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很清醒，太清醒了，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賀蘭渾閉著眼，手中劍猛地向前刺出：“不?！?/br>
    劍尖刺入賀蘭光遠的胸膛，沒有任何異樣，就好像穿進了空氣中，賀蘭渾睜開眼，賀蘭光遠正在慢慢變淡，賀蘭渾貪婪地看著他，想要阻止，卻無法阻止，賀蘭光遠徹底消失了。

    “阿耶?！辟R蘭渾無聲地喚著，大約從今往后，他再不可能看見父親了。

    手背一涼，紀長清握住了他。

    賀蘭渾看著她，她是這虛幻世界里唯一真實的存在。

    賀蘭渾猛地抱住了她。

    她微涼的身體在他懷中，充盈著他空蕩蕩的心，賀蘭渾的下巴擱在她頭頂，閉著眼睛低聲喚她：“道長……”

    他摟得太緊，紀長清只能看見他一小片側面，眼皮是紅的，頭發(fā)是濕的，紀長清手指插，進他濕冷的頭發(fā)里，靈力蒸騰著，頭發(fā)很快變干，她生平頭一回知道了憐惜一個人是什么滋味。

    輕輕摩挲著他的發(fā)絲：“別忘了你meimei?！?/br>
    手被握住，賀蘭渾在她手心輕輕一吻，抬起微潮的眼皮：“我知道。”

    他猛地一甩頭，將一切軟弱的情緒都甩在腦后，跟著松開了她：“是不是必須自己看清，才能破局？”

    方才她一直不曾出手干預，那么這個幻象，看來只能本人來破。

    “我試過，沒用?！奔o長清道。

    方才她并非沒有干預，在他沖向那輛馬車時她便試過，靈力并不能讓幻象消失，甚至連大雨都是真實存在的，這陰隱山的幻象與別處的都不一樣，框架是假的，所有的細節(jié)又都是真的，這是趙鳳臺重新構造的新世界。

    這里世事圓滿，所有的遺憾都能彌補，所以那些人進來之后便沒再出去，但趙鳳臺并不是慈悲的佛陀，他讓他們?nèi)松鷪A滿，必定是貪圖他們擁有的東西。

    中途出去的人都變老了，他們?nèi)鄙倭藥啄甑膲勖?，趙鳳臺要的是壽命，沒出去的那些人，剩余的壽命也許都歸了趙鳳臺。

    所以陰隱山的晝夜特別短，這里的一年，大概只相當于外面的半個月一個月，趙鳳臺在失去神格和大半靈力之后，就是靠奪取別人的壽命來維持自身。

    紀長清抬眼望去，崔穎跟著武夫人越走越遠，山路漸漸變成了車馬通衢的大道，隱約有些像洛陽的模樣，也許在崔穎的世界里，她正與武夫人一起回洛陽。

    手心再次觸到溫熱的嘴唇，賀蘭渾吻著她：“我去找阿崔。”

    他飛跑著追上崔穎，一把拉住：“阿崔，你想讓阿娘一輩子都只圍著你轉，那么你能保證一輩子守著阿娘，絕不離開阿娘嗎？”

    崔穎怔了下，對上他黑沉沉的眸子：“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阿娘，可阿娘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的活法，她并不只是為了你我而活。”賀蘭渾輕輕握住她的手，“阿崔，假如當初我也這么纏著阿娘不許她再嫁，還會有你嗎？還會有我們十幾年的兄妹情分嗎？”

    崔穎怔住了，一只手拉著他，一只手拉著武夫人，心頭一時清楚一時迷茫。

    “阿崔，你再細想想?！辟R蘭渾輕聲道。

    余光卻在這時，瞥見一抹熟悉的山色。

    賀蘭渾抬眼，見衛(wèi)隱遠遠站在山腰上，山風吹起他白衣的一角，他抬眼望著前方，神色凝重。

    在他面前，是春夜的驪山，春草絨絨，碧桃紅花，那是三年之前。

    賀蘭渾猛地一驚，那時候，衛(wèi)隱也在？

    第68章

    夜風拂過, 吹起沾染塵灰的白衣，衛(wèi)隱握緊麈尾，看著面前斜臥在腳下的女子。

    是那只狐妖。

    春草萋萋, 半掩著她雪白的赤足，她媚眼如絲，一聲聲喚他道長：“奴什么都答應了道長, 待會兒紀長清來了，道長會救奴吧？”

    幻象。萬萬沒想到，在陰隱山這奇詭怪異的小世界里，趙鳳臺居然可以對他這么一個善用心術的人施出幻象。

    麈尾揮出, 直取靈臺, 活色生香的美人霎時間化為烏有，衛(wèi)隱猛地捂住心口, 三年前那剜心般的疼痛和懊惱再又刺激著襲來。

    都怪他一時大意，竟然沒發(fā)現(xiàn)狐妖悄悄動了手腳, 終是將她拱手送給了別人。

    鼻端突然聞到一陣冷香，隨即響起紀長清的聲音：“三年前，是你對媚狐珠動了手腳？”

    衛(wèi)隱回頭, 對上她冷若冰霜的臉, 星辰失劍直取他的胸膛, 衛(wèi)隱低眼, 看見劍刃上的冰冷寒光：“長清, 你要殺我？”

    “是你對媚狐珠動了手腳？”星辰失劍向前一分，劍尖刺著肌膚, 壓出一點尖痕, 紀長清絲毫不曾動容,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求而不得, 因為已成心魔。衛(wèi)隱苦笑著，指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因為，這里有對你的執(zhí)念?！?/br>
    山下，賀蘭渾既不能丟下崔穎，便只能盯著衛(wèi)隱的嘴型，猜測著他說話的內(nèi)容，耳邊聽見武夫人含笑的聲音：“阿穎別聽你哥瞎說，阿娘這輩子只守著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崔穎猛地甩開了她。

    她覺得鼻尖有點酸，聲音也澀著：“你不是我娘。”

    她的阿娘極有主見，她的阿娘喜愛很多東西，美酒美食美人，她的阿娘絕不會讓自己的生活里只有兒女，絕不會困在內(nèi)宅，一輩子只圍著兒女打轉。

    眼前的人不是阿娘。她雖然渴望阿娘能把全副身心都撲在她身上，但，她不要假象。

    肩膀被拍了拍，賀蘭渾遞上佩劍，崔穎紅著眼圈接了過來。

    錚！崔穎拔出長劍，看著眼前溫柔如水的武夫人，握劍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怎么也刺不出去，崔穎死死咬著嘴唇，拋掉了長劍。

    深吸一口氣，顫著聲音說道：“你不是我阿娘，我不會跟你走?！?/br>
    魔咒突然消解，武夫人溫柔帶笑的臉慢慢融進四周，消失不見，崔穎緊緊攥著手心，在失望一點點清明了思緒。

    母親也許不會為了她放棄自己的生活，但母親永遠是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然她在崔家逼婚之時，怎么會頭一個想到去投奔母親？

    長劍落地，脆響聲引得裴諶回頭：“你說什么，她不是武夫人？”

    似有一絲涼意突然滲進暖洋洋的感覺里，裴諶恍惚想到，父親與武夫人情投意合，怎么可能突然放棄武夫人？況且他的公事也并沒有辦完，他還在兇險萬分的陰隱山中，父親又怎么可能找過來？

    一念清醒，眼前似真似幻的洛陽突然又變成了陰隱山，裴諶拔劍，刺向裴探花。

    幻象消失，裴諶回頭，正對上崔穎紅紅的眼圈，脫口說道：“別難過，世事強求不得，順其自然吧?！?/br>
    崔穎澀著喉嚨：“我知道?！?/br>
    話音未落，身子突然被一股大力重重一拽，崔穎低呼一聲，慌亂中伸手只來得及伸手向賀蘭渾的方向一抓：“哥哥！”

    在裴諶眼中，只看見她從腳向上，半邊身子突然變成透明，驚詫中伸手一撈，正抓住她冰冷的手，隨即一股大力重重將他一拖，裴諶低眼，看見自己從腳到腿，也在飛快地變成透明。

    “阿崔！”賀蘭渾沖過來試圖來拉，可是已經(jīng)晚了，崔穎整個人都變成透明，就那么活生生地從他眼前消失了，接著是裴諶。

    “阿崔！”賀蘭渾大吼一聲，孤山四周回蕩著他的叫聲，崔穎和裴諶沒有回應。

    他們?nèi)チ四睦?？賀蘭渾一聲接一聲喚著，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們方才剛剛醒悟，打破了幻象，會不會因此出了陰隱山？

    那些出山的人，是不是也是因此得以逃生？

    可他是頭一個打破幻象的人，為什么他沒有出去？他與他們有什么不同？

    賀蘭渾心思飛快轉動，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紀長清給他下過咒術，他們不會離開彼此一里之外，難道是因為這個？

    抬眼看時，紀長清在半山腰上，手中星辰失劍指著衛(wèi)隱，神色冷厲。

    方才衛(wèi)隱的幻象雖然時間極短，但他看見了，那是三年前的驪山，那時候衛(wèi)隱也在，他在做什么？賀蘭渾撿起長劍，飛快地向山腰跑去。

    山腰上，紀長清的劍尖再又送進一分：“如何取出媚狐珠？”

    衛(wèi)隱不退不避，任由長劍刺進，鮮血染紅白衣。

    他原本算好了一切，經(jīng)他鍛煉過的媚狐珠，只要她“無意”吞下，就會欲念橫生，必須與男人歡好才能消解，而一旦與男人歡好，從此后她的禁制便對那男人無效，甚至那男人的身體、觸碰和親近，對她都是莫大的吸引。

    在他的設想里，那個男人是他。

    她雖然斷情絕愛，但他想，只要有了這一層關系，假以時日，他必定能得到她的心。

    他將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獨算錯了那只狐妖。

    那狐妖偷偷在媚狐珠上下了咒，在他施法改造媚狐珠時，咒術便悄無聲息地與他連結在一起。

    那是一道同生共死的咒，如果狐妖死了，他也會死。

    他答應過狐妖，只要她順利讓紀長清吞下那顆媚狐珠，他就會救她，可他是騙她的，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留活口。

    那夜他隱在樹后，看著紀長清殺死狐妖，看著媚狐珠順利進入紀長清體內(nèi)，然后那反噬之力，發(fā)作了。

    心脈幾乎斷絕，死去活來之際，他看見了賀蘭渾，看見他走到紀長清身邊，看見紀長清伸手把他從馬背上拉下，看著她擁抱了他。

    他沒有死，但也去了半條命，他養(yǎng)了整整三年的傷，出山后來尋她，卻發(fā)現(xiàn)他為自己設計的那些好處，如今都歸了賀蘭渾。

    她對賀蘭渾處處照顧處處有情，他求之不得的一切，都被賀蘭渾輕而易舉地偷走了。

    衛(wèi)隱伸手握住劍刃，顏色淺淡的眸子看住紀長清：“取不出來?！?/br>
    他語調(diào)輕緩，依舊是平日在她面前溫存耐心的模樣：“長清，你知道我的，我下手一向不留退路?！?/br>
    他沒有給自己留退路，卻為賀蘭渾做了嫁衣裳。

    星辰失突然從手中抽離，鋒利劍刃割破手掌，鮮血淋漓而下，衛(wèi)隱低眼看著：“長清，這是你留給我的頭一樣東西?！?/br>
    下一息，周遭都被劍光包圍，凌厲劍氣排山倒海般壓向他，衛(wèi)隱沒有躲，甚至也沒有運氣抵御，他正正站在紀長清面前，神色中甚至還有一絲向往：“如果死在長清劍下，從此后，長清就再不能離開我了吧?！?/br>
    死于她手，是為因緣，從此后輪回路上，他就能一直追隨著她，生生世世與她結下因緣。

    劍氣猛然撞上心口，噗，衛(wèi)隱吐出一大口血，踉蹌著向后退去，卻在這時，天地間景色又是一變。

    昏暗逼仄的房間里，半尺見方的小窗透下幾縷陽光，空氣中的灰塵起伏飄搖，一粒?？吹梅置?，架上有很多書，有一本攤開了，其黑的墨色寫著幾個字：神魂滅，骨rou生。

    紀長清猛地收劍。

    她又看見了這句話，這情形，應當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句話的時候。

    紀長清上前一步，伸手拿起那本書。

    輕飄飄的在手中，書頁陳舊發(fā)黃，透著多年塵封的氣息，紀長清定睛細看，這一頁書上，只有這六個字。

    一頁頁翻過去，前前后后都是空白，只有這六個字。

    趙鳳臺能造出幻象，但只能依據(jù)他們的記憶來造，連他們自己都全部忘掉的，趙鳳臺造不出來。

    手指摩挲著這六個字，紀長清沉吟著，其他人的幻象都已經(jīng)破除，但趙鳳臺依舊蹤影全無，看來破除幻象只能救出自身，并不能解決趙鳳臺，那么解決趙鳳臺的法門究竟在哪里？

    “道長，”賀蘭渾飛跑著來到近前，“阿崔和裴七都不見了，在我眼前變成透明，消失了！”

    也許是幻象打破，他們出了陰隱山，但這些似乎對道門中人無效，她和衛(wèi)隱，依舊還在這里。

    紀長清瞥了眼衛(wèi)隱，他捂著心口靠著書架，他氣息微弱，一雙眼卻還看著她，唇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