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5)
他念及往事,心情本是異常大起大落,霎一抬眼,望向深處劍陣的獨子,神色卻又漸漸緩和下來。 他這個兒子一生下來,便無母親管教,多年來渾渾噩噩,養(yǎng)成頑劣輕佻的性子,他身為天一閣閣主,舉世非譽,尤為可甚,一言一行都將成為門派表率,才不得不對獨子嚴厲教管,生怕兒子誤入歧途,累及門派。但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作為父母,怎么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幽幽回想前天場景,那時他的兒子曲空青自秋水門回來,一臉失魂落魄,對著他說道:父親,紀清死了。 曲白微垂眸望他,目帶憐意:孩子,生死、離合皆為命定之數(shù),你修行多年,為何還堪不破呢? 曲空青呆呆道:堪不破?我要如何堪破? 曲白微道:天下間你要什么人沒有,為何要執(zhí)著于這對兄妹? 曲空青怔忪片晌,聲音哽咽道:父親,兒子是心有不甘??!為什么,為什么當我愛上meimei的時候,meimei就死了!當我終于愛上哥哥的時候,哥哥也死了!難道,難道注定兒子是個鰥夫之命? 曲白微陡然喝罵:糊涂東西!你看看,你看看,手指一揚,指向亭臺樓下勤勉布陣的諸位天一閣弟子,全天一閣五百名弟子與仆從都守在東島,為了抵抗魔頭而日夜cao勞,不敢懈怠片刻,只有你,只有你還在耽溺于這對兄妹! 商門主選中你作為設(shè)陣劍修,就是看中你資質(zhì)過人,有心提點你!而你至今仍渾渾噩噩,辜負商門主的信任,辜負門人的期待,你,你好讓為父失望啊! 曲空青陡然一震,抬眼看向自己父親,細細端詳他父親眉目,才發(fā)覺父親為cao持天一閣事務(wù),不到數(shù)十年,已是滿頭銀發(fā),面色干枯,而他身為人子,不僅沒能幫父親承擔門派責任,更在值此大難之際,糾纏于兒女私情之事! 曲空青羞愧難當,咬咬牙:是,父親,兒子一定以大事為重,助人族數(shù)十萬生靈誅滅魔頭!還世間一個清凈! 那日的對話就此終結(jié),之后父子二人忙著劍陣之事,再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曲白微也沒有機會進一步安慰自己的兒子。在曲空青看來,自家父親一向嚴厲,對自己耽于兒女私情的叱罵也在意料之中,因而雖被父親責罵一番,但他卻不耿耿于懷。他怎么懂,看到自己兒子難過,曲白微實則內(nèi)心之痛全然不下于他。 曲白微望著兒子被陣光覆蓋的身影,無聲嘆道:兒啊,紅顏皮相不過過眼云煙,將來,將來你會遇到更好的人。卻是不知那時為父還有機會看到與否? 南嶺,云山劍宗。 今日風高氣爽,旌旗獵獵,各門派弟子、門人、散修井然站立,組成數(shù)萬人的隊伍,全聽云山劍宗分配行事,共抗禍世魔頭。 而率領(lǐng)這數(shù)萬修士者,赫然便是云山劍宗掌門向晚寧。 各大主峰,人頭攢動,戰(zhàn)報連連。 掌門,南方隊伍集結(jié)完畢!共計一萬三千名弟子! 啟稟掌門,北方隊伍集結(jié)完畢!共計兩萬零八百名弟子! 向晚寧聽著接連不斷的戰(zhàn)報之聲,有條不紊組織弟子分頭行動,她守在蕭紫玉的劍陣周圍,見辰時漸漸逼近,神色越見凝重。 據(jù)商離行走前所言,傅長寧如今尚身在南嶺,因而他脫身之后,南嶺諸人將直面第一波攻擊,南嶺危險性最高,受災將最嚴重,同時南嶺人物最多,負擔最重,商師兄將這偌大的南嶺都交到她手上,便是看重她的能力,相信她能守好大戰(zhàn)第一關(guān)。向晚寧想到此處,油然而生慨然之意。 她緊握手中長劍,心中默念:師尊,你老人家的仇今日可以得報了。 千里云山,人人嚴陣以待,臉上滿是傲色,每個人都抱著必死的信念齊聚此處,皆是心道:哪怕今日死在這里,我也絕不教傅長寧殘害世人! 數(shù)萬人的云山劍宗,卻是寂寂無聲,忽然,不知從哪個方位、哪個角落傳出一陣sao動。 報!掌門 報!掌門 一聲聲由遠及近的戰(zhàn)報,似戰(zhàn)鼓擂響,破開沉寂的晨色。 向晚寧抬眼望天,只見原本碧藍的天際染上一抹血腥紅色。咚咚咚遠處晨鐘敲響,正是辰時到來。 時辰迫近,一股不詳?shù)臍庀⒙娱_來,眾人心跳一陣漏拍,下意識往紅光望去。 隨著這股不詳氣息逐漸逼近,南嶺、西涯山、東島、北陸,中洲,眾人心中同時發(fā)出一個聲音:來了。 來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隨著辰時到來,五陸同受震動,一道瘦弱的書生身影自地下脫離而出,吸食了十萬百姓精魄的傅長寧,重獲新生。 眾人齊齊仰視蒼穹,只見碧空如洗的清晨轉(zhuǎn)眼被猩紅血色所覆蓋,大地陷入黑暗,鋪滿大地的劍陣乍然現(xiàn)型,陣網(wǎng)散發(fā)明亮陣光。 大風狂嘯之中,只聽一道聲音狂妄笑道:可笑,商離行難道以為布下這樣一個劍陣,就能阻礙我嗎? 黑沉沉的烏云之中,緩緩現(xiàn)出傅長寧的身影,墨發(fā)飄揚,傲立高空。吸食十萬精魄之后的他,真元飽足,一日萬里。他只覺多年謀劃運作,成敗盡在今日,心中實是痛快異常,只要殺掉五陸之上所有與他作對之人,吸□□魄,破壞中洲天柱,吸取所有自然之力,便能一舉登頂仙途,萬壽無疆。到時候,便可登往更高境界的世界去了。 他御風疾行,透過厚重云層,高高俯視著南嶺諸人,從那或怒或恨的眼神中看出種種隱忍憤恨的情緒,他輕蔑一笑,居高臨下,眼眸半闔,宛如望著一群可憐的螻蟻。誰能想到,南嶺修士、魔族、獸族、妖族,數(shù)萬得天獨厚的不凡之軀、天賦異稟者,今日竟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凡人壓制得只能露出如此無助又怨恨的眼神呢? 他快意非常,心思一動,驀地回想十二歲那年在周家村的經(jīng)歷,那年他本為一介朝生暮死的凡人,機緣巧合之下暗自偷看南星與獸王救治幼子之舉,從此人生軌跡被徹底改變。后來得逢機緣,繼承秘境,開創(chuàng)自己的修行法門,以凡人之軀登頂仙途,成為天上地下獨尊無二的存在。這難道不正證明了凡軀也能成為天運之子? 他復又抬眸,望著身前這方橫縱五陸的巨型劍陣,在狂風中哈哈大笑:誰能想到,今日能站在這里的,會是你們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凡人呢?憑什么資質(zhì)平庸的人就注定不能修煉?憑什么我注定成為朝生暮死的凡人?長生之道,由我而起!從此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從今日起,歷史將由我來改寫!哈哈哈哈! 他長聲一笑,袍袖一揮,身形一閃,轉(zhuǎn)眼已在萬里之外,竟是直接拋下南嶺諸人,直奔中洲。 南嶺諸人喝道:布陣!別讓他逃開! 向晚寧亦向劍陣中的五人傳達消息:商師兄小心,他去中洲了! 好!劍陣中的五人心神緊聯(lián),齊聲呼應(yīng)。 中洲之地同樣感受著這股滂湃的威壓,在旁守陣的賦陽生抵抗不住,嘴角慢慢洇出紅血,商離行持劍站立劍陣中心,穩(wěn)立如松,身形不動,冷眼覷著半空中緩緩降下的書生身影。只見隨著身形降落,傅長寧的聲音悠悠落下:商門主,您這是好大的陣仗啊。怎么,陣法越大威力就越大嗎? 商離行手握長劍,淡然道:我還要多謝你給了我靈感,設(shè)了這個劍陣,正好可以用來對付你。 傅長寧遽然笑道:哈哈哈?對付我?就憑你這個破劍陣?可笑!他震聲長鳴,剎那間,中洲大陸平地氣流劇變,飛沙呼嘯四起,八方氣象竟在短短呼吸之間陰陽倒換,氣象轉(zhuǎn)變,時序更改。風雪忽降,雷火急升,中洲自然之力隨之急速變換,巍巍維天之柱在狂風肆虐中搖擺不定。 商離行高喊:五行劍陣,啟動!劍陣中的五名劍修身影閃動,同時催動劍陣,持力相抗,劍陣呼呼長鳴,在他們作用之下,中洲之地,風雷止歇,雨雪消釋,緩緩穩(wěn)定下來。 五陸之上,陣光在那一瞬間亮得有如白晝,劍陣之力卷動萬里風云,傅長寧身形搖晃,遭陣網(wǎng)一兜,便即跌入劍陣之中。 跌入瞬間,恰逢劍陣中的五名劍修同時招呼而來,傅長寧快如疾風閃電,左躲右閃,避開各色劍光。身后一道紫色劍氣攻來,傅長寧咦了一聲,卻是收回真氣,眼神玩味:竟然傷不了你,有趣。 蕭紫玉冷冷道:我繼承紫淵秘境,與你修行法門同出一脈,能夠克制你自紫淵境主學來的三分念力,你,傷不了我。 傅長寧笑道:不錯不錯,商離行真有本事,為了對付我真是煞費苦心,如今就看你們還有沒有藏著什么后招了。雙掌一揮,無邊威壓直襲劍陣諸人,白色身影倏然一晃,格開東方方位曲空青劍勢,同時間攻向西方方位何所悟,何所悟持劍一擋,卻猶被震退三步,傅長寧轉(zhuǎn)身之際,北方方位的賀七又自后背攻來,傅長寧不躲不閃,以迅如疾雷的身法破開陣網(wǎng),重新跳出劍陣之外。 大家撐??!商離行見五人合力運作的劍陣竟是絲毫耐他不得,心下一凜,又帶頭加強劍陣法力。 轟大地劇烈搖晃,飛沙走石,各色明光呼呼飛轉(zhuǎn),傅長寧身影忽快忽慢,轉(zhuǎn)眼復又回到高空,劍陣中的五人望著他來去自如的身法,神色變轉(zhuǎn)不定。這一戰(zhàn),不僅是劍陣中的五人在做殊死對戰(zhàn),還有北陸的獸族,東島的天一閣,南嶺的數(shù)萬修士在身后默默支援,卻沒想到這么多人加起來的力道竟連他一步也擋不下! 無數(shù)爆裂氣浪中,商離行凝眸仰望高空中那道化作白點的身影,在這短短瞬間,失望、悲戚、堅定在心頭幾度流轉(zhuǎn),最后僅余一個慶幸的念頭:幸好,幸好今日站在中洲的不是謝師弟。 傅長寧脫離劍陣之后,負手立于長空,只見他輕飄飄拂去一塊將要迎面砸來的白石塊,清秀的面容微微一笑,道:我就不陪諸位玩了,還有事要做呢。 輕快的嗓音,玩笑般的語氣,卻聽得眾人心下一沉,眾人心中都明白:他要破壞維天之柱,將所有自然之力吸收完畢。 他們哪容得傅長寧破壞維天之柱,幾人提劍指天,青、紫、白、紅,各色劍光同時沖天而起,將劍陣兜起數(shù)百丈,將將要奔向天柱方位的傅長寧牢牢鎖住當場。 身影屢屢被阻,縱然沒有傷他分毫,傅長寧也不由生出一股惱怒之意,跳入陣網(wǎng),再度與劍陣中的五名劍修對戰(zhàn)起來。 賀七守據(jù)北陸,距離中洲最遠,又有丹吾帶領(lǐng)的獸族替他守陣,是傅長寧最不易攻擊的方位,最是能起從旁協(xié)助其他劍修、干擾受困劍陣之人視線的作用,見傅長寧奔向南嶺方位的蕭紫玉,急忙出劍攻其背部,傅長寧陰惻惻一笑,在沒有回身的前提下發(fā)出真氣揮向劍陣中心。霎時間,劍陣中氣流亂轉(zhuǎn)回流,在反作用力下倒灌回北方方位,賀七受不住這股氣流作用,被迫轉(zhuǎn)身。 回身之際,卻見傅長寧挾帶著湃然真氣,直逼何所悟身前,將要落下。忽而衣袍一晃,何所悟被一股莫名推力推出西方方位,竟是商離行事先察覺他的意圖,欺身逼來,在眨眼間變換方位,為何所悟擋下這一招。 門主! 商師兄! 劍陣的眾人見傅長寧這一招將要拍落商離行面門,齊聲呼喊,大驚失色。 西涯山方外之地,亦受震動影響,只是有自然屏障暗中運轉(zhuǎn),動靜倒是比其他四陸小得多了,身處高空中的車駕卻是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動蕩。 元桑駕著妖族出駕車鸞,飄在半空,只聞時隱時現(xiàn)的花香鳥語。望著近在咫尺的層林楓染、花葉紅翠,想及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帶著妖王回到西涯山了,元桑心情真是說不出的愉悅,他面帶笑意,不時朝著車內(nèi)說道:王,您看到了嗎?西涯山的花漫山遍野都開了。 王,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大家伙都盼著您早日歸來,名正言順,統(tǒng)正妖族血統(tǒng)。 王,允棠長老一早就在望天涯設(shè)下大典,就等著您回來繼承王位了,西涯山也已經(jīng)四百年沒有過這樣的盛事了。 他自顧自說了半晌,車帳內(nèi)無半點聲息回應(yīng),元桑淺淺一笑,終于收起自言自語,駕著車鸞又行一陣,已然靠近西涯山上空范圍。 車內(nèi)的謝留塵已經(jīng)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四肢酸軟,心頭麻木,連動一下都是奢望,眼淚也快流干了。 南嶺人人都堅守到最后,只有他被護著回家。 明明說好了要共同赴死,這人到頭來卻還是反悔,還是將自己送走!他早在暗中為自己安排后路,到頭來,連這點最后的心愿也不愿成全自己!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愚鈍太天真,竟沒早點察覺他異常的舉止。 要是早點察覺他的異常就好了。 車身忽而一陣搖晃,無數(shù)靈氣盎然的氣流自車底涌入。 他們正式進入西涯山地界了。 他心知車馬再進一步便徹底回不去了,霎時心如絞痛。只聽車外的元桑道:王,您聽見了嗎?西涯山的屏障將要啟動了。 他眼眸低垂,望向自己的手,深深闔上眼眸?;秀遍g又聽元桑輕快的聲音再度響起:只要屏障一開啟,西涯山將再度避世,任那傅長寧多么厲害,都傷不到西涯山的一草一木,外面的戰(zhàn)亂也干擾不到我們一分一毫。 他越說越是感慨,我們妖族所有人都活著,都在山上安安穩(wěn)穩(wěn)生活著,想出來就出來,想不出來就不出來,多好啊。只要能跟族人生活在一處,哪怕在山上待一輩子,元桑也是歡喜至極。 王,您說是不是? 話語戛然而止,察覺車內(nèi)氣息倏變,元桑急忙迫使車鸞停下,掀帳一望,霎時一股陰冷氣流陰面涌出,而謝留塵坐在正中,面目扭曲,雙目緊閉,而從他的七竅之處緩緩淌留出鮮紅液體! 他竟然逆轉(zhuǎn)妖力,意圖突破商離行設(shè)下的禁制! 元桑猛吸一口涼氣,疾點謝留塵xue道,失聲道:您這是做什么? 因元桑xue道點落,謝留塵運作到一半的真氣被迫中止,緩緩回流,他睜開眼,透過一雙血跡淋漓的雙眼,漠然看著元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