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侯爺最討厭手底下人玩忽職守，這賀九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

    “那……可需老奴再尋個人來照顧蒼盧？”孟管事問道。

    “不必了。”林鐸看向他，“明日一早，我會帶蒼盧去軍營，免得往后再發(fā)生類似之事?！?/br>
    孟管事頷首，準(zhǔn)備退下，然才走了幾步，就聽背后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乍響，“那瑤娘的夫君……先前作何營生，過世多久了？”

    這話可是給孟管事問住了，“老奴只聽說，這瑤娘的夫君死得早，孤兒寡母日子過得艱難，便自北面南下來掖州尋親，可人☆仙☆女☆整☆理☆沒尋著，又身無分文，才求到了咱們府上……”

    當(dāng)初見得是個年輕寡婦帶著個孩子，孟管事也不曾懷疑什么，便沒多問，此刻聽林鐸突然問起，孟管事頓了頓道：“侯爺，可需老奴再去詳盡問問？”

    林鐸凝視著紙上略有些凌亂的字跡，“不必了，我不過隨口一問，下去吧?！?/br>
    孟管事深深看了自家侯爺一眼，折身而退。他是看著林鐸長大的，縱然林鐸故意掩藏，可孟管事仍是輕易發(fā)現(xiàn)了自家侯爺?shù)漠惓！?/br>
    這么多年，他何曾聽他家侯爺關(guān)心過哪個下人，要說這瑤娘還是頭一個。

    還有今日之事，其實他家侯爺大可以讓他來處置，可卻親自懲處，著實令他意外。

    孟管事越想眉頭攏得越緊，難不成……

    心下陡然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孟管事忙搖頭將其揮散去。

    絕無可能，這瑤娘生得也并非花容月貌，況且死了夫君還有個孩子，他家侯爺再怎么著，當(dāng)也不會看上一個小寡婦吧……

    *

    裕園事了，穆兮窈便抱著歲歲和徐嬸一道回了屋，中途徐嬸怕穆兮窈累，便想幫著她抱，卻不想歲歲緊緊攥著穆兮窈的衣裳搖著頭死活不肯撒手。

    穆兮窈曉得歲歲此番受的驚嚇不小，看來是到這會子還未緩過來，就謝了徐嬸的好意，將歲歲一路抱回了屋。

    許是在娘親懷里得了心安，歲歲半途便趴在穆兮窈肩頭睡熟了。

    穆兮窈將歲歲放在床榻上，蓋好被褥，就聽徐嬸囑咐：“瑤娘，這孩子不經(jīng)嚇，這兩日你可得看著些，夜里只怕是要魘著，若她夜半驚醒，你就揉揉她的手腳，讓她舒坦些，也能睡個好覺?！?/br>
    “嗯，多謝嬸子?！?/br>
    穆兮窈頷首，記下了徐嬸的話，將徐嬸送走后，便去打了熱水，輕柔地給歲歲擦拭了淚跡斑斑的小臉。

    歲歲原平躺著，但很快便在睡夢中蜷起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見得她這一副因畏懼而保護(hù)自己的姿態(tài)，穆兮窈只覺心疼得似在滴血，她的歲歲本就不足月而產(chǎn)，生來體弱多病，在那京郊莊上殘破的院落里好容易長到兩歲多，又跟著她南下吃了那么多苦，本以為到了這掖州會好些，卻不想遭逢了這樣的事。

    歲歲原不怕黑，還是不足兩歲時，一天夜里，穆兮窈被莊子上的人差去做活，怕歲歲亂跑，便將熟睡的歲歲一人鎖在屋里。

    誰料歲歲半途醒來，屋內(nèi)燭火已然燃盡，她跑下床到處尋不到娘，又推不開門，加之那夜的風(fēng)格外肆虐，撲得窗子哐哐作響，歲歲一人害怕得緊，便挨著門號啕大哭。

    待穆兮窈回來時，歲歲已然哭啞了嗓子，也是因著此事，她從此不敢一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呆著。

    若是曉得會發(fā)生今日這事，她絕不會將歲歲一人留在府里，正當(dāng)穆兮窈自責(zé)之時，就聽一陣敲門聲。

    是孟管事派人來給她傳話，說侯爺允了，讓她暫且?guī)е⒆尤ボ姞I，但得看緊了，不得亂跑。

    穆兮窈連聲答應(yīng)，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那來傳話的小廝走后，她方欲閉門，就聽得隔壁的孟大家傳來爭吵聲，夾雜著孩子的哭聲和碗碟摔碎的聲響，想是那孟大回來聽聞了此事，在教訓(xùn)阿旺。

    他家如何，穆兮窈并不想理會，往后也別再沾上半點關(guān)系得好。

    翌日早天未亮，穆兮窈便給尚且迷迷瞪瞪的歲歲穿好衣裳，歲歲睡眼惺忪，心下不想讓穆兮窈走，但又不敢說，只能用小聲問：“娘要去做活了嗎？”

    穆兮窈看出女兒的心思，笑著在歲歲鼻尖刮了刮，“娘要去做活呀，但是娘帶著歲歲一道去，可好？”

    聽得不必和娘分開，歲歲高興得眼睛都睜大了，重重點了點頭。

    這日頭還未出來，正是最冷的時候，穆兮窈怕歲歲凍著，拿了自己的一件衣裳將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半張小臉來。

    今日頗費了些功夫，待到了側(cè)門那廂，其余幾個幫廚都已經(jīng)到了。

    這府里消息傳得快，不消半日，歲歲的事已然傳得人盡皆知，這幾個幫廚自然也聽說了。

    坐在牛車上，趙嬸看了看窩在穆兮窈懷里閉眼暈暈欲睡的歲歲，忍不住咒罵起那孟大媳婦，平日里如何教養(yǎng)的孩子，養(yǎng)出這般歹毒的心腸。

    那正在趕車的方成聞言亦折首看來，同穆兮窈道：“瑤娘，昨日我不在府上，若我在的話，定會幫你救出歲歲的?！?/br>
    看著方成信誓旦旦的模樣，穆兮窈感激一笑，“多謝方大哥了，你們都是好人，昨兒徐嬸聽說歲歲出事，也要沖進(jìn)去救人呢，幸得歲歲無恙，不然連累了你們我心下也是過意不去的?！?/br>
    聽得穆兮窈幾句話輕飄飄沖淡了他的意思，將他同徐嬸放在一塊兒，也不知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刻意為之，方成尷尬地笑了笑，只得繼續(xù)趕車。

    及至軍營灶房，眾人見得穆兮窈帶了個孩子來，皆詫異不已，聽趙嬸一解釋，才得知前因后果。

    穆兮窈讓歲歲喊人，聽得這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喊“婆婆”，“爺爺”，幾個大廚和幫廚心都化了，一時對歲歲是又憐愛，又稀罕。

    穆兮窈要干活，便尋來個小杌子讓歲歲坐在上頭，塞給她一個窩頭，囑咐她乖乖的，莫要亂跑。

    見歲歲聽話地點了點腦袋，她才放心地幫著擇菜刷碗去了。

    等歲歲慢悠悠啃完了窩頭，也到了放飯的時候，她坐在里頭，看著烏壓壓一幫子人往這廂而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泛著驚奇，睜得老大。

    歲歲還從未見過這么多的人呢，還穿著相似的衣裳，不但她好奇，外頭那些排隊打飯的士卒也好奇。

    這灶房驀然多了個孩子，不少人都伸長了脖子往里探，交頭接耳疑惑這是誰家的小姑娘。

    聽得是瑤娘的，便有人上前逗弄，問歲歲的名字，年紀(jì)。

    歲歲倒也不怯，笑著一一答了。軍營本就無趣，每日除了cao練還是cao練，突然多了個這般好看的小姑娘，惹得不少人湊上來瞧，最后圍著的人實在太多，被趙嬸一句“當(dāng)山里看猴”呢，一股腦轟了出去。

    穆兮窈分罷早飯，陪歲歲坐了一會兒，便又提了桶挑水去了。

    歲歲一人悶，坐了一個多時辰，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灶房門口，隨手撿起一根樹枝，便蹲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畫著畫著，偶一抬頭，就瞧見一熟悉的身影自遠(yuǎn)處而過，歲歲認(rèn)出那人來，一時哪還記得娘親的囑咐，忙站起身，撲騰著兩條小腿跑過去。

    可那人走得好快，歲歲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qiáng)跟上，卻見他彎腰入了一個帳子，歲歲也想進(jìn)去，但被門口的兩人給攔住了，那兩人手中拿著長長的桿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似乎不讓她進(jìn)。

    見他們冷沉著臉，跟年畫里兩個兇神惡煞的門神似的，歲歲畏縮著退了幾步，旋即沖著那方入帳內(nèi)的身影喊了一聲。

    “爹爹！”

    林鐸步子微滯，折身看去，便見那昨日抱著他腿的小蘿卜丁此刻正站在帳外，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這一聲“爹爹”可是將守門的兩個士卒給聽愣了，他家侯爺不是還未成親，何時多出來這么大個女兒。

    林鐸劍眉微蹙，“我不是你爹，回灶房去，你娘該擔(dān)心了?！?/br>
    他淡淡落下一句，提步往里走，走了幾步再回首，便見小丫頭還站在原地，一雙手絞在一塊兒，憋起小嘴，眼淚盈盈，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來了。

    林鐸頗有些煩躁，他最不喜孩子哭了，家中弟妹知他脾性，是斷然不敢輕易掉眼淚的，就算是哭，也從不會在他面前。

    歲歲眼看著她剛尋到的“爹爹”棄她而去，心下難過極了，她找到爹爹了，可是爹爹為何不認(rèn)她呢。

    她耷拉下小腦袋，喪氣地正欲離開時，卻又聽得一陣腳步聲，再抬頭，便見爹爹去而復(fù)返，凝視了她片刻，隨即面露無奈，“進(jìn)來吧?！?/br>
    聽得此言，歲歲頓時笑逐顏開，撒丫子跑進(jìn)帳中。

    林鐸在案前坐下，方想讓歲歲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可小家伙動作太快，已然跑到了他的身側(cè)，緊緊挨著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沖著他眨了眨，還不忘伸出雙手。

    “爹爹，抱……”

    除卻哭，林鐸不接受的第二件事便是撒嬌，老安南侯和長公主過世后，林鐸便在弟妹面前擔(dān)任了嚴(yán)父之職，他幾乎不曾抱過林錚和林琬，就算他們跌了跤，受了傷，他也從來只會冷眼看著，讓他們自己爬起來，絕不會縱容嬌慣。

    故而對于歲歲的這個要求，林錚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不理會，可轉(zhuǎn)而看見歲歲再次紅起的眼眶，他在心下低嘆了口氣，伸手一把將人抱坐在了膝上。

    林鐸原先一直認(rèn)為，哭對于解釋問題無濟(jì)于事，但眼下他驀然覺得此事有待商榷，至少這小丫頭的眼淚，或許解決不了旁的事，但卻能解決他！

    這母女二人，怕不是天生克他的！

    小丫頭坐在他膝上，倒也算乖巧，桌案上盡是她沒見過的玩意兒，可她只好奇地看著，卻沒動手，只不停地指來指去，問：“爹爹，這是什么？”

    林鐸沒吭聲，見歲歲一而再再而三地喊他爹，他倏然想到些什么，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沁了霜雪，頓時冷沉了幾分。

    “是誰教你喊我爹的？”

    這么小的孩子，并不會無緣無故喊他“爹爹”，背后只怕有人授意，這個授意的人必然是極為親近之人，林鐸能想到的便只有……

    歲歲并未發(fā)現(xiàn)林鐸的異常，視線已然被桌角那盤子桃酥吸引去了目光，但她還是認(rèn)真答道：“娘說，爹爹會保護(hù)歲歲，爹爹救了歲歲，就是歲歲的爹爹……”

    這話實在繞口得緊，可林鐸還是聽懂了，大抵是那瑤娘告訴孩子，她爹爹會保護(hù)她，孩子還小，尚且不大明白，見得他昨日救她出來，便誤將他視作了爹。

    原是如此。

    林鐸不自覺松了口氣，有些如釋重負(fù)，看來，她并未對他存著什么攀附的心思，也未使什么手段。

    是啊，的確是一點意思也無……

    林鐸的釋然很快便轉(zhuǎn)化為一種淡淡的失落，連他自己都覺得頗為可笑。

    那桃酥的香氣已然將歲歲胃里的饞蟲都勾起來了，但她沒有直接要，而是拍了拍小肚子道：“爹爹，歲歲餓了?！?/br>
    見她眨巴著大眼睛明示自己，林鐸頗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抬手拿起一塊，卻沒立刻遞給歲歲，而是趁機(jī)道：“我并非你爹，你爹另有其人，應(yīng)是在很遠(yuǎn)的地方……”

    這般小的孩子，想來尚且理解不了何謂“死”，而且看她對爹爹毫無印象，或是出生不久，亦可能是尚在娘親腹中便失了父親，那瑤娘當(dāng)也沒告訴過她，她爹爹已然過世了，既得瑤娘不說，他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可還是得告訴這孩子，他并非她的爹爹，她這般亂喚，若讓有心之人聽見，只怕生出事端。

    歲歲聽罷，臉上流露出幾分難過，她抿抿唇，確認(rèn)道：“你真的……不是歲歲的爹爹嗎？”

    “嗯?！绷骤I頷首，“你娘可曾說過我是你爹？”

    歲歲搖搖頭。

    她好像的確沒有聽娘親提起過，看來，他真的不是歲歲的爹爹。

    她還以為她找到爹爹了呢……

    歲歲剛失落地垂下腦袋，那香噴噴的桃酥就被遞至眼底。

    到底是孩子，美食在前，不悅登時煙消云散，她雙手接過那桃酥，便嘎吱嘎吱地啃起來。

    啃到一半，就聽得一聲“汪”，歲歲轉(zhuǎn)頭看去，自屏風(fēng)后慢悠悠走出一通身黑的龐然大物，沖著她一個勁兒地?fù)u尾巴。

    “大黑！”

    歲歲激動地自林鐸懷中跳下來，一把抱住大黑犬的脖頸，親昵地蹭了蹭它的腦袋，大黑犬亦伸出舌頭舔了舔歲歲的小臉兒，癢得歲歲咯咯直笑。

    大黑……

    聽著這個質(zhì)樸的名字，林鐸沉默了一瞬，“它叫蒼盧，蒼為青黑之意，盧亦為黑色……”

    這是林琬替它取的名字，他當(dāng)時覺得不錯，便一直這般喚它。

    歲歲看著林鐸，眨了眨眼，蒼是黑，盧也是黑，那不就是大黑嗎？

    她也不管，繼續(xù)喚道：“大黑?！?/br>
    林鐸：“……蒼盧?！?/br>
    “大黑?！?/br>
    “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