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36節(jié)
他踟躕著上前,周圍絡繹不絕的賓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無一不是帶了滿滿當當幾馬車的賀禮。 “誒,你們聽說沒,前幾日薛家的小公子半夜突然猝死,等家里下人去看時他七竅流血,四肢全斷,駭人得緊吶!” “薛家的......你是說薛百泉?” “對對對,就是他,作惡那么多年,總算是遭了報應了!” ...... 松晏側耳聽著,不由唏噓。薛百泉一生作惡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他死在趙江眠手上,沒能照律法處刑,好讓世人都警醒。他轉念一想,如此也好,畢竟薛百泉罪孽太過深重,若是交到天子眼前,只怕是株連九族的罪過。他一人的罪,一人擔便是,無需再牽扯無辜之人。 圍在一起的人們七嘴八舌,不過片刻功夫便將薛百泉的罪狀一條又一條地羅列出來,從一時不快斬殺農(nóng)戶家里的母雞,到仗著家中勢力強擄民女,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天理不容。 松晏搖頭嘆氣,緩步上前,接禮的小廝從他手里接過匣子拜帖,高聲道:“駱山松晏,贈金翅鳥羽三支,回鮫紗二匹?!?/br> 話音未落,人群便躁動起來,一個兩個紛紛扭頭朝著松晏看來。松晏愣住,不知是何時步重將那三顆夜明珠換成了金翅鳥羽。 一個穿著華麗的年輕男子大步上前,擠開松晏,趴在匣子前兩眼放光:“金翅鳥羽!?傳說中能治百病的金翅鳥羽?。俊?/br> 松晏微微皺眉,解釋道:“金翅鳥羽雖能治病,但也不是......” 話沒說完,一個黢黑的身影忽然從他身邊飛快竄過,險些將他撞倒在地。他及時扶住身旁的柱子,氣息不勻,胸膛上的傷口似是重新裂開,一陣一陣難忍的疼。 緊追著那道身影,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人踩著彩綢而來,他長相秀美,吼聲卻中氣十足:“你給我站?。 ?/br> 松晏緩了緩氣,抬頭見匣子里空蕩蕩的,原先擱在里頭的三支鳥羽不翼而飛,頓時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敢在將軍府眾目睽睽之下偷盜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絕世高手。 但此時他來不及細想,當即拔腿追出去。奈何那人不僅跑得飛快,還飛檐走壁,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強跟上,但要將他擒拿,無異于天方夜譚。 京城的道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路邊樓宇林立,偶有幾座高樓聳入云霄,樓間路中懸起千萬只貼著福字的燈籠,乍一眼望去,大有蒼茫如紅霞遮天的奇景。 但松晏無心欣賞,一心留意著那賊人的去向,腳下磕磕絆絆,好幾次險些摔倒。 “站住!”單舟橫緊跟在小賊身后,手腕一翻一轉,將數(shù)十米長的七彩綾羅甩出,綢緞不偏不倚地打在街市盡頭那間酒樓二樓的欄桿上,緊接著他手腕向上一勾,讓綢緞纏緊欄桿,力度之大,連欄桿上漆著的紅漆都被蹭落,露出斑駁的內(nèi)里。 松晏仰頭,數(shù)米寬的彩綢擋住頭頂晦暗的夜色。 薄薄一層彩綢之上,單舟橫騰身而起,自屋頂跳下,腳尖踩上彩綢,轉瞬間已至賊人身前,氣喘吁吁,一手叉腰,一手拽著彩綢,攔住了他的去路:“停停停!我不抓你了、不抓你了,你也別跑了,這都從哪兒跑到哪兒了,累死我了?!?/br> 應綏警惕地盯著他,黢黑的臉龐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一雙湛藍的眼睛格外明亮。 單舟橫喘著粗氣,伸頭往下一看,見松晏朝著這邊奔來,不禁頭疼起來:“我說你搶誰不好???非得搶他的東西......” 他一邊說著,一邊斜著身子懶散地上前,應綏瞇起眼,后退幾步,作勢要跳下房頂。見狀,單舟橫急忙止步,連連擺手:“哎哎哎!我不過去了,你別跑??!” 見他當真停下,還往后退開幾步,應綏才停下動作,但仍舊沒有放松警惕,單薄的脊背微微躬起,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野貓,隨時會轉身躍入黑夜之中。 單舟橫低頭瞧了一眼腳下的綢緞,有些嫌棄腳底的灰弄臟了彩綢,是以晃了晃身子跳到一旁的燈籠上,抬著胳膊穩(wěn)住身子,這才一抬下巴與應綏商量道:“誒,要不咱們做個交易?!?/br> 應綏一言不發(fā),只跟著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單舟橫將雙手抱在胸前,任由彩綢垂落,將松晏整個蓋住,而后手指往下一指道:“這樣,你將琉璃燈給我,我?guī)湍阋_他,如何?” 應綏半信半疑。 單舟橫摸摸下巴,沉思片刻接著道:“嗯......不過這人看起來也不像是能追的上你?!?/br> 他話鋒一轉:“那這樣,你將琉璃燈給我,我將金翅鳥羽給你,怎么樣?” 聞言,應綏頓時一驚。他的雙手往腰間摸去,沒找著方才拿到的金翅鳥羽,這才猛然反應過來,當即縱身朝著單舟橫打去:“還給我!” 單舟橫側身避開他的手,腳下燈籠搖搖晃晃的,他沒站穩(wěn),險些跌落下去。 而應綏顯然比他靈活許多,踩在燈籠上腰身一壓,探身就往他腰間抓去。 單舟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嬉皮笑臉道:“還給你成啊,你把琉璃燈給我,我就還給你。” 應綏抬膝撞向單舟橫下巴,后者驟然睜大眼,腳下一滑,整個人仰面躺倒在掛著燈籠的粗繩上,順手拽過應綏腳踝,將他一并扯倒。 應綏掙扎著起身,單舟橫卻臉色一變,陡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噓!鬼來了!” “啊——嘶!”單舟橫捂著被咬的手,硬生生將嘴邊的痛呼咽了下去,扭頭見應綏正惡狠狠地瞪眼,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 他甩了甩手,一臉嫌棄:“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慷鲗⒊饒?,遲早不得好死知道不???” 應綏不理他,翻身就要起來,耳邊忽然捕捉到一聲哀怨的笑。他僵住身子,低頭見單舟橫神情似笑非笑,雙手撐在腦后用唇語道:“看吧,都和你說了鬼來了,還不相信?!?/br> 彩綢之外忽然沒了打斗的動靜,松晏停下掙扎的動作,任由那寬大的綢緞將自己團團圍住,心下一陣蹊蹺。 他猶豫片刻,稍稍站直身子。動作間,身邊忽然響起令人膽寒的鐵鏈聲,他后背一陣發(fā)涼,只感覺那聲音近在咫尺,幾乎像是貼在耳畔。 “閉氣?!眴沃蹤M勾了勾手指,讓彩綢蒙住松晏的口鼻,傳音給他。 松晏霎時繃緊身子。他一動也不敢動,站的好似一尊雕像。 應綏趴在燈籠上,湛藍的眸子里映出那只鬼的模樣。 那是個瘦弱的小孩,身高不及膝頭,雙臂卻長如蛇尾,垂在地上,拖出蜿蜒的血跡。他身上纏著一圈又一圈手指粗細的鐵鏈,鐵鏈一端穿過他的左肩,雪白的衣裳因此被血染紅。 他赤裸著雙足,寬大的衣袍像一層薄薄的雪,攏在他的身上,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散落在身后,如同潑墨。 單舟橫“唔”了一聲,一手按上應綏后背,在被他推開前傳音道:“就是這東西抓小孩吃?” 應綏瞥他一眼,強忍著沒將他踹開,道:“這是子鬼,不吃人?!?/br> 單舟橫:“子鬼?那他在這兒,他母親也在不遠處咯!” “......子母鬼向來同出同進,母鬼若在世上,絕不會讓子鬼獨自一人出來?!?/br> “哦,那他還真可憐,生前被殺了祭河神也就罷了,這死了還不能安息?!?/br> 單舟橫話一說完,便松開了手。 應綏皺著眉盯他一陣,往旁邊挪了挪。 子鬼繞著松晏轉了幾圈,大抵是彩綢捂得緊,他沒能嗅出生人氣息,便拖著一身的鐵鏈緩緩離開。 聽著他腳步聲漸漸遠了,松晏才緩緩松了口氣。 單舟橫拽著應綏一道翻身跳下來,猶豫片刻,終還是伸手扯開困住松晏的彩綢。 他笑嘻嘻的,仿佛剛才將人困住的不是他,微微傾身道:“小公子,好久不見?!?/br> 松晏大口喘著氣,額上滲出些許細汗。傷口再一次崩裂,帶來鉆心的疼。他勉強扯出一絲笑來:“單公子,好久不見。” 單舟橫身子一僵,眨眨眼道:“你記得我?” 松晏納悶:“二十香單家獨子單舟橫,身披彩綢,足踏鮫紗,一人擋萬軍,守東海百年安康......我常聽師父說起你,所以對你印象頗深......我們見過么?” 單舟橫笑而不語,將手搭上應綏肩膀,微微用力按住,不讓他離開。 應綏表情變了變,不耐煩道:“把東西還給我?!?/br> 松晏抬頭,這才看清應綏的模樣—— 皮膚黢黑,但一張臉卻生的俊秀,五官深邃,不像是大周人的長相,更像是北疆那邊的民族。尤其是一雙眼睛,眼窩深邃,睫毛纖長,眸子湛藍如藍天碧海。 有幾分面熟。 松晏上前一步,氣息不穩(wěn)地問道:“你是誰?為什么要搶金翅鳥羽?” 應綏漠然,并未作聲。 單舟橫懶懶地笑了起來:“他是我?guī)煹埽瑧??!?/br> “誰是你師弟???”應綏掙開他的手。 但單舟橫重又將手搭了上去,笑嘻嘻地說:“你啊,雖然師父他老人家不承認,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guī)煹??!?/br> 松晏捏捏耳垂,見應綏偏開了臉,藏在發(fā)下露出一截的耳朵有些發(fā)紅。 他心下了然,頷首道:“你既然是單公子的師弟,那為何還要搶奪金翅鳥羽?還有先前,我聽見你們說琉璃燈,那又是何物?” 第38章 拜壽 確認應綏不會離開,單舟橫這才松開手。他沉思片刻,回答道:“琉璃燈是上古時女媧補天遺落在人間的神器,據(jù)說能讓人起死回生?!?/br> “起死回生——”絕禪重重擱下茶杯,“身死魂消,即便是女媧在世,起死回生也只是幻影?!?/br> 容殊連連點頭。他身邊的兔子精搖身一變化作少女模樣,擠開他說:“我聽說琉璃燈在二十香,大人,咱們要不要先把它搶回來,免得各仙家為了這燈爭個頭破血流?” 絕禪從座位上起身,跛著腳踱至窗邊,目光落在遠方連綿起伏的山脈上:“暫時不必。如今燈芯在我手中,只那一只燈盞還掀不起風浪?!?/br> 他停頓片刻,摸到袖子里那天晚上容殊在趙家院子里撿到的羅剎簪,便問:“漣絳近來可好?” 容殊頷首,上前半步:“他雖然傷勢未愈,但好歹無性命之憂,白玉城一難也算是平安度過了?!?/br> “如此便好,”絕禪點著頭轉過身來,將羅剎簪遞給容殊,“你去人間一趟,將此物還給漣絳。” 容殊接過簪子,頗為猶豫:“可這簪子......師父,漣絳剛從死門關里走了一遭回來,咱們要不還是再等等?” 絕禪微微搖頭,長嘆一聲:“來不及了,鬼仙真身雖鎮(zhèn)壓在婆娑河中,但他如今已能cao縱人心,若再等下去,只怕他會越來越強大,屆時三界眾生難逃一死......漣絳他,”他頓了一頓,堅定道,“他必須重回神位?!?/br> 容殊沉默須臾,而后輕輕點了下頭。 臨出門前,絕禪叫住他,將一袋銀兩塞到他手中:“放心,有鳳凰在他身邊,他不會有事的?!?/br> 聽見“鳳凰”二字時,容殊有片刻失神,握著羅剎簪的手緊了又緊。 絕禪輕拍他的肩,語重心長:“此行危險,你萬事小心?!?/br> “嗯?!比菔鈶?,幾次欲言又止。 絕禪朝他笑了一笑,看穿他心中所想:“鳳凰不是以前的鳳凰,你且去吧,當年種下的因,如今也該有果了?!?/br> - 松晏急匆匆趕回將軍府,方知李凌寒聽說有人行盜后勃然大怒,再一聽說松晏追著賊人消失,更是拍案而起,當即就叫府里上下千百人出去尋找。 但他們一群凡人,沒有仙法,自是看不見單舟橫布下的結界里發(fā)生的一切。 松晏淺淺一笑,心道原來李凌寒還記掛著自己。他抬腳上前,見一個老婦人握著手等在府門前,因為焦急,一雙手都被攥的發(fā)紅。 “公子是來賀壽的嗎?”婦人見他衣裳華貴,面容俊秀,便只當是誰家的小公子,隨父母前來拜壽。 松晏一顆心七上八下,良久,才鼓起勇氣道:“我是李、李無災?!?/br> “李無災?”婦人反應一陣,許是太久未聽人說起這三個字,她怔愣許久才回過神來,眼眶紅了一遭:“無災?真的是你啊,無災!” 松晏本能地退后避開老婦人伸出的手,神情有些訥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