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手執(zhí)一把長刀，心急如焚地奔走在邪祟四溢、慘絕人寰的凡界，不分善惡，見人砍人，見鬼砍鬼——但凡擋了她路的東西，無一例外都要被清除。她的目的地也很明確，就是要去找地魔眼。

    那是生長在大地之土上的一只餓鬼眼，猶如數(shù)十座城池加起來一般大。

    那只眼的眼皮甚至還會眨動，一閉一合間便能扇動起數(shù)股呼嘯狂風(fēng)，帶有千鈞之力，連站在云端的神仙要都互相攙扶才能勉強穩(wěn)住身形。

    巨大的眼珠是灰黑色，瞳仁卻是幽綠色，不斷有黑色的眼淚從眼角滲出，流出一滴，便能繁衍邪祟無數(shù)。

    越靠近地魔眼的中心區(qū)域越危險。

    方圓十里，遍布嗜血妖魔。

    她卻一意孤行，只身前往，硬生生地在邪祟堆中劈開了一條血路，但她可不是為了封印地魔眼才去的。她才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更不在乎人間會不會變成煉獄，她只在乎自己的喜怒哀樂，所以，她是為了全天下唯一可以封印地魔眼的那位天神而去的。

    如她所見，凡人凡心，只知索取，不知感恩，還自私自利，所以人和妖似乎也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因為有神明庇佑，凡人就比妖魔鬼怪們高貴了一等，這是不公平的。而如今天庭也不想再庇佑人間了，他不過只一位被天道拋棄了的九重天神，何必還要再繼續(xù)悲天憫人呢？

    她想把他綁回來，讓他放下憐憫眾生的執(zhí)念，拋卻那顆沒用的爛好心，和自己一起游戲世間。

    但她還是晚了一步……

    月鎏金閉上了眼睛，平靜許久，才從那段印象深刻的記憶中回神，隨即雙翅一展，便從枝頭飛了下來，繞著梁別宴周身飛了好幾圈，然而梁別宴卻絲毫沒有伸手去接她的意思，無奈之下，她化成人形落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

    化形的那一刻，她還換了套衣服，一直穿在身上的那套守喪白裙變成了玄色的束腰勁裝，披肩的長發(fā)也高豎成了圓髻，腳踩黑色長靴，一副干練十足的俠客模樣。

    然而就在月鎏金張開雙唇，準(zhǔn)備開口的那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竟有滿腹的千言萬語，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好在梁別宴先開了口，不好的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前世的記憶我大多都不記得了，若有得罪，請多海涵?！?/br>
    月鎏金渾身一僵，像是被人當(dāng)頭敲了一棒，整顆腦子嗡嗡響……什么叫、大多都不記得了呢？是單單把我忘了？還是全都給忘了？

    她思索片刻，試探著問：“那你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叫什么么？”

    梁別宴如實告知：“忘了，但是曾聽諦翎告知過，叫做宸宴?！彪S即，他又道，“相桐和小銘的事情也是他告訴我的?！?/br>
    行吧，算諦翎那家伙良心未泯。

    月鎏金輕嘆口氣，又詢問道：“所以別宴這個名字是你自己取得？”

    梁別宴：“嗯?！?/br>
    月鎏金困惑蹙眉：“那為什要叫做別宴呢？”

    梁別宴神色淡然：“重活一世，不想與過往糾結(jié)?！?/br>
    月鎏金：“……”

    是不想和過往有糾結(jié)，還是不想和本尊有糾結(jié)?。?/br>
    行，好，本尊也承認(rèn)，本尊年輕的時候是狂了一些、拽了一些、壞了一些、霸道了一些，但你敢保證你一點錯誤都沒有么？你要是能夠經(jīng)受得住誘惑，咱倆也不能有孩子呀！

    “那你對我真就沒有一些印象么？”月鎏金不死心地追問，“如果你真記不得我的話，怎么能夠認(rèn)出來我呢？”

    梁別宴實話實說：“是有些印象，但不深刻，僅是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片段而已?！?/br>
    月鎏金：“都是什么內(nèi)容的記憶？”

    梁別宴沉吟片刻，言簡意賅：“你要殺我?！?/br>
    有她單槍匹馬執(zhí)刀捅他的畫面；還有她威風(fēng)凜凜地帶著手下圍剿他的畫面；最后一副也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在床幃之中，像是剛纏綿過，她躺在他的懷中，卻將涂了蔻丹的血紅五指摁在了他的心口，尖銳鋒利的指尖穿透了他的皮膚，得意又猖獗地放出話說：“只要我想，就能把你的心肝挖出來，或烤或燒或生吞，好好嘗一嘗九重天神的滋味如何?！?/br>
    總而言之，在他殘留不多的記憶中，月鎏金像是和他有著血海深仇，無論如何都要殺他，可他們偏偏卻又共同孕育了一個女兒。

    月鎏金卻氣得不行，心說：我對你好的時候你是一點都不記??！

    隨后直接給他來了個：“那你就沒反思過我為什么想要殺你么？”

    這下還真給梁別宴問住了，啞口無言地看著月鎏金。

    月鎏金冷哼一聲，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再開口時，語氣中竟流露出了難辨真假的埋怨和委屈：“還不是因為當(dāng)初第一次見面時你要先殺我！”

    梁別宴驚訝而疑惑：“為何？”

    月鎏金：“因為你瞧不起我是妖，你搞物種歧視！”

    梁別宴不可思議，半信半疑：“當(dāng)真？”

    月鎏金慍怒回眸，眉眼含淚，如泣如訴：“千真萬確，是你先欺辱我的！”

    “……”

    梁別宴吃虧在了沒有記憶，所以即便他非常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但也無法反駁，只能保持沉默。

    月鎏金又說：“后來你不顧我阻攔，非要去封地魔眼，而后撒手人寰，留我們孤兒寡母獨活于世，讓我一寡婦獨自一人拉扯女兒長大，這其中艱辛你知曉么？這些虧欠都不算么？”

    梁別宴無話可說，只能點頭：“……算，是我不對?！?/br>
    月鎏金：“那你不該死么？我不該殺你么？”

    梁別宴深吸一口氣：“……該?！?/br>
    該就對了！

    月鎏金舒心地抬起了手臂，用白皙修長的手背擦了擦掛在嫵媚臉頰上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滴眼淚，溫柔又大度：“好啦，既然你已知道了錯，那過去的事兒咱們就不提了，畢竟我們是夫妻，不該如此計較過往，如何和和美美地過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br>
    梁別宴：“……”

    不得不說，她表現(xiàn)的確實是挺善解人意，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又礙于記憶的殘缺不全，所以也驗證不出來個所以然，只能聽之任之。

    無奈地嘆了口氣，梁別宴言歸正傳：“此番來找你，一是為了與你相認(rèn)，二是為了告知你一聲，近期校內(nèi)不太平，恐有大事發(fā)生。紙靈有形無實，隨便一棍子就能打死，小銘又有些叛逆，不服我的管教，我無法時時刻刻都守在他身邊，如遇危險，就靠你護(hù)他周全了?！?/br>
    月鎏金點了點頭，然后，問了句：“那你見過女兒了么？”

    梁別宴面露溫情與慈愛：“見過了?！?/br>
    月鎏金追問：“什么時候見的？”

    梁別宴：“十年前?！?/br>
    月鎏金又問：“那女婿呢？也是在十年前見的？”

    梁別宴的臉色瞬間就垮了下來，冷冷回了個：“嗯?！?/br>
    月鎏金若有所思：“可我沒從他身上聞到人味兒，他當(dāng)真是個凡人？”

    “我也很疑惑這點，但他確實是rou體凡胎。”梁別宴如實告知，“這十年來的表現(xiàn)也無任何異常，十分平庸的凡夫俗子一個?！?/br>
    “平庸”這兩個字，大概是他們那個毫無特點的女婿的最大特點了。

    月鎏金更關(guān)心的是：“那他對女兒怎么樣？”

    雖然梁別宴對這個沒什么出息的女婿有諸多不滿，但還是中肯地點評了句：“尚可，起碼沒讓她受過委屈?！?/br>
    月鎏金終于舒了口氣：“那也還行了?！彪S即又問道，“你是從什么時候來到這所學(xué)堂的？”

    梁別宴想了想，說：“大概是一年多以前，那天突發(fā)奇想想來看看小銘，感知到了校區(qū)內(nèi)的氣息不對，就以學(xué)生的身份留下來了?！?/br>
    月鎏金思索片刻：“也就是說，你好歹也在咱們外孫兒身邊待了一年多了，怎會讓他如此討厭你？”

    梁別宴認(rèn)真反駁道：“他不是討厭我，他只是青春期叛逆，不服我的管教罷了！”

    月鎏金沉默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得了吧，他都要給我介紹帥老頭兒給自己找新姥爺了，就這還不討厭你呢？”

    梁別宴臉色一沉，將指骨捏的咔嚓響：趙、小、銘！

    與此同時，剛和他爸一起從班主任辦公室里面走出來的趙小銘猛然打了三個噴嚏。

    趙亦禮立即緊張了起來：“怎么了銘銘？是不是感冒了？”

    “沒感冒?！壁w小銘吸了吸鼻子，又用食指蹭了蹭鼻尖，信誓旦旦，“秋風(fēng)送思念，應(yīng)該是有某個暗戀我的人過于想念我了?！?/br>
    趙亦禮面露難色：“雖然但是呀銘銘，身為男孩子，如此普通卻又如此自信是不是不太好呀？”

    趙小銘：“……”

    第11章

    趙小銘暫時沒打算告知他爸有關(guān)他姥姥和姥爺?shù)氖虑?，一是因為他覺得他爸的性格有點膽小懦弱，而事實又是如此的光怪陸離，擔(dān)心他爸會接受不了或受到驚嚇；二是因為他覺得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先等他媽見過了姥姥姥爺之后再說其他。

    然而等他問過他爸之后才得知他媽這周又去外地出差了，一時半會兒根本回不來，而且據(jù)趙小銘對他媽的了解來說，只能等她跟你聯(lián)系，你要是想主動聯(lián)系她一次，那可是比登天還難，十通電話里面有五通無人接聽，剩下五通是秘書接的。

    秘書小jiejie每次都會和藹可親地對他重復(fù)一句：“小銘呀，月總在忙，你有什么事兒就先跟姐說，姐等會兒替你轉(zhuǎn)告。”

    但是吧，小事兒根本就不必轉(zhuǎn)告，大事兒等她轉(zhuǎn)告了也來不及了，所以趙小銘平時很少會主動和他媽打電話打視頻，母子倆聯(lián)系基本全靠意念和緣分。

    姥姥姥爺這檔子事兒，也只能等他媽回來之后再詳細(xì)面聊。

    走出高三教學(xué)區(qū)后，趙小銘就和他爸一起去了學(xué)校食堂。

    樹人中學(xué)距離市區(qū)足足三公里，又建在半山腰，想點外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所私立貴族學(xué)校上學(xué)上班的學(xué)生和老師們一日三餐只能吃食堂。

    好在食堂面積夠大，足足有七層樓，完全能夠容納得下初高中六個年級的全體師生。

    父子倆來到食堂三樓后，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了下來，打開保溫飯盒，一同吃起了午飯，中途有一位在食堂當(dāng)志愿者的高二學(xué)妹給他們送來了兩杯奶茶，說是食堂五樓新開了一家飲品鋪子，開業(yè)大酬賓，今日免費大贈送，來食堂吃飯者既有份。

    趙小銘心說：全校學(xué)生加老師好幾千人，誰不來食堂吃飯啊，這么送不會送虧本么？

    但看在那位身穿藍(lán)色jk制服、扎著兩根長辮的學(xué)妹長相甜美可人的份上，他并沒有把心里話說出口，樂呵呵地收下了奶茶，回了句：“謝了啊?！比缓缶桶涯滩韬臀芊诺搅俗雷由?，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愛喝奶茶，想著等會兒見到他姥了就把奶茶給她喝，讓她嘗嘗什么是當(dāng)代社會的茗品細(xì)糠。

    趙亦禮也不愛喝奶茶，所以也是道了謝之后就將其順手放在了桌子上。

    誰知那位jk學(xué)妹卻沒離開，不好意思地沖著父子二人笑了笑，赧然道：“叔叔、學(xué)長，你們可不可以先嘗一口，再給我個反饋好么？我有工作任務(wù)的，要給老板做市場反饋，不然我拿不到工資的?！?/br>
    趙小銘一怔：“你不是志愿者么？志愿者還有錢拿呢？”那他去打掃游泳池是不是也能拿錢？

    jk學(xué)妹卻搖頭：“不是的，我只是趁著課余時間來食堂打工的，想掙點零花錢?！闭f著，還瞧了趙亦禮一眼，驕傲十足地說，“我爸爸下個月就要過生日了，我不想用他的錢給他買禮物，我只想憑借著自己的雙手賺錢給他買份禮物?！?/br>
    趙小銘：“……”那你沖著我爸說什么??？說給誰聽的吶？用心險惡啊我艸！

    果不其然，下一秒，趙亦禮就長嘆了一口氣，神色中浮現(xiàn)出了難言的贊賞、羨慕和無奈之情：“真是個好孩子呀，叔叔要是能有你這種聽話懂事又可愛的女兒，叔叔一定開心死了。”

    趙小銘：“……”句句沒提我，句句都有我。

    媽的，老子討厭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卷王！

    jk學(xué)妹立即沖著趙亦禮甜甜一笑：“那叔叔您就趕快嘗一口吧，忙完您這兩單我今天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哦哦好！”趙亦禮立即拿起了吸管，扎進(jìn)了杯封里，端起杯來大吸了一口。

    jk學(xué)妹滿意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滿含期待地看向了趙小銘。

    趙小銘正記仇呢，是一口都不想喝，剛準(zhǔn)備以自己三高糖尿病不能喝甜的為理由繼續(xù)拒絕時，他爸忽然說了句：“銘銘，你也趕快喝兩口吧，給你同學(xué)一個反饋，人家就能下班回寢室休息了?！?/br>
    趙小銘無奈，再怎么說都不能在外人面前駁了他爸的面子，只好端起了紙杯，扎進(jìn)吸管喝了一口，五官瞬時就皺了起來——真他媽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