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娟的心里有很多話想問他，可看到張向陽這樣崩潰過后如釋重負的模樣，她又不想問了。

    她的兒子她最清楚。

    肯定已經(jīng)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流過多少次眼淚了。

    不問了，問也是剜舊傷疤。

    李玉娟道：“你去歇會兒，我把魚湯燒好，中午吃的簡單點?！?/br>
    “不用，我沒事，”張向陽忙道，李玉娟接受了他，以這樣驚雷落地卻無聲的方式，他急切地想做點什么來回報她，“我來吧媽，我難得回家?！?/br>
    “跟媽還客氣什么，難得回家才要多吃幾頓我做的飯，”李玉娟推他，“去吧，回房間去?！?/br>
    張向陽不肯，李玉娟也不肯，母子兩個這時候不約而同地犯起了倔，李玉娟推他，張向陽不動，還在小聲爭辯，“媽，你就讓我來吧……”

    廚房外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張向陽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先轉(zhuǎn)過身，用背對著廚房門口。

    陳洲走到廚房門口，看到背對著他的張向陽與面對著他的李玉娟，他道：“阿姨，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他想起早上買了條魚回來，禮貌道：“我會殺魚?！?/br>
    李玉娟沒說話，面上的神情在陳洲看來略微有些古怪，“魚殺好了?！?/br>
    陳洲往廚房走了一步，道：“還有別的我能幫忙的嗎？阿姨，您不用把我當(dāng)客人?！?/br>
    李玉娟目光閃爍地移開，揮了揮手，“你看電視去吧?！?/br>
    接受兒子是一回事，接受兒子的“愛人”那是另一回事。

    李玉娟當(dāng)然也想過自己未來的兒媳婦是什么樣的，她覺得張向陽性格內(nèi)斂，搭配個活潑一點潑辣一點的小姑娘最好，想來想去，最后她還是想只要張向陽自己喜歡就行了，只是她還是完全沒想過搭配的會是個男人。

    還那么高，那么結(jié)實，臉有棱有角的，實在跟小姑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這么多年的慣性思維不是一下就能改變的，李玉娟現(xiàn)在看到陳洲就直犯別扭，她也轉(zhuǎn)過了身去煮魚湯。

    陳洲敏銳地察覺到廚房內(nèi)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他謹慎地將視線落在張向陽的背上，蜻蜓點水的一下，怕李玉娟看出點什么。

    張向陽從始至終都沒理會過他，陳洲想他應(yīng)該是要避嫌，也只能無奈地后退，“好，有什么忙要幫的，您隨時叫我?！?/br>
    李玉娟“嗯”了一聲。

    待到人走出去，她放下了手里的鍋，回過身先把廚房的門反鎖了。

    她回到張向陽身邊，問張向陽：“那他不是你領(lǐng)導(dǎo)，是干什么的？”

    張向陽眼睛還紅腫著，鼻尖也紅紅的，他瞪著還殘留著淚光的大眼睛“啊？”了一聲。

    “問你他是干嘛的?！?/br>
    張向陽哭得太厲害，現(xiàn)在腦子都有點暈，半晌，他才緩緩道：“陳工，他也是我領(lǐng)導(dǎo)，是我之前單位的領(lǐng)導(dǎo)。”

    “哦，”李玉娟道，“本地人？”

    張向陽“嗯”了一聲。

    李玉娟點點頭，又問道：“你們的情況，他家里知道嗎？”

    張向陽想了想，道：“應(yīng)該知道?！?/br>
    畢竟陳洲mama都親自找上過門來了。

    李玉娟眉頭微皺，低頭切了塊豆腐，聲音輕輕道：“那我是最后知道的了。”

    張向陽愣了一會兒，連忙道：“媽，不是這樣的。”

    “算了，媽不計較這個?！?/br>
    張向陽這時心情才真正由陰轉(zhuǎn)晴了，他忍不住又抱了李玉娟。

    李玉娟抖抖肩膀，“好了，燒完飯再說。”

    等魚湯燉上了，李玉娟對張向陽道：“你是擔(dān)心我不同意，跟你生氣，你才不敢說，是不是？”

    張向陽低著頭，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李玉娟胳膊肘推了下他，“是不是覺得你媽是農(nóng)村婦女，沒見識？”

    “媽——”張向陽急了，“我不是那個意思?！?/br>
    李玉娟卻笑了，“媽逗你的?！?/br>
    魚湯逐漸飄出了香味，李玉娟嘴角帶笑，道：“還記得你三舅公嗎？”

    張向陽想了想，“記得?！?/br>
    “我就知道你記得。”

    李玉娟欣慰地看向張向陽，她兒子心思細膩重感情，哪怕是遠親遠眷，見過了，說過話，就不會忘。

    “好多年前他去深州販?zhǔn)卟耍髞砭鸵恢睕]回來，你知道為什么嗎？”

    張向陽搖搖頭。

    李玉娟低下頭，手指磨了下灶臺瓷鉆的邊緣，“你三舅公跟你一樣。”

    張向陽再次瞪大了眼睛。

    “家里人容不下他，他就跑深州去了，聽說他相好的就在那兒?！?/br>
    張向陽還是很震驚，“真的嗎？”

    “真的，”李玉娟道，“你還記得你三舅公長什么樣嗎？他年輕的時候可帥了，追在他身后的姑娘一大堆，他一個都不要，就喜歡他們家里那個幫工的，這你肯定不知道了，那時候還沒有你，我都還是個小姑娘呢，那幫工黑黑瘦瘦的，我是看不出來哪好，后來……反正出了點事，那幫工跑了，你三舅公差點都活不下去?！?/br>
    那時候她三舅舅拉著衣服，指著自己的胸膛，對著來抓人的人大喊，有本事你們殺了我！雨點般的拳頭應(yīng)聲落下，她三舅差點真被人活活打死。

    那是她五六歲時候的事，過去四十多年了，她都快忘了，今天卻奇異地回想了起來，甚至于她三舅拉扯衣服手上繃起的青筋都記得清清楚楚。

    李玉娟拿過張向陽的手握在掌心，“都說外甥像舅，你這倒是隔代了。”

    張向陽從未想過他的親人中有與他一樣的人，他拼命地去回想與那位三舅公見面時的情形，卻只記得過年的時候，他給了他一把炒花生。

    “我都不知道……”張向陽低聲道。

    “家丑不可外揚，你怎么會知道。”李玉娟道。

    張向陽心里一緊，“媽，我……”

    李玉娟道：“媽不是那個意思，”她捏了捏張向陽的手，“那是你太姥爺覺得是家丑，媽從來不覺得你丟人，在整個鎮(zhèn)上，媽一直都是行得正坐得直，你爸也一樣，都是靠自己立住的人，向陽，你記住，你不丟人，也沒對不起誰，媽一直都以你爸爸和你為驕傲?！?/br>
    張向陽的手被握得緊緊的，那一顆漂泊的心也在此時徹底踏實了下來。

    這樣的時刻，他想到了陳洲。

    陳洲，沒有他那么幸運。

    張向陽目光憂慮地看向廚房門。

    自己生的，李玉娟可太清楚自己兒子在想什么了，肯定是想那個陳工了。

    就是以前張向陽真是藏得太好了，她一點沒察覺，沒往那方面想過，她松了手，“過去聊聊吧，別等會兒吃飯的時候還傻乎乎的在那兒裝，我替他累得慌。”

    李玉娟對陳洲的態(tài)度觀感一下就變了，甚至還有點兒嫌。

    張向陽走出廚房后，李玉娟回過身，略略反思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犯錯誤，農(nóng)村惡婆婆在電視劇里可都是反面形象。

    臥室門“哆哆”兩下，陳洲連忙去開門，他一拉開門，看到張向陽紅腫的眼睛，臉色立刻變了，“怎么了？”

    張向陽還是怕他媽看見，先進屋關(guān)了門，回身對上陳洲著急的眼，輕聲道：“我跟我媽說了。”

    他話音剛落下，人已被陳洲一把抱在了懷中。

    張向陽撞入他的懷抱，聽著陳洲有力的心跳聲，還沒回過神，頭頂被用力地揉了一下。

    “沒事的，別難過，還有我?！?/br>
    張向陽愣住了。

    “沒關(guān)系，”陳洲靠在他耳邊，聲音低低的，很溫柔，“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別往心里去，慢慢來，總會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你終究還是她的兒子……”

    剛止住的淚又有蔓延的趨勢，張向陽反勾住陳洲的手臂，將眼睛深深地嵌入陳洲的肩頭。

    這些話，這些用來安慰他的話，陳洲又曾有多少次用來安慰自己呢？

    他這樣悲觀，這樣下意識地將結(jié)局往壞的方向去想……張向陽的心都被揪了起來……

    陳洲松開手，面容沉靜，一貫的穩(wěn)重淡然，“要我先走嗎？”

    張向陽搖搖頭，“不用?！?/br>
    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生怕自己的幸運會傷到陳洲。

    “我……”

    門被直接擰開。

    李玉娟看到半抱的兩人神色一驚。

    陳洲也是眉心一跳，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半個人擋在張向陽面前。

    李玉娟目光從兩人身上滑過，抿了抿唇，臉上神情復(fù)雜，總之不是高興，“出來吃飯吧，吃完飯再膩歪。”

    哎，還是抵擋不住“惡婆婆”的本能啊。

    第94章

    魚湯，炒花生，炒青菜，土豆燒rou，簡簡單單的四個菜，家常的味道，情形實在太過相似，幾乎一下就將陳洲帶回了記憶中的那一天。

    陳洲其實還是糊涂的，看不透李玉娟的態(tài)度，張向陽拉著他的手走出臥室，他默不作聲地跟著，目光在張向陽的頭頂與前頭李玉娟的瘦小身影中間來回盤桓。

    “吃飯吧?！?/br>
    李玉娟先坐下，抬眼看著兩個一前一后的大男孩子，臉上神情都是別扭的，她隨意道：“向陽說你吃不了太辣的，沒做水煮魚，燉了個魚湯?！?/br>
    陳洲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李玉娟是在跟他說話。

    張向陽已經(jīng)坐下了，拉著陳洲在他右邊坐下。

    李玉娟拿了筷子，“吃飯吧，看什么，眼睛能看飽?。俊?/br>
    張向陽也跟著拿了筷子，他眼睫下垂，余光看向陳洲，小聲道：“先吃飯吧?！?/br>
    陳洲端坐著，貼在膝蓋上的手遲疑了一會兒，視線在張向陽與李玉娟之間又跑了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