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28節(jié)
漣絳思緒有片刻的停滯。 府青則是垂眸瞥一眼腰間,探手將腰帶扯松一些,言簡意賅:“天熱,睡不著。” 漣絳察覺到他的動作,漸漸松開了環(huán)住他的手,意識到他看不見自己以后低頭胡亂擦去眼角的水痕。 聽見這話,一旁的紅衣少年嬉皮笑臉湊上前來:“憫心哥哥,你瞧,連阿青都覺著熱,你還說我嫌冷怕熱?!?/br> 漣絳聞言抬頭瞥視一眼,方知自己認(rèn)錯了人——銷魂旁邊的人是憫心,而那穿紅衣裳的,才是春似舊。 但這確是萬年前,三界初分之時。 憫心笑著屈指輕敲春似舊腦門:“那也不能貪涼只吃冰,當(dāng)心身子不舒服?!?/br> “我又不是凡人,”春似舊將嘴里的冰塊咬得咯嚓作響,“哪兒有那么脆弱?” 憫心無奈嘆氣,轉(zhuǎn)頭朝著府青聳肩,隨后移開話題,問:“近來天氣確實古怪,許是要有大魔誕世,我們還是多加小心為妙?!?/br> 府青頷首,而春似舊不以為意:“只不過是天氣熱些罷了,能有什么大魔?哥哥你莫要太過擔(dān)心。即便真有大魔,有我在,他還能傷得了你不成?” “是是是,有似舊在,無論多大的魔頭都掀不起風(fēng)浪,”憫心知他年紀(jì)小,便讓著他不與他爭,但目光移動間落到府青身上,他又覺頭疼,“阿青小你近百歲都比你沉穩(wěn)得多,你怎么就一直長不大似的?” 春似舊調(diào)皮地朝他吐舌頭:“反正有憫心哥哥在,我當(dāng)一輩子的小孩都沒關(guān)系。” 憫心怔愣片刻,終是未將那些傷人的話說出口,只是輕描淡寫地轉(zhuǎn)開了話頭:“昨日有人送了詔和花來,但我府里沒池子,許是養(yǎng)不了。似舊玩心太重,只怕還沒開花葉子就被他薅禿了,阿青,你看你那兒......” 府青想也不想一口回絕:“沒地?!?/br> “它也不占多大地方,”憫心抬手比劃,又指了指身旁清澈見底的湖,“你這池子空著也是空著,何況你除了夏暑時愛躺池子里乘涼,平日又不常在這兒睡,養(yǎng)朵花也不礙事?!?/br> 府青睨向他,他支吾半晌,終于如實道:“詔和花是天道大人送過來的,指名道姓要讓你照料。” “酬金多少?”府青不近人情地問。 憫心一愣:“???” “詔和花嬌貴難養(yǎng),池清易死,水濁易萎,缺光不長,日盛掉葉,勞神費力?!?/br> 憫心恍然大悟:“這你不用擔(dān)心,我聽大人說那花尤其喜歡龍血,你閑時隨手喂喂便是?!?/br> 府青撩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原來是飲龍血的妖怪?!?/br> 憫心:...... “你要這么說也沒錯,”他深吸一口氣,笑道,“不過一滴龍血便夠它飽腹好幾日了,要真是不知節(jié)制索取的妖怪,天道便不會留著它,更不會將它送到你這兒來?!?/br> 府青頷首,半晌,終于點頭答應(yīng),但擺出了條件:“我只養(yǎng)它到神智初開時?!?/br> “大人也只讓它待到那時,”憫心連連點頭,“到時我送它回去便是?!?/br> 憫心說完后便與春似舊一道離開,府青閑著無事,便多練了會兒劍。 盛暑時天氣炎熱,平常無人時府青常打著赤膊練劍,但今日他脫衣的動作一頓,終是束緊腰帶,連外袍都沒脫下。 漣絳望著他發(fā)呆,心想若按扶緲?biāo)f,虛無之境中有觀御死魂,那府青身為觀御前世,應(yīng)該也是死魂之一。 但他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半月多,法子試了無數(shù)個,始終找不到帶府青出虛無之境的法子,便只好日日夜夜地守著,成日跟在府青身邊晃悠,連府青沐浴時都要蹲守在屏風(fēng)前,唯恐一不留神人就不見了。 詔和花一事敲定得快,但近半個月后憫心才將詔和花送到府青居處,并特意在湖中圈出一小塊地給它,布下結(jié)界時說是怕它被府青夜里翻身不小心壓死了。 漣絳盯著憫心手里那顆烏漆嘛黑的種子,心里酸得冒泡,苦得要命。 令他稍感愉悅的是,府青顯然對詔和花并不十分上心,除卻第一日咬破手指喂了它一次,往后半月有余都沒再管過。 而三界初分時亟待處理的事務(wù)繁多,憫心又剛被封為天帝,成日忙得腳不沾地,更是無心顧及它,以至于最后還是春似舊先發(fā)現(xiàn)它那兩片新生的小葉已經(jīng)蔫巴巴快要死掉。 府青聞訊趕回時,憫心已經(jīng)取了藥露喂給它,好歹保住它一條小命。 漣絳瞅著湖里蔫不拉幾的詔和花,忽然覺得先前醋的莫名其妙。他訕訕地摸了摸耳垂,心里盼著府青能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這小可憐,畢竟這也是一條命。 府青大抵是與他心有靈犀,又或只是不忍心看詔和花再受罪,那日之后確實上心不少,每隔三日便準(zhǔn)時取血喂它。 但詔和花不爭氣,這半年來除了長出三片葉子以外,其他動靜半點也無。 憫心與春似舊都覺得奇怪,托青鳥送信問過扶緲,得到的回答卻令人滿頭霧水——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果宿命,輪回?zé)o解。 第144章 起始(2) 日子一天天地過,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久到漣絳有時甚至恍惚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在何時。 但實際上虛無之境中一年不過現(xiàn)實一刻。 漣絳在境中與府青共度數(shù)十個春夏秋冬,外頭云沉才剛收完廟里貢果,作今日的晚膳。 他揣著果子回院,路上聽見有兩位土地仙在說虛無之境開啟一事,頓時嚇得連果子都抱不住,著急忙慌地跑去找扶緲。 “玄柳恐怕也已經(jīng)知曉此事,他許是會趁小公子出境時搶奪殿下魂魄!” 云沉氣喘吁吁,滿頭冷汗直流,但面前扶緲穩(wěn)坐不動,似是早已料到一切,緩聲道:“莫急,他要魂魄給他便是?!?/br> “這怎么能不急?。啃」訛榱司鹊钕?,命都快沒了,哪兒有說給就給的道理?”云沉難得急眼,恨不能將玄柳抓來打一頓。 扶緲笑呵呵道:“太子殿下是三界的太子殿下,諸多因果加之他身,但府青不是太子,他知道該怎么做?!?/br> 云沉一愣:“您是說,小公子帶回來的......是府青上神的魂魄?” “嗯,”扶緲捋著胡子頷首,“是府青,更是觀御?!?/br> 云沉似懂非懂,想起半路掉的果子不由感到心疼,匆忙折返回去撿果子。 與此同時,虛無之境中,漣絳與府青僵持不下。 “我知道你在?!备喟氤ㄖ律研毙币性陂竭?,發(fā)梢還沾著水。 他微低下頭撥弄著指間纏繞著的紅線,聲音讓人覺得有些冷:“既然敢偷摸偷看便別裝死。” 漣絳捂著心口蹲在榻前,大氣也不敢出。但無論他怎么用力按著,左胸肋骨下那塊地方都狂跳不已。 他欲哭無淚地扯著頸上松松垮垮系著的紅線,三番兩次想要將其扯斷,奈何每一次施于紅線的法力皆盡數(shù)反加到自己身上,措不及防下疼得他兩眼直冒淚花。 他不知道府青是幾時察覺了他的存在,也不知道府青從哪兒找來了這神奇的紅線,更不知這紅線是如何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脖頸。 總之等他意識這解不開的紅線的存在時,為時已晚。府青只要手上一用力,便能輕易置他于死地。 他被迫仰頭望著府青,緊捂著嘴不敢發(fā)出丁點兒聲響。 而府青顯然對他的沉默十分不滿,蹙著眉扯著紅線往前拽了拽,繼而俯身盯著面前那圈紅線,片刻后眼皮一抬,正對著瞧不見的人沉聲問:“誰讓你來的?” 漣絳咬緊唇,生怕一松口心便會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被府青綁著牽著,窘迫間前胸幾乎抵上府青膝頭。在這樣的姿勢下,他不得不抬起臉,但如此一來,鼻尖便無可避免地碰到府青臉頰。 府青看不見他,因此并不覺奇怪,甚至更加靠近了些。 而隨著府青的靠近,一張溫度偏涼的薄唇就這么若有似無地貼蹭到漣絳耳尖上。 漣絳呼吸急促,轉(zhuǎn)瞬間不受控制地將不得了的事情幾乎想了個遍,連忙往后躲了躲。 府青瞧著那圈紅線朝后縮去,眸色微暗,復(fù)又一把將他拽回來,眉眼間已有些許不耐:“你到底是誰?” 頸上紅線倏然收緊,強(qiáng)烈的窒息感與壓迫感頓時襲遍全身。 漣絳被拽得前傾,一不留神唇齒便重重磕上府青喉結(jié)。他忍不住痛呼一聲。 而這聲音順著紅線傳入府青耳里,不難讓人察覺是近在咫尺之間的喘息。 府青微怔,抬手摸了摸被撞的地方,旋即卸了些力,冷聲道:“我還道是個啞巴,原來會說話?!?/br> 漣絳不出聲,眼淚汪汪地低下頭,竟是不敢看面前的人。 他還沒想好要如何開口解釋,怕府青不信,怕被驅(qū)逐,最怕費盡心思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已經(jīng)沒有另外八條尾巴來開啟虛無之境了。 因為這是他唯一的機(jī)會,所以處心積慮,慎之又慎。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府青作為混沌初開時便在世的神,修為高深,竟然早已有所察覺。 他找不出合適的措辭,說蓄意接近恐怕會被府青一個不高興勒死,說無意闖入府青又定然不信,畢竟府青居處并非尋常之地,山外結(jié)界和機(jī)關(guān)一重接著一重,還從未有人活著闖入過。 眼看著府青逐漸沒了耐心,修長有力的十指絞在一處隨時要扯緊紅線,漣絳心一橫咬牙坦誠道:“我從萬年后來?!?/br> 聞言,府青手指一僵,但很快又恢復(fù)平常,淡聲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br> 漣絳擰眉,僅從這只言片語間捉摸不清他是信還是不信,但依舊如實答道:“我叫漣絳,家在......九重天長生殿?!?/br> 府青驀地抬眸,眸中漆黑沉靜,寂靜無神采。 他想起先前卜問天命時扶緲?biāo)裕?/br> 癡子命中有劫。鐵石心腸,立地成佛;心動情起,永囚地底。千萬年因果輪回,不見長生,卻求長生。 漣絳在他異樣的神情里怔愣住,以為他瞧見了自己,正欲開口詢問,頸上纏繞著的紅線遽然收緊,剎那間讓人呼吸不暢,幾近窒息。 “呃!” 漣絳被這一下猛然拽倒在地,尚未回神便已近瀕死。他喘不上氣,胸腔肺部里的空氣也越來越稀薄,神識混沌間眼前人影重疊,既是府青也是觀御,冷血的、溫柔的...... 他辨認(rèn)不清,只知道死死抓著鎖在脖頸上的紅線本能地掙扎著,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府青攥著紅線另一端,扯拽著在手掌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他面無表情地收緊紅線,耳邊漣絳無意識中含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喘息并未讓他有半分心軟。 約莫是終于意識到府青當(dāng)真起了殺心,漣絳最終妥協(xié)似的緩緩松開抓著紅線的手,任由府青取他性命。 那些溢出嗓子的、堵不住的喘息聲漸漸微弱下去,下意識瘋狂掙動的四肢也因脫力慢慢變得安分。 他不想死,可此時處處受制于人,力不從心。 他淚眼朦朧地看向府青,目光迎上府青冰冷的眼神時識海中緊繃的弦倏然斷裂—— 若他死在此時,萬年以后的觀御便不會因他而死。 即便明知府青看不見,他也艱難地擠出笑容,竭盡全力才終于顫抖著手覆上府青手背。 若能留你在這世間,則無懼死。唯獨有憾,千秋萬代,永無相識之日。 他緩緩合上雙眼,薄而發(fā)紅的眼皮遮去滿目眷戀不舍。 咸澀溫?zé)岬臏I珠順著眼尾滑落,拂過臉頰、下巴,啪嗒一聲打在手背上。 府青垂眸,被這眼淚燙到似的驟然松開手。 空氣猛然灌入胸肺,漣絳反應(yīng)不及,跌倒在地嗆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