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津聞聲看去，臉上滿是詫異, 這話應該是“相公，大表哥患了失魂癥, 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思及眼下的狀況, 他恍然意識到, 冒充表兄妻室的女子竟是自家夫人！

    登時重逢之喜都被沖散了，斂去笑容。

    東雁瀾目光掃過俞家三口所在，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控訴道：“這家人明知相公的身份, 趁他失憶之際將他招為贅婿，還把玄武印磨成了首飾，罪大惡極?！?/br>
    衛(wèi)津會意，這便是東雁瀾冒充表兄妻室的原因，可表兄根本沒有失憶，又怎會被利用，玄武印之事十有八九是表兄有意為之。

    “原是鎮(zhèn)北侯府的二少爺?！睉熏L瑩笑盈盈地上前見禮。

    一門的少爺，那傳話的蠢丫鬟定是因此混淆了。

    陳知府也抱有同樣的心思，不過俞家人還眼巴巴地等著呢，依照規(guī)矩詢問了一句：“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話一出口，周圍陷入死寂。

    衛(wèi)津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面臨這樣的局面，說出真相愛妻顏面盡失，不說表嫂一家遭難。

    沉吟片刻，他視線流轉(zhuǎn)，定睛陳知府：“勞煩陳知府讓不相干的人離開這里，借一步說話。”

    客堂并非公堂，這個要求不為過，各家丫鬟和小廝得令陸續(xù)退出門外。

    遣出去的都是下人，懷琇瑩掌家多年，自認與正頭夫人無甚區(qū)別豈能劃為一列，小口抿著特地為東雁瀾準備的新茶，一抬頭迎上眾人不約而同的目光渾身一僵。

    大家容忍她趨炎附勢的做派是顧及彼此的顏面，無論衛(wèi)津給出的答案是什么都不想看到她。

    陳知府咳了一聲：“你去后廚交代一聲，多備些好酒好菜招待諸位?！?/br>
    懷琇瑩掩去眼底的晦色應了一聲，不甘不愿地走出客堂。

    東雁瀾將眼下的情況順利傳達給自家相公，篤定他不會拆臺，緊繃的心弦得到了舒緩。

    不想，衛(wèi)津沉了一口氣，鄭重其事道：“在下衛(wèi)津，鎮(zhèn)北侯府世子?！?/br>
    他不能因為妻子的誤解讓表兄失去安身之所，且紙包不住火，他已經(jīng)對衙差道明身份，若陳知府有心向京城打探消息，就會知道失蹤的究竟是何人。

    陳知府驚怔，衛(wèi)衡失蹤后，鎮(zhèn)北侯府許是換了一位世子，可名字總不會一樣，而東雁瀾與眼前的人互相認得，不太可能是騙子，他目光看向東雁瀾：“夫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東雁瀾扶額，艱難道出真相：“衛(wèi)衡其實是……”

    “衛(wèi)衡是衛(wèi)家的家將，也是我最得力的副將，他身上帶著玄武印，對衛(wèi)家至關重要?！毙l(wèi)津及時打斷她的話，然后又道：“我不知此前發(fā)生了什么，想來夫人所為意在將他帶回家中。”

    關于衛(wèi)衡的假身份，他仔細思量過，結(jié)合當下情形稍作調(diào)整，同時為東雁瀾的行徑做出解釋。

    聞言，東雁瀾倏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衛(wèi)津，什么家將，衛(wèi)衡的官職高于鎮(zhèn)北侯府上下，上了戰(zhàn)場，都要聽其差遣，衛(wèi)津拆了她的臺，自己又搭了一個臺。

    衛(wèi)津隱晦地搖搖頭。

    東雁瀾無奈頷首，肯定了他的說辭：“衛(wèi)衡常伴相公左右，身量相似，我猜想俞家將玄武印的圖樣送到鎮(zhèn)北侯府，許是錯認了他的身份，便將計就計讓俞家解開婚契，將他帶回去。”

    這番話暗含她的初衷，玄陽王世子的爵位并未收回，外界多以其祖父的姓氏相稱，無論俞家知其身份與否，將朝廷命官招為贅婿乃是重罪，絕不會揭穿此事，她才會使出移花接木之計。

    而家將的去留乃至婚配多由主家決定，入贅斷無可能，她的解釋合乎情理。

    陳知府默然，初聞東雁瀾的身份，他本以為是一場誤會，才會遷到后院解決，哪曾想會這么復雜，他想不出衛(wèi)衡究竟有何本事，值得當家主母自降身份做到這個份上，得虧沒有在前堂，否則不出幾日，就能傳遍官場。

    屆時，他與鎮(zhèn)北侯府同樣臉上無光，總不能為了維護自己的官威將東雁瀾下獄，鎮(zhèn)北侯府官爵雙身，又戰(zhàn)功赫赫，比他這個地方官更得民心，萬民之心，停戰(zhàn)至今不過一年，上頭若是處罰，那便是卸磨殺驢，對方損失的是顏面，自己怕是要賠上后半輩子。

    侯府這邊的事清楚了，俞家又當如何？

    衛(wèi)衡道：“敢問世子，我可曾許親？”

    “不曾?！毙l(wèi)津目光看向俞家三口，身份有了，也不曾許親，只要將玄武印之事敷衍過去，表兄就能留下來。

    無人注意到，打從衛(wèi)津進門之初，俞靜宜的目光便一錯不錯地鎖住他的面容，死死咬住嘴唇，在確認衛(wèi)津的身份之后，忽地沖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襟失聲質(zhì)問：“你才是鎮(zhèn)北侯府的世子？”

    衛(wèi)津?qū)@位有過一面之緣的表嫂露出微笑。

    “你怎么會是鎮(zhèn)北侯府的世子！”俞靜宜嬌俏的小臉上血色盡褪，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

    救她于危難之中的是誰都好，唯獨不該是東雁瀾的夫婿！

    如此一來，她上輩子遭遇的一切豈不是一場笑話！

    她松開手，連連后退，呢喃低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若你是鎮(zhèn)北侯府的世子，玄姓玉虎又是誰？”

    ……

    時光回轉(zhuǎn)到上輩子。

    大夫斷言東雁瀾無法生育，活不了幾年，在旁人看來，這便是不能為鎮(zhèn)北侯府孕育子嗣，還白白占著正妻之位，有言官將這件事拿到朝堂上斥責她，讓將門絕后是全天下的罪人，莫要赴玄陽王府的后塵，令人扼腕。

    兩人自小定親，正妻之位斷然不能出讓，娘家出主意讓她給衛(wèi)津納幾房妾侍，開枝散葉，不要等衛(wèi)家先一步行動，她心氣高拒不接受，衛(wèi)津亦是如此，怎能在病妻傷口撒鹽，顧及她的身體，連房事都停了。

    耐不住有人從中作梗，變相為衛(wèi)津相看，有甚者自薦枕席，在俞靜宜之前已有先例，東雁瀾并未動搖，可看到俞靜宜清麗的容貌，干凈的雙眼，她突然就動搖了。

    她乃將門之后，與尋常婦人相比，性子強硬，體貼不足，兒時斗嘴的時候，衛(wèi)津還以此嘲笑過她，俞靜宜給人的感覺彌補了她所有的不足，她突然生出一種衛(wèi)津的夫人本該如此的念頭。

    衛(wèi)津獲悉有人將愛妻氣到昏厥，便想把人找過來為自己澄清，彼時，俞靜宜還未想好何去何從，并未走遠，他凝眸看去，發(fā)現(xiàn)對方并非是以往精于算計的妖媚女子，而是一個可憐兮兮淚眼婆娑的小婦人，目光從他臉上滑過沒有一絲波瀾，隨著他一步步的靠近，小婦人恪守婦道，有意回避外男窺探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別開臉。

    “……”興師問罪的話語沒能說出，他轉(zhuǎn)而道：“你認得我嗎？”

    俞靜宜孤立無援，滿心委屈，此時猶如驚弓之鳥，瞥了他一眼，瑟縮地搖搖頭。

    衛(wèi)津：“……”

    不認識我，還自稱是我的外室，這是誰找來的。

    欲擒故縱？

    他試探道：“我看你年紀不大，容貌不俗，為何不找一位正經(jīng)的夫婿要給人家當外室?！?/br>
    本已有所緩和的俞靜宜聽到他的話，眼底再次涌出濕意：“我才不是外室，鎮(zhèn)北侯府的世子是我的贅婿?！?/br>
    “？？？”衛(wèi)津意識到此事另有隱情，對方找上自己，有必要調(diào)查清楚，詳細地詢問了經(jīng)過。

    俞靜宜滿腹委屈，終于有人肯聆聽她的解釋，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衛(wèi)津聽聞后，撓了撓頭：“原來是被騙了啊。”

    早前曾有人冒充世家子，去偏遠之地騙財又騙色，小婦人口中的這位騙術(shù)還很高明，裝作失憶從官府拿到假戶籍，事后拍拍屁股走人，無從查證。

    他打量著楚楚可憐的小婦人心生憐憫，若此時告訴她，你那夫婿就是個騙子無賴，身份不知幾何，吃干抹凈不認賬，無異于雪上加霜，搞不好會自尋短見。不說的話，她便以為自己被夫家嫌棄，才會被拋棄。

    門第之差無可奈何，千金小姐下嫁窮書生，富家公子求娶農(nóng)家女，都只限于話本子，真正的高門大戶極為講究門當戶對，他那庶出的姑姑性情溫婉，知書達理，才貌雙絕也沒能善終，被皇族的郡主輕易取締。

    兩相對比，他決定背下這個黑鍋，云州與京城相距甚遠，眼不見耳不聞，丟臉就丟臉吧。

    他問小婦人：“你接下來想做什么，恕我直言，衛(wèi)世子早有妻室，兩情相悅，你若想進門，至多只能成為他的妾侍，高門妾不是那么好當?shù)??！?/br>
    俞家門戶雖小，可也不會淪為妾侍，且家中還有爹娘要奉養(yǎng)，俞靜宜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聲音軟綿伴有哭腔：“我想歸家?！?/br>
    短短四個字將硬漢的心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在心中將那騙子罵了千百遍，開口道：“我助你歸家?！?/br>
    俞靜宜苦惱道：“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別莊有很多鎮(zhèn)北侯府的護院守著，不允許我們主仆進出。”

    衛(wèi)津拍著胸脯玩味道：“我在軍中是百戶，你知道百戶是什么意思嗎，能夠以一敵百，談不妥我就打翻他們把人搶出來?！?/br>
    百戶不過是小小的百夫之長，俞靜宜心知他有意安撫自己，唇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衛(wèi)津不欲暴露身份，舍棄自家車馬，去一間不起眼的小車行雇傭了一輛馬車，與俞靜宜一同前往京郊別莊。

    俞靜宜對這位好心的百戶并非全然信任，有第三方在場，如有好歹也不會孤立無援，惴惴不安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京城街道繁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她卻無心欣賞，憑著記憶引路。

    臨近別莊百米，衛(wèi)津道：“你留在車上等著，我這就向他們要人?！?/br>
    俞靜宜眉頭一挑：“勞煩公子轉(zhuǎn)告他們，若是他們肯放人，我便自此返鄉(xiāng)，絕不會糾纏，若是他們不肯放人，我就告到衙門去，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br>
    衛(wèi)衡成親在先，即便報官也落不得好，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不想這么做。

    她不認為衛(wèi)津能夠以一敵百，傳話才是她的目的，她親自去談一準會被扣下，衛(wèi)津是百戶，就算談不攏，對方也不敢強留。

    衛(wèi)津頷首應下，待離開她的視線，目光沉了沉，撕下一塊衣袍的內(nèi)襯蒙住面容，俞靜宜被誤認為是他的外室，公然替她出頭，對方許是會順勢將污水潑到他頭上，人言可畏，屆時俞靜宜離京返鄉(xiāng)，他找誰說理去。

    來到別院外圍，他攀上一棵高聳的槐樹翻入院墻，別莊內(nèi)部的設計中規(guī)中矩，他輕而易舉地找到青薈，只是她身邊有護院守著。

    護院聽從玄陽王妃的命令，將殘廢的商戶女圈在后院，如家畜般養(yǎng)著便可，無需花費心神，免得暴露身份，哪曾想，那商戶女竟舍了輪椅逃跑了，衛(wèi)衡拘在家中治療失魂癥，商戶女在京城在舉目無親，求助無門，護院推測，她定會來尋她的丫鬟，再不濟，也能從丫鬟口中探知她的去向。

    “敬酒不吃，吃罰酒?！?/br>
    青薈嘴巴緊，護院口說無用，便想打到她屈服，青薈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甩開，又反手送了他一巴掌，比護院還兇：“我家娘子是你們的主子，是去是留你們管不著?！?/br>
    這些日子，她跟在俞靜宜身邊，從教習嬤嬤那里學了很多身為下人的規(guī)矩，同時了解到，若是她軟弱可欺，連帶俞靜宜也會被人瞧不起。

    護院沒有料到這鄉(xiāng)下來的小丫鬟如此潑辣，一時不備被打個正著，力道還不輕，他惱羞成怒，口不擇言：“區(qū)區(qū)一介商戶之女算什么主子！”

    眼看小丫鬟要吃虧了，衛(wèi)津不好再等下去當即出手。

    俞靜宜等了許久，心有不安，決定親自去查探一下，挑開車簾便見百戶帶著青薈向自己走來，登時喜極而泣。

    一來一回，天色已晚，主仆二人在客棧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啟程返鄉(xiāng)。

    俞靜宜身無長物，只能口頭向衛(wèi)津致謝：“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待歸家之后，我會去廟里點一支長生燈，為公子祈福?！?/br>
    衛(wèi)津哪里會報出姓名，他估摸著小婦人一家后半輩子每每提起他都會咒罵，故而他道：“玄姓玉虎。”

    玄是玄武軍的名號，玉虎是他的表字。

    玄姓出了一位聞名天下的戰(zhàn)神，此地又是京城，俞靜宜聽入耳中，眼神亮了亮。

    ……

    身份明了，俞家很快就能洗清冤屈，俞家夫婦驚愕之余感到慶幸，相比之下，俞靜宜的反應有些奇怪，衛(wèi)衡走上前關切道：“娘子？”

    “你別過來！”俞靜宜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軟軟癱倒。

    俞靜宜心志堅定，輕易不會被擊垮，即便生病的時候，面對旁人也會打起精神，她這一倒竟是好久都沒有醒來。

    衛(wèi)衡寸步不離地守在床畔，一言不發(fā)，渾身透著一股冷意，將周遭的一切阻隔在外。

    東雁瀾從衛(wèi)津那里獲悉衛(wèi)衡之事悔不當初，有心致歉卻不敢靠前，只有俞家夫婦才能與他說上幾句話。

    冷靜下來，衛(wèi)衡憶起俞靜宜的低語，玄姓玉虎。

    上輩子，俞靜宜身故，他消沉了很久，之后耗時多年豐滿羽翼，向玄陽王府展開報復，連帶著續(xù)弦背后的殷親王也沒有放過。

    在這期間，東雁瀾早喪，許久之后，表兄弟聚在一起飲酒的時候，思及亡妻，衛(wèi)津偶然說起，有人打著他的名號欺騙良家婦女，他仗義相救，卻不敢自報家門，用玄姓玉虎這個名字敷衍過去。

    彼時，他沉浸在喪妻之痛中，并未深想，原來那良家婦女正是自己的愛妻。

    別說俞靜宜受不住，他也很難接受這件事。

    上輩子初回家中，續(xù)弦將自己的侄女，弟弟的未婚妻說成是他的妻子，潛心侍奉公婆，苦苦等候他歸來，這樣的“賢妻”休不得，可他心里只有俞靜宜，滿心自責和矛盾。

    他無顏面對俞靜宜，派人向她傳話，自己在醫(yī)治頭疾，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即便家里人的演技毫無破綻，對比俞家夫婦，他總覺得有一種疏離感，便想等恢復記憶之后再解決此事。

    事后調(diào)查的時候，他得知家里人根本沒有向俞靜宜傳話，他推測俞靜宜許是察覺有異，才會突然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