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生家很大，好幾間房間，唐青月被石泉生安排在中間一間南北通透的大房間里。她一刻都沒有閑著利索地將自己的房間、廚房、兩間堂屋還有倉庫什么都收拾了一遍，她在知青點的一點衣服也搬了過來，全部洗、曬一遍，將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為照顧即將回家的產(chǎn)婦、新生兒做準備。

    可是幾天后，卻只有石泉生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回來了。

    一起去醫(yī)院的三個知青，包括還在月子里的產(chǎn)婦孫如玉全回城去了。

    石泉生說，孫如玉早就計劃了回城，她想讓自己摔一跤流掉孩子直接走，這才有那天突然早產(chǎn)的兇險。

    可是孩子月份大了，最終生下了，孫如玉依然拋下剛出生的孩子走了。

    唐青月一方面覺得小寶寶很可憐，比她還可憐，好歹她當初沒被扔在醫(yī)院，一方面又覺得小寶寶很幸運，有一個這么好的爸爸。

    孩子叫石夏天，唐青月給她取了小名叫甜甜。

    自此，唐青月再沒下過山、上過工，她在石泉生的家中全心全意的照顧石夏天。

    原來石泉生家雖然住了女知青，但那時候有好幾個人，有男有女，現(xiàn)在只有唐青月和石泉生孤男寡女兩個人住在這深山中，為了不被說閑話，也為斷了惡霸陳大剛的覬覦，石泉生在經(jīng)得唐青月同意，兩人擺了酒席。

    在山村里，只要擺了酒席拜了祖宗牌位，那就是過了明路的夫妻。

    之后五年，唐青月留在山上，照顧孩子，收拾家里，照顧石泉生，石泉生掙錢養(yǎng)家，讓唐青月和孩子衣食無憂。

    石泉生非常能干，能掙回來很多糧食和rou，還經(jīng)常給唐青月帶零嘴、衣服、頭飾、甚至首飾，他花了三年時間將偌大的房子一點點修建整改，讓其更結(jié)實、舒適，圍了結(jié)實又寬敞的院子，養(yǎng)了看家的狗，種了大片的花，讓唐青月好像置身在世外桃源般的悠閑。

    唐青月也愈發(fā)將孩子疼人骨血以回報石泉生的護佑。

    山中無歲月，一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村里一二十個知青陸陸續(xù)續(xù)走得所剩無幾。

    知青都想著回城，唐青月以為自己不想的。她已經(jīng)很少想起她出生過得申城，那是不被愛不被惦記甚至被錯待的歲月。

    她在這山里經(jīng)歷的磨難、困境，都一個人扛過來了，也漸漸忘卻，遙遠申城自打她下鄉(xiāng)就沒有只字片語傳來的家人也慢慢被她塵封在記憶的最深處。

    可是午夜夢回，她夢到了曾經(jīng)爬過十幾年的樓，夢到了申城的吳儂軟語……她也想回去的。

    這時候恢復高考的消息傳到山里，幾個滯留山區(qū)的知青欣喜若狂，山里也發(fā)生一些動蕩。

    還沒有離開的知青基本是在山里成了家生了孩子的，和別家發(fā)生爭吵不同，石泉生得到消息后，在唐青月都沒有下定決心時，第一時間張羅來了各種書本、資料。

    唐青月想念她長大的申城，她也想帶著石泉生、帶著她捧在手心長大的孩子走出這大山，到大城市去看看。

    山里雖然好，但是太蔽塞、落后，石夏天如果要上學，得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

    然后她真的考上了，還是申城最好的大學。

    石泉生讓她先一步回城，他們隨后也會來。

    石泉生安排好了一切，唐青月帶著錄取通知書、帶著錢滿懷期盼地回城。然后她被軟禁、被奪走上學名額，用一個不能住人的破房子作為補償，強迫她接受……

    唐青月這次沒有等到石泉生來解救她，等她恢復自由后回山里找他們時，已經(jīng)沒有他們爺倆的身影了。

    村里人說石泉生帶著甜甜去了浙江，去了孫如玉的家鄉(xiāng)，他們真正的一家三口團聚了。

    她再一次被拋下了。

    親生父母尤能為了孿生jiejie軟禁她，責罵她，只是為了拿走她的錄取通知書，只是怕她鬧事誤了另一個女兒的錦繡前程，唐青月時隔七年再一次體會到不被愛和被偏愛的差距。

    她永遠是不被愛的那一個，父母親人尤如此，石泉生、石夏天也是如此。

    當時的唐青月仿佛認命般接受了村里人的說法，一個人回到申城。

    初回城的她，有三個孩子要養(yǎng)，有一份需要不停學習的工作去適應，枯燥繁忙而又捉襟見肘的生活將那幾年在山村里養(yǎng)出來的靈動和生氣很快磨滅掉了。

    一路上思緒紛亂，唐青月渾渾噩噩回到家中。

    她們說那錢是那個男人給的，用報紙包著，報紙上寫的是唐清婉的名字，錢到了唐清悠手上，唐清悠拿出一千二給她買房子安家。

    唐青月清楚的記得，唐清悠是在一九七八年深秋給她的一千二百塊，那時候唐清婉已經(jīng)順順利利舉行了婚禮，不怕再出變故，她也獲得了自由。

    也就是說那年十月前后，石泉生來過申城，在她被軟禁在老房子里的時候，石泉生來申城找過她，沒見到她，然后走了，走了還給了一筆錢？

    村里人講，泉生啊，早就帶著甜甜去和孩子親媽團聚了，你都賴著他白吃白住了五年，還想賴到什么時候？不要去打擾人家，孫如玉為了泉生生下甜甜，難產(chǎn)差點死在醫(yī)院，她家里也是怕她救不回來，才給接回城里調(diào)養(yǎng)。

    現(xiàn)在人家身體養(yǎng)好了，一家子團聚，苦盡甘來。

    所以石泉生為了感激她那五年來將甜甜照顧的好，讓他們一家三口能團聚，特地繞到申城來給她送了一千二百塊錢？

    唐清悠說，如果不是唐清婉不見他，他還會送錢來。

    所以那錢肯定不止一千二百塊，他為什么要送那么多錢來，十八年前，一千二百塊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

    不對，唐青月?lián)u著頭，覺得不對。

    如果說欠誰的，只有她唐青月欠他們父女的，那幾年是石泉生給她遮風擋雨，讓她衣食無憂，是甜甜讓她心有歸途。

    那五年的點滴時光曾經(jīng)被她當著一場美夢壓在記憶深處，現(xiàn)在翻出來，才發(fā)現(xiàn)許多被她忽略的事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幾年她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成長起來，她感受到石泉生對她是有男女之間那種感情的。

    他時常帶她喜歡吃的零嘴回來，他給她買衣服、首飾，他看到她笑的時候會跟著笑，他私下還說過甜甜大了要分房睡，到時候他們兩口子該睡一房……

    村里人說孫如玉為了石泉生九死一生生下甜甜，說石泉生如何變賣田地如何高興地帶著甜甜去浙江找孫如玉……

    她便不敢去回憶那幾年的點點滴滴，只當是自己癡心妄想了。

    可是如今那些年的記憶如海潮般涌來：

    當時孫如玉生完孩子她也在醫(yī)院的，她親耳聽到孫如玉咒罵孩子，說她不想生的，說生了這個孽障會毀了她以后的日子，讓石泉生抱去送人，要不就丟掉。

    當時唐青月只當孫如玉是生孩子太疼了說的糊涂話。

    后來，石泉生獨自一人抱著孩子回來，說孫如玉沒事了，可以出院，但是她不要孩子，回城去了。

    石泉生是被遺棄的孩子，唐青月也是被放棄的孩子，她理解那種痛苦，石泉生怎么可能還惦記拋棄孩子的孫如玉？

    正因為唐青月知道石泉生同孫如玉再無可能，才放任石泉生對她無微不至的好，也放任自己對他們父女投入全部的心血。

    唐清悠還說，怕她知道了會跑去山里找那男人，還說她去打點的。

    她為什么要去山里打點？山上的一切跟她們兩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唐青月只覺得這一切好像掩蓋在云霧后的太陽，看不清，摸不著。

    她心亂如麻，甚至想著回去不顧一切鬧一場，問一問她們當年到底都干了什么。

    拿走她的錄取通知書還不夠，幫她養(yǎng)十年孩子還不夠？

    第5章 霍山

    大別山腳下霍山縣，這里有天下聞名的霍山石斛，有五a級風景區(qū)和國家地質(zhì)公園，自然有許多圍繞景區(qū)而建的大大小小的酒店和民宿。

    其中有一處清幽的院子，背靠著連綿的山脈，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其中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相比其他民宿，這里更像一個世外桃源。

    路面平坦寬敞，時常有一些游客、商人車子開著開著就繞到這家庭院外頭，還以為是度假山莊，興致勃勃的準備入住，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門邊立著一個碩大的牌子，上書“私人住宅，請勿打擾！”八個大字。

    院子大門的牌匾上只有偌大的“石苑”兩個字。

    這是一家不對外開放的私人院落，所以才會如此安靜，路面通暢。

    占地近百畝地的石苑屬于霍山縣一名石姓商人。

    主宅是一棟四層高的樓宇，連著一個玻璃陽光房，被院中院圍著。

    一樓的露天陽臺上擺著大理石餐桌，一男一女在這里吃午餐。

    “來，咱爺倆走一個，慶祝咱甜甜考上申大的博士！”一名中年男子舉起酒杯，慈愛地看著對面的女孩。

    石夏天已經(jīng)是二十幾歲的大姑娘，早就不讓人喊她甜甜了，除了眼前的石泉生，她的父親。

    她笑著和石泉生碰杯：“也祝老爸身體健康，越活越年輕！”

    才喝完，還不待石泉生放下杯子，石夏天便起身拿走石泉生邊上的酒瓶。

    “喝一點就行了，對身體不好。我榨了新鮮的果汁?！?/br>
    石泉生很聽話地放下酒杯笑道：“我現(xiàn)在很少喝了，這不是今個高興嗎？”

    前些年為了生意，石泉生應酬不少，幾次喝進醫(yī)院?，F(xiàn)在“思源集團”站穩(wěn)了腳，錢賺得多了，一般的應酬石泉生都推了，那些請不動石泉生的商會、宴席等也不會或者不敢為難。

    “真好，爸為你驕傲，申大醫(yī)學院可是全國最好的，學醫(yī)就得學深學透，你好好讀……你mama要是知道了，肯定也為你驕傲的。”

    “我沒有媽！”石夏天突然大聲打斷石泉生的話。

    石泉生愣了下，臉上的神情冷下去很快又強撐起一絲笑意，不過還不待他說話，石夏天又倔強地打斷道：“我只有爸爸，沒有mama，那個女人不是我媽，她和孫如玉一樣，拋夫棄子，不是好東西！”

    “住口，誰跟你說的這些胡話？”

    石夏天考上大學的十六歲那個夏天，石泉生帶她回山里擺酒，沒想到碰到一出生就拋棄她回城的孫如玉，當時石夏天還小，心智不成熟，被人背著石泉生挑唆了幾句，回來后同石泉生鬧了很長時間。

    石泉生一直以為石夏天不知道她的身世，當年唐青婉在時，她保護得很好，從來沒讓石夏天離過她的眼，自然沒有人到她面前說三道四。

    后來唐青婉回城兩個月音信全無，石泉生不放心就把石夏天寄放在村里一戶人家，去了申城，前后半個月，回來后發(fā)現(xiàn)石夏天沒原來活潑，石泉生只當孩子離了mama自然會沉默些。

    石泉生帶著石夏天離開山村，來到山腳縣城里安頓下來，頭一年石泉生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家里陪伴孩子，以彌補孩子缺失的母愛，直到石夏天上學。

    也是在她高考那個夏天，石泉生才知道石夏天早知道她不是唐青婉生的，大概就是寄放在村里那個月有人在她面前說了，自唐青婉回城后，石夏天再沒有提起過這個精心照顧了她五年的mama。

    石泉生不想去計較生恩大還是養(yǎng)恩大的問題，那時候石夏天還未滿十八歲，心智不算成熟。

    石泉生并不知道石夏天生父是誰，但是他和孫如玉同住一個屋檐下近兩年，對于她的秉性和交際還是了解一二的，石泉生怕石夏天鉆進死胡同走彎路，放下霍山縣的生意，到石夏天就讀的大學所在城市陪讀了兩年時間。

    “她疼你入骨！”

    “你出生的時候才這么點大，這么點，天又冷，她怕你睡不暖，又怕你尿了、拉了她不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晚上都是把你踹在心口窩睡的?！笔攘它c酒，臉紅脖子粗的拍起了桌子。

    就連石夏天都很少見過她爸這一面，這個男人頂天立地，能吃苦，能抗事，流血不流淚也從來不會拍桌子板凳。

    “你媽天天抱著你，手酸了都舍不得放手，她白天抱著晚上摟著……你三歲那年，家里蓋房子我去省城買材料，你夜里起了熱，那時候你都三十幾斤，她把你綁在胸口，怕時間長了你燒壞腦子，一路從山上跑下來，你第二天就退了燒，她卻病了七八天……”說著說著石泉生紅了眼。

    石夏天也紅了眼，那個女人走時她五歲了，能記事，她將她摟在懷里教她唱歌，教她認字，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寫爸爸的名字，喊她甜甜小寶貝。

    “可是她走了，不要我們了。她拋棄我就算了，反正我不是她生的?！笔奶炷税蜒蹨I。

    “可是她連你也不要了，你對她不好嗎？她還不是說走就走了。”

    她不恨的，村里哪個知青沒走，拋夫棄子的、拋妻棄女的，很正常。她本來就不是她生的，別人親生的都說拋下就拋下，她有什么權(quán)利怪她拋下自己。

    可是這些年看著石泉生嘴上不提，心里從沒放下，生意做得再大錢掙得再多，多少人介紹各種各樣的女孩、女人他都不相不看孤孤單單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

    她做女兒的看著難免心疼，難免生怨，她爸多好的男人，她不要自己就算了，為什么也不要她爸。

    “你媽是個好女人，是爸沒福氣。”

    一頓飯食不知味中結(jié)束，石夏天午睡后在家里玻璃花房找到石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