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52節(jié)
席泠猶豫了,目光挪到窗外,漸放的晴空籠煙罩霧,圍著南京城的屏山變得淡遠。當今世下,男人與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男人的世界更險象,更詭譎。他如今已身陷權利游虛的漩渦,或許哪日就葬身在里頭,難說得很,這世道吃人。 因此他不敢說得太絕對,撫著他的霧鬟云鬢,誠實答她,“我盡力吧?!?/br> 簫娘稍稍失落,這個時候,她還不懂得這個“我盡力”是他整個人生的分量,她以為是男人們怕?lián)熑蔚恼f辭。 她在他的臂彎里翻過去,抬眼看,院中縹緲的霧似漂浮的未來,充滿難琢磨的不確定。她從不怕這些,反正她顛沛流離慣了。她只怕顛沛途中沒有他。 席泠見她笑得有絲傷懷,又不忍落,可他是個不慣撒謊的人,只好拿別的哄她,“不說這些沒著沒落的話了。過幾日給你打頂金的花冠子,你要什么樣式的?可以嵌幾顆寶石在上頭?!?/br> 果然提起簫娘的興致,她瞇著望著黃粱笑,無限暢望,“不要金的,忒俗氣。我先前去虞家,在小姐的臥房里見著頂粉碧璽雕的冠子,纏枝芙蓉花樣式,蕊是嵌的是珍珠,眼珠子那樣大,對著光一照,哎呀,那叫個清麗雅致!一點不俗!我想要頂那樣的,就是聽說,她那是在京城請宮里頭的師傅做的,咱們南京那座空城,還剩幾個手藝好的師傅?” 席泠當回事想一想,“南京的手藝師傅也未一并到京城,有人在外頭私覿里接活計做,回頭我問問何盞,聽說他聘禮里有頂冠子是請那位師傅做的?!?/br> 簫娘一高興,就在他懷里跪坐起來,“那倒好,我還從沒有過這樣的好東西呢!只是要多少錢?” 他擱下書,握住了一把輕腰,微抬著眼看她,“大約七十來兩?少不得我傾家蕩產罷了?!?/br> 他們攏共幾百兩的家業(yè),還攢著買宅子,驀地要陶出七十來兩打個冠子,簫娘有些泄氣,軟下腰來,“還是算了吧,還是現(xiàn)銀子留著好使用?!?/br> 席泠有些輕浮地挑起她的下巴,“怕什么?男人的錢終歸都是花在女人身上,你不花,我可就花到別的女人身上了?!?/br> 錢或許換不來愛,起碼能換歡心。簫娘那些隱隱的離合聚散之憂,輕易就給一頂冠子沖散了。 她又是那個簫娘,為點釵翠珠環(huán)歡天喜地,吊著他的脖子親了響亮的一口,“泠哥是天底下最大方的男人!” 逗樂了席泠,后腦枕在窗畔,仰著臉,朝上望著屋檐外霧靄漸散,透著曦景,空氣潮濕得拖累著骨頭,他隨手一撈,就把簫娘撈在胸懷里趴著,指著天邊給她瞧,“看?!?/br> 簫娘順著他的手望去,淡淡遙山在濃霧里若隱若現(xiàn)。她不明白,“有哪樣好看的?” 席泠抬起后腦睇她一眼,又仰回去,不言不語地看那些綿延青山。那些錦繡河川是每位讀書人的志向胸懷,他也曾滿懷裝著這片江山,卻無奈被舉步維艱的世道蹉跎。 到如今,他沉默而自私地,把他畢生積攢的,卻無從安置的對家國天下、社稷生民的狂熱的愛,都給了她一個。 她說得沒錯,他對她的確很大方。 第53章 朱門亂 (三) 按說這日是元太太生辰, 趁著晴云輕蕩,熏風微涼,元家小排筵席飲樂。元太太規(guī)規(guī)矩矩給簫娘下了個請?zhí)? 臨了元瀾走來,卻說: “下給席翁, 連他也請上為好。自他做了上元縣縣丞, 我們只在去年仇九晉成親時匆匆說過幾句話,再未碰頭。你既與他老娘要好,趁著你的生辰,大家親近親近才好。” 元太太只得作廢了一張貼,另開一封新的下筆, “那你落款,豈有我個婦人家給個男人下帖的道理?常聽簫娘說, 這席大人不大喜歡應酬酒局飯局,你請他, 他還不定來呢?!?/br> “你只管寫嘛,來不來是他的事情,橫豎咱們的禮數(shù)到了?!?/br> 帖子送到席家, 正是炎炎正午, 杏樹綠密, 朱萼明鮮。席泠還未歸家, 綠蟾在家吃過午飯,使丫頭端著個“冰盆浸果”過來,在石案上與簫娘納涼說話。 青瓷盆內均勻擺盛荔枝、胭脂李、蜜桃、西瓜、甜瓜等時令瓜果。那西瓜沙爽冰甜, 簫娘一面兜著手吐籽兒, 一面聽綠蟾開了拜匣念帖上的話與她。 念畢, 綠蟾收了匣子還她, “署名是元巡檢的,帖兒是下給你們泠官人的,他回來你告訴他?!?/br> 簫娘剝了顆荔枝遞與她,“泠哥必定不肯去,他最不愛湊熱鬧,除了你們家何小官人,誰也難請他。前日白主簿家老母壽宴請他,他也只使鄭班頭代了禮去?!?/br> “哎唷,‘泠哥兒’已改成‘泠哥’了?什么時候的事情?”綠蟾斜著眼兒笑她,見她面皮紅透,不好再笑了,端正起來,“你只管告訴他嚜,去不去是他的事情。” 簫娘點頭,臉熱未散,抬頭看看,數(shù)上鶯雀蟬兒鬧做一團,卻不見個影,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叫喚。秦淮河又是笙樂漸起,笙笛迓鼓琵琶,杳杳響徹。自這種喧囂中,有種與世隔絕的靜怡。 與綠蟾閑話中,簫娘想起辛玉臺,因問起,“你后頭又往仇家去過了么?” 綠蟾哀戚戚地搖頭,打扇的手慢下來,“我沒再親自去過,近日公公公務繁忙,照心也忙,兩個人皆是早出晚歸的,婆婆閑著無趣,總叫我陪著吃飯說話,又請了親戚家的奶奶們到家中來聽戲消暑,我總不得個空,只打發(fā)婆子去問候過。” 那日玉臺自己用碎瓷片劃傷臉的情景,簫娘還歷歷在目,想起那些滴答滴答往下墜的血與玉臺幽恨癲狂的眼,她就止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的傷好了么?” “傷是好了,只是不深不淺的,落下個疤。這倒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她那腦子,一日比一日糊涂起來,瘋起來自摔自打,兩個丫頭才按她得住?!?/br> 簫娘吁了口氣,仿佛毫無用處的碗嘆。綠蟾暗暗窺她,也理不清玉臺的病因里頭到底摻雜了多少與簫娘的恩怨,只好搡一把她的腕子寬慰,“你不要過不去,既嫁了人,又是仇家那樣的門戶,哪里會不受點氣呢?也是家里頭把她慣壞了,稍有點不如意,就病啊災的鬧起來?!?/br> 簫娘回了個笑,她并未過不去,只是有點沒道理的唏噓。綠蟾還待要勸,恰逢這時候席泠與何盞一齊歸家,院門大開,何盞見綠蟾在此,也跟進來向簫娘見禮。 他手上抱著盆開得正盛的瑞香花,淡紫蓬松的花朵占滿葉間,甚是好看,討好地舉給綠蟾瞧,“路上買的,你不是正要擱一盆在房里?” 綠蟾障扇而笑,摸一摸那花瓣,與簫娘告辭,同何盞攜手出去。簫娘歪著臉盯著那兩只相牽的手,還聽見綠蟾在墻外頭輕盈說話:“在園中掐幾株插在瓶內就好了,何苦你大老遠的抱回家來,小廝呢?” 何盞的聲音叫她襯得低沉,像一片扎實的土,穩(wěn)穩(wěn)把她托起,“我往縣衙門走了一趟,就與碎云順道一齊回來,打發(fā)小廝先歸家了,他沒回你?” “大約他趕著吃飯忘了吧,我又在這邊,或許告訴了屋里的丫頭。手酸了吧?” “不妨礙,你瞧見高興,我就值得?!?/br> 簫娘聽覷半日,拿眼剜一下席泠,“瞧人家何小官人,幾多會討人開心?!彼г怪?,抬手摘下片樹葉,往他身上擲,“你就只會氣我!” 席泠笑了笑,一徑往屋里解換補服,未幾穿著松垮垮的袍子出來,見簫娘坐在案上吃甜瓜,身前堆一堆果屑。他走過去,在長條頭這一端坐下,奪了她手上板塊瓜,“別再吃了,冰鎮(zhèn)的瓜果吃多了肚子疼。” 他自己就著剩下半塊吃起來,水咂咂的聲音。簫娘笑嘻嘻折頸在他肩頭,像條蛇似的搦腰翻轉,后腦枕著他的肩,仰面望著密密的葉罅里射下來的光線,“過幾日是元家太太的生辰,元大人在家中設宴,下了個請?zhí)?,請你過去。你不要去,我去時就想個說頭搪塞他們?!?/br> 席泠揩手開了拜匣來看,正合他的心意,他正愁尋個什么由頭去與這元瀾打交道,可巧他就送上門來。他淡笑著,將拜匣闔上,“去,那日我雇馬車,與你一道過去?!?/br> 驚得簫娘直起來,“你怎的忽然轉性子了?” “人家下帖來請,我還不去,我是哪個門里多了不得的人物?”席泠把吃得冰涼的嘴湊近了,親她一口,拇指將她的唇摩挲兩下。不留神擦亂了她的胭脂,他心虛地收回手。 簫娘不曾察覺,頂著唇角到腮畔一條由濃到淡的紅痕撅著嘴,“你就是頭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言訖她笑了,鄭重地望著他,“在我心里。” 席泠點點頭,憋不住手背擋著嘴笑了。簫娘以為他不當真,十二分端正,“我是講真的嚜,不是說好聽話奉承你?!?/br> “我曉得。”席泠吭吭清了兩下嗓子,抑著笑,瞥她兩眼,還有些憋不住的模樣。 簫娘適才起了疑心,走到西廂窗戶上,翻了案上的妝奩瞧。不得了,好似嘴角裂了長長一條口子!慪得她跺腳跑來打他。不防席泠一閃身,躲進屋里。 她往里追,屋里密密層層的濃陰,臥房靛青的門簾子上撲著一塊斜長的陽光,似乎散著岑寂溫吞的時間,在很慢很慢地游移。她掀開跨進去一步,眼還沒及四看,席泠就不知哪里竄出來,猛地摟住她。 吱吱的蟬在撕裂,將夏天撕出一道潮.熱的口子。簫娘本來嚇一跳的,驚得亮锃锃的目光浮在她細細透汗的面上。可貼得這樣近,察覺他盎然的生機,驚嚇就四散了,像下晌的流光與綠蔭,飄飄意遠。腮上那一道狼藉的胭脂,也跟著格外妖冶起來。 席泠抹一抹她的脂痕,把臉上黏膩膩的汗一并都蹭在她頸窩里,與她細細的汗融在一起,透出迷魂的蘭麝之香。他抬起頭,在她眼前,得意地笑一笑。 那一種得意,仿佛不是她捉到了他,而是她跌入他煩脞的網(wǎng)中,他隔著那張網(wǎng)圍著她打轉,腳步緩慢得不可一世的囂張。然后,她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五月密密層層的熏風吹散荼蘼,緊至流金鑠石天氣。高柳亂蟬唱和絲絲管弦,兩位妙妓輪番獻藝,席上正唱一支新填的《蟾宮曲》。 冷簟鋪新榻,元瀾請客不多,有兩個巡檢司的人,另兩個是江寧兩縣的主簿與縣丞,加上席泠,攏共五個圍坐一席。其間有人調侃,“江南巡撫當下就在南京城,元兄怎么不將他一齊請來歡聚?” 元瀾咂酒而笑,“人家是什么人物,豈是我請得動的?只怕連他別館內的官家也瞧我不上,門也不讓進呢!” 眾人一哄而笑后,江寧的李主簿擱下酒向席上說道:“聽說林戴文此番回南京,是為了與戶部核查南京的十萬石糧食的虧空。自到了南京以來,一日不歇,只顧埋頭在戶部與聞新舟核賬!”說罷,輪著扇朝席上一懟,“不曉得這一遭,又是誰要倒霉!” 席泠余光上觀元瀾,見其眼皮微沉,笑得幾分凝重地招呼眾人,“管他是誰,橫豎與咱們不相干,是他們上頭的事情。席翁,請酒請酒?!?/br> 案上便打了個圈。這席設在元家花園南角的卷棚內,四面高竹,風滿坐涼,吟蛩與琵琶耳邊聒亂,一派好景。 那姓馮的縣丞卻笑,“我看不必風聲鶴唳,從前收糧,年年有不小的損耗,何況咱們南京,年年梅雨,損耗更是不小。年年核賬,不過例行公事?!?/br> 眾人點頭,又問到席泠,“席翁的衙內,可有什么風?” 席泠莞爾擺袖,“我聽到的與各位聽到的,也不過是一樣,上頭的事情,若不是涉及百姓或拿人,怎么會吹到我們縣衙里?” 李主簿咂嘴點頭,一把摟過身后唱曲的妙女,“這話不錯,這女人和女人還有貴賤之分呢,何況衙門!” 又一陣哄笑,那姑娘急得臉發(fā)紅,兩眉兒蹙破春山,做模做樣地擰他一把,“爛囚賊貨!我們女人有貴賤之分,難不成你們男人沒有?你見著這位江南巡撫未必就不點頭哈腰客客氣氣的?既然也是這樣子,怎的又只說我們女人?” 說得席上啞口無言,訕訕點頭。誰挑著箸兒將那姑娘一指,“牙尖嘴利,罰她一杯!再唱一支《折桂令》來!” 嬌鶯又弄舌,媚孜孜唱彈琵琶,鬧至下晌,酒闌席殘,巡檢司兩位已醉倒,大家相繼辭去。后頭也差不離散席,只是簫娘被元太太挽著說話,絆住了腳,席泠便與元瀾在卷棚內侯等。 元瀾使丫頭看了龍井茶,與席泠涼榻上對坐,請他,“天雖炎熱,卻不該吃冷的茶,席翁還請吃盅熱的,今年新炒的,嘗一嘗。” 席泠吃過贊了兩句,彼此說起近日的忙碌,元瀾直嘆,“不比席翁,衙內清閑,干巡檢的,處處跑,南京城哪條街巷我沒去過?就是這樣暑熱的天,也得頂著滿頭汗奔走,一刻不得閑。” “元翁管著南京城各路往來人口貨物查訪,自然勞累?!毕鰯R下盅,眼色晦澀莫測,“且不論往來人口,單是南京這些商賈往來的貨物、銀款,一日東南西北進進出出不知有多少,又要查勘合文牒,又要翻檢東西,縱不是元翁親自查檢,只聽下頭人稟報,也夠聽得人頭疼的?!?/br> “正是這個話。”元瀾酒酲微醺,有些醉態(tài),胳膊搭在炕桌,坐姿稍有不端,“這南京城四通八達,販夫走卒不說百把也有幾十萬,小到挑擔的,大如陶家那樣的商賈,但凡貨物走運,都得細查,一刻也不敢松緩。這些人,平日不出事便罷,倘或哪日出個通敵的事情,我就是長八個腦袋,也不夠朝廷砍的,cao心吶!” 席泠睞他一眼,也將手擱在炕桌,輕輕握拳,“通敵的少見,就怕有那起做走私勾當?shù)模鞒鞔?,這種事情最不少。” 似有金鑼在元瀾腦子里敲了一記,驚了他一下!瞥眼看席泠,見他眺著目,只管把卷棚外的石榴花看著,一副閑態(tài)。元瀾腦子轉了幾個回合,逐漸端正起來,“是這道理,合該仔細?!?/br> 清著嗓子笑了兩聲后,使來卷棚外的丫頭,叫上時令瓜果。不一時端上來一盆,冰塊振著,沉瓜浮李,元瀾取出西瓜遞他,“方才席上說這林戴文在戶部查糧食的損耗,也不知嚇破了南京多少人的膽。依我看,大可不必草木皆兵,真有一根藤,還不知牽出多少瓜。席翁之見呢?” 席泠含笑望他,緘默片刻,搖了搖頭,“我小小個縣丞,可揣摩不到上意?!?/br> 就這片刻緘默中,元瀾似體會出些意思,又沒根沒據(jù),說不清,只覺面前這位年輕人忽地縹緲起來,有種叫人摸不透的深意。元瀾只得一面暗忖一面笑,正點頭,倏聽席泠笑了聲,“不過?!?/br> 元瀾立時歪過腦袋去,“席翁有何高見?” “不敢不敢?!毕龆似鹆懒税肴盏牟?,額心微聚,“妄論時事,我若說錯了,元翁不要見笑。就按元翁所說,一根藤上不知能牽出多少瓜,大家擰著勁,或許能扛一扛??晌乙悄翘偕系墓?,我就得想想,別的人會不會擰這個勁。” 元瀾扣緊兩道潦草的眉,“席翁見笑,我是個粗人,不大明白你這話的意思?!?/br> “噢,我的意思是,若我是這里頭的人,我就會想,我咬死不露破綻,未必別人就不露么?倘或林戴文真是有什么密旨在身,要查什么糧食虧空,他查不出,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呢?不論查不查得出,必定要向內閣向皇上交代,那就必定得有個人扛這椿事。誰來扛?自然不是那些在朝中有關系的、四五品或是二三品的大員來扛,這擔子就只能落在那起叫不上名的、無人說話的人頭上。這種人一多了,保不齊就有人不想做這冤屈鬼,先抓住時機,戴罪立功。” 言訖,他呷了口茶,嘆道:“一根藤上的瓜也好,一條繩上的螞蚱也罷,都得分個先被吃的,后被吃的。保不準那后被吃的,人吃飽了,就不吃他了?!?/br> 元瀾聽了半晌,別的愚鈍,卻領悟出來一個道理,他一個九品巡檢與四五品的官可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真鬧出事來,他們可不會管他死活。 他摩挲著嘴皮子默了半晌,笑了,“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席泠也忙笑,“我不過是胡亂說說,咱們終究不是局內之人,到底怎樣,誰說得清?” “是是是?!痹獮懖蛔↑c頭。 恰逢元太太與簫娘說完話了,后頭丫頭來報,席泠起身告辭,元瀾忙將其送至宅外,匾下臨別,依依不舍,好一番客套。 簫娘侯在馬車內,悶出了一身熱氣,半晌才見席泠上來,心里有些惱,翻著眼皮,“多少話說不完呀叫人等了半晌,車簾子又不好掛,熱死了!” 馬車搖起來,席泠掛起窗簾子,叫她透透風,老遠又把元府大門望一眼。簫娘奇了,挨到他邊上來坐,跟著朝外望,“怪事情,你與元老爺攏共沒見幾回面,忽然熱絡起來了,難得見你這樣多話?!?/br> 席泠依然遠眺,脖子上扯著幾條硬朗的經絡,“與有的人說話是說廢話,與他,句句天機,就看他能不能勘破一星半點了?!?/br> “什么天機?” 再一回首,簫娘的臉湊在眼前,額上浮一點細細的粉汗,紈扇打個不停。席泠捏著袖管給她搽,她卻歪著腦袋躲,“把我妝面搽花了!” 席泠只得垂下手,另一手還反抬將窗簾子撈著,“怎的耽誤到這時候才出來?” 一問起,簫娘就憋不住笑,咯咯地先用扇面擋,后來擋不住了,就把額頭抵在他肩頭,抖著身板笑了半日。席泠也不禁笑起來,歪著眼看她,“哪樣事情高興?” 半合兒才把簫娘問起來,臉上笑得紅彤彤的。馬車已駛到市井里,蟬聲人聲,亂著鬧著,炎熱潮濕的夏天,浮成她臉上的細汗,密集微小的,像浮在荷花上的小露珠,滾著滾著,匯做一顆,由她臉上滴溜溜往下滑,巧妙地滑到衣襟里,浸透了雪白的肌膚。 她勻夠了氣,才把他撈簾子的手拽下來,掩在車內,說見不得人的事情,“元太太做生辰,攏共就請了幾個場面上的太太奶奶,還坐不滿一席呢。因此就沒搭戲臺子,把唱戲的請到屋里來,設了圍屏唱。我們后頭隔著屏風聽戲,她們聽不出來,我卻聽出來了,有個作小生的唱得有些生。我心想,這一個班子里,怎的參差不齊的?就歪著眼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簾子的罅隙里透進來一條光,細細長長折在車內。席泠被車馬搖得松快了,倚在角落里,目光晃來晃去,搖著她的影,“看到了什么?” 說得興起,簫娘索性捉裙跪坐上來,手撐著窄窄的條凳,“是周大官人!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當下就嚇了我一大跳!嘖嘖,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混在小戲班子里來給元太太過生辰,你猜元太太聽沒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