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樂壽堂正房的臺階時，俞宛秋差點一腳踏空，好在兩邊及時有人攙住。她只帶了知墨一人，另一個扶她的是薛凝碧。

    三個人默無聲息地在走在穿堂里，與席的諸人中，只有她們?nèi)齻€是住在后園的。薛凝碧的住處就在沈府的繡房，是貼著前院和后園之間的圍墻修的一排房子。

    眼看繡房就要到了，薛凝碧突然提議：“天色還早，去我那兒坐坐吧?！彼綍r頗有些獨行俠的味道，總不邀人去她房里做客的，自家也很少串門，上一次如果不是俞宛秋以罕見繡品為“餌”只怕還請不動她呢。

    “好”俞宛秋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雖然天色明明就不早了。

    老太君屋里的晚飯比別處要早一點，老人家總是喜歡早睡早起的，所以府里的廚房總是先備好老太君的飯。不過等吃完，也差不多要上燈了。

    “可惜我那里沒有好茶點招待你?！毖δ坛α诵Γ]塞的穿堂，沉悶的氣氛，因為她溫柔婉轉(zhuǎn)的笑容，而有了一點生氣。

    俞宛秋報以微笑：“剛吃了飯的，有也吃不下呀。”

    才到繡房的階檐下，齊集在一間屋里做活兒的幾個繡娘全都站了起來，帶著一點艷羨的口吻說：“薛師傅你回來了，聽說今兒有貢品魚吃？俞姑娘不用說，肯定是坐上席了，老太君那么疼你?！?/br>
    “有師傅在，哪兒輪得到我坐上席”俞宛秋含笑跟她們打過招呼，眼睛從她們手上掃過，只瞄了一眼那大紅大綠的緞面和上面鴛鴦戲水的圖案，就知道這肯定是給哪位姑娘準(zhǔn)備的嫁妝。

    沈府已屆婚齡的只有一個，也只有她的娘親有這份能耐，女兒都還沒議親，就開始請人繡新婚的被面了。要是換一個人，即便有這樣的想法，也必須通過當(dāng)家太太安排這些事，那人好意思開口么，起碼也要等正式定親以后吧。

    趁著薛凝碧跟她們討論針法，俞宛秋低頭對身邊的知墨交代：“你回去把我們前幾天買的干果點心包一些來，對了，再把新茶也拿一盒來?！庇挚粗饷鏉u漸暗下去的天光說：“來的時候提一盞燈籠，叫紋繡陪你一起來?！?/br>
    紋繡是她身邊負(fù)責(zé)衣物被褥的丫環(huán)，繡工一般，但做衣服的手藝不錯。她在沈府這五年來所穿的衣裳，全都是紋繡一手裁出來的，做的時候其他人再幫幫工。如果能讓紋繡認(rèn)識薛凝碧，也許可以得到一些指導(dǎo)。

    打發(fā)走知墨，薛凝碧已經(jīng)讓繡娘們點上大蠟，自己則拿著一只小蠟燭帶著俞宛秋走回里頭的房里。

    在外面時還能勉強撐著，甚至笑瞇瞇地跟繡娘們寒暄?？纱丝?，坐在薛凝碧干凈簡樸的臥室里，望著青色床帳上跳躍的燭光，就像倒映在墻上那些不斷奔走相告、竊竊私語的身影，俞宛秋突然眼眶一熱，趴在鋪著素白桌巾的小圓幾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薛凝碧也沒說什么，由著她哭完，才遞過一塊帕子道：“送給你的，要是你今天不來，我還準(zhǔn)備給你送過去呢?！币幻嬲f，一面拉開圓幾下的抽屜，里面有一疊手絹“四種顏色四種花樣，看你喜歡哪一種。”

    俞宛秋朝手上那塊看過去，是一副菡萏出水圖，粉荷亭亭，蓮葉田田，岸上甚至有垂柳依依搖曳，根本就是藝術(shù)品嘛，怎么舍得拿它擦眼淚。

    于是抽出自己袖中的舊帕子擦了，眼巴巴地望著抽屜說：“要是我都喜歡，你能不能都送給我？”

    薛凝碧一笑，索性全部拿出來放到她的膝上說：“本來就是給你繡的呀，我只是問你哪塊最好看?！?/br>
    “都好看，都好看”俞宛秋一條條展開，每一條都愛不釋手，嘴里還嗔著：“早說嘛，害得我都不敢看別的了，看到了就舍不得放下，卻只能擇其一，多痛苦啊?！?/br>
    薛凝碧瞅著她淚痕宛然的眼，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真不錯?！?/br>
    “什么？”俞宛秋沒聽明白，什么叫她“真不錯”？

    “你剛才明明那么委屈，眼淚都沒擦干，就開始跟我開玩笑，而且，最難得的是，你只是自己哭了一會子，都沒有向我訴苦。”

    俞宛秋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笑容：“訴苦有什么用呢，再說當(dāng)時的情形你都看得很明白，有什么好說的?！?/br>
    薛凝碧點了點頭，用過來人的口吻說：“你這樣想很好，其實真的沒什么。等你有過我這樣的經(jīng)歷，你就會發(fā)現(xiàn)，被不相干的人不疼不癢地說幾句，你根本不用在乎的?！?/br>
    俞宛秋很想問她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可那是人家的瘡疤，她自己不揭，別人怎好去揭。

    所以她只能笑著說：“是沒什么，再難堪的往事都會成為過去，有一句話，叫‘噩夢醒來是早晨’，只要享受新的一天就好，何必再去惦記著過去的噩夢。”

    “噩夢醒來是早晨”薛凝碧喃喃念了一遍，然后贊嘆道：“這句話說得真好，我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br>
    俞宛秋卻忍不住揭穿她：“你沒有，你其實還沒有?！?/br>
    薛凝碧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狽，俞宛秋很誠懇地看著她說：“你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應(yīng)該更開朗，更快樂一些才對，而不是這副‘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的樣子。”

    見薛凝碧低下頭不吭聲，俞宛秋忙道：“我不是說你這樣不好，人要忘掉過去總是需要時間的，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恬淡素雅，冷靜自制，在這偌大的沈府里，若要挑氣質(zhì)最好的女人，我首選你?！?/br>
    薛凝碧笑瞪了她一眼：“你見我有心事，故意逗我開心么，你這么一點年紀(jì)，統(tǒng)共才見過幾個人啊，就奢談氣質(zhì)。”

    俞宛秋舉手做發(fā)誓狀：“這絕對是真心話，我沒說你是大美女，但你真的別具氣質(zhì)，而且是在人堆里一眼望過去就能讓人眼睛一亮的那種?！?/br>
    她在古代是沒見過多少人，可是以前做廣告人時見過的明星都不知道有多少，關(guān)于氣質(zhì)問題，她自認(rèn)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

    薛凝碧不笑了，眼里交替閃過甜蜜、傷心、懷念、悔恨，末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當(dāng)年也有人這樣說過，可那又如何？最后還不是選了臉蛋漂亮的，哪怕她俗艷不堪，出身下賤?！?/br>
    俞宛秋內(nèi)疚地張了張嘴，很明顯是她的話勾起了薛凝碧的傷心事，她很想安慰，可臨到出口時才發(fā)現(xiàn)，在一個被所愛的男人傷透了心的女人面前，一切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像她當(dāng)初被大老板連臻鄙棄到死時，誰又能夠安慰？

    薛凝碧最后幽幽地說：“所以女人還是要漂亮，像你這樣的，任何男人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br>
    俞宛秋訝然道：“謝謝你給我這么高的評價，但我這張臉，也許自己天天對著鏡子看吧，真不覺得有多漂亮?！?/br>
    這不是矯情，想她穿越的第一天看到這張臉時還挺失望的。因為河上的俞宛秋之靈輕盈飄逸，等她附體后對著鏡子一看，整個一重癥病人的樣子，瘦得尖嘴猴腮的，后來病好了，也只覺得稍微圓潤了一點。只能說，第一印象太重要了，第一印象不好，心里有了定論，后來就很難改變了。

    薛凝碧給了她一個“我信你才怪”的眼神：“你要是不漂亮，沈府這一家子，從老到小，從上到下，一個個防你防得跟什么似的，就怕你搶走了她們的乘龍快婿。她們?yōu)槭裁床环绖e人？那程姑娘也長得不錯啊?！?/br>
    俞宛秋眉開眼笑地湊了上去：“你的意思是，我長得比不錯還不錯了？多謝多謝，我今晚可以做個好夢了，夢見自己拐到了一個俊俏郎君?！?/br>
    薛凝碧忙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正色警告：“你這話只能在我這里說說，到外面可千萬別出口，你在這府里的名聲已經(jīng)夠”

    “夠臭了是吧”俞宛秋很快接過話頭。

    薛凝碧笑了起來：“那倒不至于，就是老有人議論罷了。”

    “我知道，話題人物嘛”俞宛秋一聳肩，隨口說出了一個現(xiàn)代名詞，不過在古代用用好像也并不突兀。

    從窗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燈籠朝這邊移過來，俞宛秋心里打了個突，因為知墨實在是去得太久了，包些點心提個燈籠需要這么久嗎？

    走的時候，俞宛秋特意問了一下薛凝碧對那塊雙面繡的參悟程度，薛凝碧不好意思地?fù)u了搖頭，俞宛秋便說：“等哪天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白天再來，和你一起好好地研究研究，兩個人一起討論，說不定能啟發(fā)對方的思維，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br>
    薛凝碧也表示贊同：“是個好主意，那我就等著你下個旬日過來了?！?/br>
    ——這一章我自己很不滿意，改了幾遍，暫時只能改成這樣了，以后也許會重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