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30節(jié)
松晏迷茫不解,他記得幼時隨師父撿回步重時,步重分明是只毛都沒長齊的小鳥。 “金翅鳥修行千年化形,”若風(fēng)倚在樹上,有氣無力,“若真算起來,小公子年紀確實不及他的零頭?!?/br> 聞言,松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這么說來,步重豈不是活得比師父還久? 約莫是心有靈犀,步重哼笑一聲:“師父他老人家自創(chuàng)世便在天地間,小爺我活得再久也沒他年紀大。” 談及師父,松晏心下難免落寞。他聽人說,地仙升神階后位列神位,人間事便要忘得一干二凈,無牽無掛,想來如今師父已將他與步重都給忘了,駱山的歲月也忘了。待日后步重修為精進,與師父一般升神階,那這些事便只有他一人會永遠記得。 大抵是看出他情緒低落,步重胳膊肘搭上他的肩,嬉皮笑臉地說:“不過要我說啊,神仙有什么好?除了長生不老,哪兒還有什么好處?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怎么想的......依我看,還是做妖怪有意思,你說是不?” 松晏拿開他的手:“那不一樣。妖怪雖然自由,但世人都避之不及。神仙.....” 他瞄了一眼沈萬霄,又扭頭看看觀音,湊近步重耳邊低聲說:“神仙雖然無情,但他們受人敬仰,人人趨之若鶩。” 步重挑眉:“不過葉公好龍罷了?!?/br> 松晏頓然沉默。他剛要反駁,便聽觀音道:“妖怪有妖怪的規(guī)矩,神仙有神仙的規(guī)矩?!?/br> 觀音一面說著,一面轉(zhuǎn)過身來。她不再看那尊拈花落淚的石像,而是將目光落落沈萬霄身上,意有所指地說:“忤逆天規(guī)者,其心可誅,其罪亦然。” 沈萬霄冷冷地回望過去,但他尚未開口,松晏便搶在他前頭道:“規(guī)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你們神仙隨意定人生死,壓根不管其中緣由,難道這就不算是罪過嗎?” 觀音抬眼,望向松晏時目光微滯,手里握著的那枝花輕晃一下,險些滑落。她微微抬唇,但終是欲言又止,睨向沈萬霄時心下了然。 “你瞎湊什么熱鬧?”步重一把將松晏拽回身邊,不著痕跡地擋住觀音探詢的視線。 “分明是她先說話傷人的!”松晏用力掙了掙。 平日里與步重打鬧時他總是能不費力地掙脫,哪想這回怎么也掙不開。 步重:“她傷誰了?沈萬霄?人家自己都沒說什么,你有什么好激動的?!?/br> 松晏啞然:“我……” “身為天神,起心動念,無不是罪?!鄙蛉f霄忽然開口。 松晏聞言怔然,心里隱隱燒起的憤懣在他一句“起心動念,無不是罪”中偃旗息鼓。 他睨向沈萬霄,試圖從沈萬霄表情里找出一絲一毫其他東西。但那張英俊的臉上,只有無休止的、參不透的冷漠。 見狀,步重不禁在心里暗暗嘆氣。他緩緩松開抓著松晏的手,說話時挑著刀子偏往松晏心上扎,盼著他早些斷了念想:“人家都說了,愛恨癡嗔都是罪,這回你聽見了吧?” 松晏一步未動,垂首緩緩收回視線。 是了,在天神眼里,起心動念無不是罪。所以是惡相自討苦吃,是無煙子罪孽深重。 連沈萬霄也這么想。 松晏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竟還以為,沈萬霄找那只狐貍找了千年萬年,是與其他神仙不一樣的。 他眨了眨眼,鼻子有些發(fā)酸??墒敲髅饕矝]什么好難過的,沈萬霄從來就沒有說過自己與他們不一樣,是他胡思亂想,先入為主地以為沈萬霄會有所不同。 沈萬霄見他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連自己都沒察覺地皺眉,垂在身側(cè)的手五指微蜷。 須臾,松晏深吸一口氣,將心底的愁緒壓下:“這石像好生奇怪?!?/br> 他伸手輕碰石像,這才留意到指尖沾著血,料想是方才抓著沈萬霄胳膊時不小心蹭到他傷口留下的。 步重跟上前。他摸著下巴仔細端詳石像,隨后挑眉:“確實有些奇怪,我記得以前那些石像都沒畫臉,但這一尊卻雕刻得如此細致,連額角的小痣都點了上去?!?/br> 話音未落,那石像忽然搖搖晃晃地動起來,其上漸漸顯出裂紋。 “小心!”步重面色一凝,抬手撫上腰間系著的鞭柄。 因不知石像里是什么東西,眾人難免提心吊膽。 只聽“咯嚓”一聲,石像上又多添一道裂隙,裂隙周圍石塊剝落,露出玉瓷般的一片白。 松晏略微有些緊張地咽咽口水,往旁邊挪了又挪,無意識地揪緊沈萬霄衣袖。 沈萬霄察覺到動靜,偏頭時目光從他身上掠過,繼而稍微往旁邊邁出半步,半邊身子抵上松晏后背。 “松晏,”步重余光瞥見這一幕,頓時咬牙狠狠剜沈萬霄一眼,緊接著伸手將松晏拽到身邊,“你過來,站這兒?!?/br> 松晏被他扯得趔趄,不滿道:“你干嗎?” “不干嘛。你站這兒就行,萬一出事,離我近些我也好護著你?!辈街厥栈匾暰€,后知后覺地察覺到沈萬霄不對勁。 莫非他已經(jīng)…… 步重瞪大眼,扭頭朝著沈萬霄看去。 不能吧……觀音能看出松晏前世是因她有法眼,但沈萬霄又沒有,他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認出松晏來…… 松晏摸不清他的心思,也無心多加猜測,抬頭時正巧對上沈萬霄的目光,便倉促地移開視線:“這到底怎么回事?” “無煙子執(zhí)念太深,她剛進入爛柯鏡便被困在石像里,”觀音垂目,眸中平添幾分悲憫哀慟,“她若是明白,鏡中萬千幻境為假,所見非真,便可清醒。” 松晏微怔:“可爛柯鏡不是能知天意參未來嗎,又怎么會都是假象?” “鏡中所見,實乃眾生所懼,”觀音朝他側(cè)目,“而眾生所懼之物,便是天意。” 各人有各人的天意,各人有各人所懼。 松晏茅塞頓開,又怔然想——所以是我在害怕沈萬霄殺我,而不是他終有一日會殺我。 可是...... 松晏偏頭看向沈萬霄手里拎著的長劍。 我為什么覺得他會殺我? “好像是有一點兇......”松晏盯著承妄劍喃喃自語,“那也難怪我會這么想。” 沈萬霄耳力好,他將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里,隨即捏訣收起承妄劍。 松晏不解地抬頭,而他的身前,石像寸寸龜裂,裂隙里白光晃眼。 “不好!”步重陡然驚叫。 石像徹底碎開,細碎的石子四處飛濺。 松晏扭頭,刺眼的白光晃過時他連忙伸手擋臉,但還是為時稍晚,嗆了滿口灰,臉頰也被碎石劃傷。 “無煙子竟然這么快就醒了,”風(fēng)平浪靜后,步重伸手摸摸胸口,臉色陡然一變,“紅箋不見了!” 聽此一言,眾人俱驚。 沈萬霄原是想用那紅箋喚回?zé)o煙子神識,讓她合上爛柯鏡。熟料觀音竟趁她現(xiàn)身之際于混亂中竊走紅箋。 松晏蹙眉,環(huán)視四周不見無煙子和觀音,頓時眉心直跳。他下意識地望向沈萬霄,但沈萬霄并不在原地。是以他不由得焦急問道:“沈萬霄呢?” “被朱雀血妖吃了吧?!辈街乇静辉富卮?,但見松晏竟然不管不顧地拔腿往朱雀血妖那邊跑,只好拽住他,不情不愿道,“他沒事,方才追著觀音與無煙子去了?!?/br> 松晏這才松了口氣:“你別總嚇我?!?/br> “你怎么那么在意他?”步重松開手,抱袖睨著他。 “我、”松晏微頓,稍有心虛,“也沒有吧?!?/br> 聞言,步重苦惱地拍拍腦袋。他糾結(jié)良久,扭頭見若風(fēng)扶著云沉坐在樹下,并未注意這邊,終于擰著眉說:“松晏,你與我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喜歡他?” 松晏倏地瞪大眼:“我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半月,怎、怎么會喜歡他?” “真不喜歡?” 松晏被他問得愣住,猶疑不定。 “一點點也沒有嗎?就算只是......”步重伸手在他眼前比劃,皺眉思索少頃,挑了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只是像喜歡烤魚一樣的喜歡?!?/br> 松晏身子微僵,他探手摸到袖子里的糖人,眼前閃過沈萬霄低頭幫他抹藥時認真的神情。 步重留意著他的反應(yīng),心說完了。 果不其然,松晏學(xué)著他掐著手指比劃,神情頗不自然,但格外真誠:“那或許......有一點點,就這么一點點。” 第32章 觀音(3) 沈萬霄追出數(shù)里,回首見身后林海翻騰,如是再往前去,便是爛柯鏡的界——弒春崖。其高萬丈,其下冰錐林立,冰封萬里。 “觀御,”觀音在前方駐足,“別再插手此事。” 她手里拈著的花不知落在了何處,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一指寬的銀鏈子。 銀鏈的另一端,無煙子雙眸泣血,嘶吼不已,顯是鏡中邪煞入體所致。 沈萬霄收回視線:“她已墮魔。即便你不讓她恢復(fù)神識,自盡于此,九重天也不會放過她?!?/br> “幽冥界有無妄海,那是眾神找不到的地方。”觀音望著無煙子,望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我會帶她去那里。” 無妄海。 無愛無恨,無癡無怨,無秩序,無尊卑,血煞所居之處,死無葬身之地。 沈萬霄眉頭輕皺:“你是天神,無妄海從不為你而開。” 觀音半低著頭,銀鏈纏在手腕上格外冰涼沉重。她在無煙子不休不止的嘶吼聲里沙啞著聲音說:“我會剔神骨,以罪人之軀,與她長相廝守?!?/br> “你卻不問她愿不愿意?!辈街鼐局申檀颐ψ穪恚形绰涞乇愀呗暤溃吧弦淮?,你偷拿她的肋骨,擅自送她去往人間,并未問她愿不愿意。這一次,你想帶她去無妄海,和她一起不人不鬼地活著,也不問她愿不愿意?!?/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扔麻袋似的將松晏扔下。 松晏落地不穩(wěn),好在沈萬霄及時伸手搭扶,他才不至摔倒,但一顆心跳得飛快。 他倉促不已地推開沈萬霄的手,被碰到的地方稍感酥麻。 沈萬霄被他推得微怔,垂眸見他耳尖泛紅,心下了然。 “她早該在自剖神骨時魂飛魄散,是你有癡念,非要強留她在此間!” 那邊步重羽翼大張。他旋身襲向觀音,意圖將紅箋奪回。 “我即是她,她即是我。”觀音結(jié)印閃避,身形變換間腳下金蓮怒放,“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滅?!?/br> 松晏蹙眉仰頭望向天際纏斗在一處的兩人,只覺得那金蓮看起來有些奇怪,但究竟是何處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他轉(zhuǎn)念一想興許是離得遠自己看花了眼,便未太過在意,只低聲嘀咕幾句:“觀音金蓮普度眾生,她這金蓮上怎么會有那么重的煞氣...” 他正琢磨著,赤金羽翼倏然從眼前劃過。他微微一怔,扭頭只見步重捂著胸口猝然摔在地上,單手撐著膝嘔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