說曲折的別語,只有浪蕩才是白二少爺最習(xí)慣的偽飾,到此時他也不肯棄之不用,給meimei留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是不是還欠你一條紅寶石項鏈?你等著,待我去日本的賭場碰碰運氣,看看能否給你贏一條更好的回來?!?/br> 她笑了,又帶著眼淚,紛雜的情緒使她說不出話,最終便在這樣復(fù)雜的情致里目送哥哥坐上轎車遠去,荒蕪的山野一下子變得更加空蕩,就像她的心一樣飄飄搖搖。 直到—— “啪嗒”。 她聽到了車門打開的聲響,回頭時果然見到那個男人從軍車上走了下來,正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注視著她,漆黑的雙眼依然像沉沉的夜色,可隱晦處卻又似乎藏著難以被人察覺的溫情。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 他站在溫暖的晨光里。 第44章 回溯 未得廣廈千萬,亦愿為寒士遮雨…… 回程中車內(nèi)異常安靜。 徐冰硯沉默地開著車, 身邊的女人也安靜著不說話——上車時他本來為她打開的是后座的車門,可最終她卻坐到前面來了,他以為她要追問他跟她二哥有關(guān)的事, 可又至今都沒有開口, 只在他身邊的座位上窩著, 他的余光可以瞥見她搭在膝上的白皙纖細的手。 她也正用余光打量著他。 嚴肅的男人即便在開車時也依然顯得謹篤, 灰藍色的軍裝板正得沒有一絲褶皺,袖口領(lǐng)邊都是干干凈凈的, 總給人一種嚴絲合縫毫厘不差的感覺——她也看到了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虛握在車的方向盤上, 很……好看。 她又別開眼了,扭頭看向窗外,郊野的山色郁郁蔥蔥, 是夏日獨有的繁盛顏色, 只可惜此時她被高熱燒得意識有些模糊,已不太能欣賞自然的美妙了。 “所以……” 她忽而開了口, 聲音略有點沙啞。 “……這幾天都是怎么回事?” 言語飄散在車內(nèi), 他亦聽到了她聲音的異樣,彼時卻還未察覺她是生病了,只當(dāng)她是疲憊,沉吟片刻后也不同她迂回, 只同她簡單說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其實在從英租界返回官邸向徐振匯報搜捕情況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將軍已經(jīng)不再信任他。 山東的遺留問題終歸還是讓徐振心里結(jié)了疙瘩,遑論此前白小姐和徐雋旋退婚的事也加劇了徐振對他的戒心,對方大抵已經(jīng)斷定他和白小姐有其他瓜葛、因而才特意為她遮蔽她哥哥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