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4節(jié)
寶鸞已經(jīng)很久都沒和人說過自己的母親,無人敢接她的話。從她懂事起到現(xiàn)在,第一次有人主動(dòng)在她面前說起她的母親。她抑制不住地望著班哥,既害怕又期待地希望班哥能再問一句。 班哥這時(shí)輕聲說:“殿下,我聽見你喊‘阿娘’?!?/br> 寶鸞哽咽,她提醒道:“你應(yīng)該知道這宮里的規(guī)矩?!?/br> “我自是知道,可比起規(guī)矩,殿下更重要?!彼壑袧M是誠懇與哀傷,像是在看一個(gè)同病相憐的人:“我的阿姆說,我很小的時(shí)候經(jīng)常做夢,每次被人欺負(fù),就會在夢里哭著喊娘。” 寶鸞問:“可你不是沒有母親嗎?” 班哥苦笑:“沒有母親,所以更想要母親?!?/br> 寶鸞怔怔問:“后來呢?后來你還在夢里看見自己的母親嗎?” 班哥搖搖頭:“我跟佛寺的和尚師傅學(xué)了幾年武,學(xué)出樣子足以保護(hù)自己后,就再也沒做過喊著要娘的夢了?!?/br> 寶鸞呆呆問:“在你夢里,你的母親是什么樣子?” 班哥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因?yàn)槲覐膩頉]有見過她,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gè)美人,每次夢見她,她都會將我抱在懷里,替我趕走壞人?!?/br> 寶鸞低聲呢喃:“真好,能做這樣的夢,真好啊?!?/br> 銀月懸掛夜空,報(bào)鐘的更聲從遠(yuǎn)處的鼓樓隱隱飄來,風(fēng)中輕擺搖曳的木芙蓉花葉婆娑,清寒的桂花香裹在稀薄霜霧中,偌大的宮殿曠廖寂靜,夜鳥啞啞鳴叫,自月下一縱飛過。 班哥探身埋進(jìn)窗內(nèi),他輕柔拭去寶鸞臉上滾落的淚水。 這次沒再誠惶誠恐,沒再跪地謝罪。 他堅(jiān)定地擦去她臉上每顆淚珠,直至她不再哭泣。 “殿下,班哥會守著你,班哥會替殿下趕走所有的噩夢?!?/br> 寶鸞破泣為笑:“你當(dāng)自己是什么?能驅(qū)夢的道士嗎?” “是,只要能為殿下排憂解難,我立刻就去做道士?!?/br> 第15章 花冠 長安的秋,最是多變。早晨寒風(fēng)瑟瑟,白霜濃霧,到了正午,卻是火亮一個(gè)太陽當(dāng)空懸掛。 傅姆滿頭大汗拎著漆盒從外面回來,盒里裝滿新鮮的桂花糖露、木樨清露和乳酪澆櫻桃等,皆是寶鸞愛吃的秋日小食。 這幾日公主夜里睡不好,白日吃得也少,好不容易今日有了胃口,自然得讓她多吃些。 傅姆走到石階前,還沒進(jìn)屋便聽到屋里傳出的歡聲笑語。聲音全是清脆的女孩音,有宮人們的笑聲,也有公主的笑聲。 傅姆聽見寶鸞笑,壓在心頭好幾日的擔(dān)憂總算落下。 銀鈴般的說笑聲中,忽地一道羞怯的少年音響起:“jiejie們莫捉弄我,我哪敢勞煩jiejie們編花冠?” 傅姆邁進(jìn)屋里一瞧,說話的正是班哥。 他盤腿跗坐在鋪著白色波斯地毯的木地板,半邊身子挨著矮榻的腳柱,榻上坐著寶鸞,兩人一高一低,寶鸞微低腦袋,班哥正用雞蛋輕柔地滾著她的眼睛。 地上堆滿花籃,籃中是從園中采集的各類鮮花,宮人們圍坐在寶鸞身邊,一邊說笑一邊編花冠。 重陽節(jié)人人皆要戴花冠插茱萸,宮內(nèi)更是攀著比似的,眾人皆在花冠上花許多心思。無論身份高低,人人都能為自己編一頂戴張揚(yáng)華美的花冠。 宮人打趣班哥:“你哪里是不敢勞煩我們,分別是怕我們編得太丑戴出去丟人現(xiàn)眼!” 班哥手里動(dòng)作未停,專心致志伺候?qū)汒[昨夜哭腫的眼,嘴里答道:“不敢不敢,jiejie們莫要為我費(fèi)力,只編自己的那份就好?!?/br> 寶鸞裙上也堆了好些花,她睜開一只眼,指間撥弄花瓣,心血來潮問道:“你不敢戴她們編的花冠,那你敢不敢戴我編的花冠?” 班哥手里的雞蛋差點(diǎn)摔落,想都不想立刻應(yīng)下:“敢。” “你就不怕我編的花冠丑陋不堪,戴出去惹人笑話?” “只要是公主編的花冠,那便是世間最好看的?!?/br> 宮人哄笑,一人指著自己頭上鳥窩似的花冠:“你瞧瞧,這就是公主編的花冠?!?/br> 班哥伸過手對那人道:“jiejie不要,那便給我?!?/br> 寶鸞拍他的手:“你搶她的作甚,那個(gè)丑死了,我重新給你編一個(gè)好看的?!?/br> 班哥乖乖點(diǎn)頭。 寶鸞拿過泡軟的藤條,揀出薔薇木瑾茶梅各類簇錦鮮花,瑩白的玉指動(dòng)作優(yōu)雅自在,一點(diǎn)點(diǎn)編花冠。編幾下停下來比劃班哥腦袋大小,班哥黑亮的眼滿是期待。 寶鸞想到昨夜他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后半夜入睡,她再也沒有驚醒。 毫無置疑,和這永安宮其他人一樣,他是殷勤的,熱忱的,他甚至比旁人更謹(jǐn)慎謙遜。可他并未一味地伏低做小。有時(shí)候她會在他眼睛里看見蓬勃的野心,她忍不住思索,這個(gè)人,他想要什么? 好在他的勇敢并不令人生厭,他恰到好處地寬慰了她,她愿意讓他靠近些。 片刻,寶鸞將簡單編好的花冠戴到班哥頭上,班哥滿足地笑了。 寶鸞鮮少見他這般笑,他笑的時(shí)候總是抿著唇垂著眼,含蓄內(nèi)斂,似春風(fēng)一般輕柔無痕,而他現(xiàn)在卻笑得像是夏日最烈的太陽,皓白的牙齒全都露出來,灼灼逼人的爽朗。 “我從來沒有戴過花冠,這是第一次,謝謝殿下?!?/br> 寶鸞得了他滿心歡喜的謝意,對比他頭上略顯簡陋敷衍了事的花冠,面頰微燙,窘聲問:“要不要我再給你編一個(gè)?” 班哥兩只手撫著頭上的花冠:“我喜歡這個(gè),殿下若想再賞一個(gè),那就來年再賞吧?!?/br> 寶鸞道:“好,明年再送你一個(gè)。” 班哥聞著頭上的花香,滿屋的香氣撲鼻,那么多頂花冠,沒有一頂比得上他頭上這頂花冠芬芳馥郁。 他悄悄窺視小公主,小公主已經(jīng)開始為別人編花冠。 他忽地希望外面刮來一陣大風(fēng),將這屋里的花全都吹走,再?zèng)]人能得到小公主親手編的花冠。 漆盒里的小食吃得精光,一半進(jìn)了寶鸞肚子,一半被寶鸞賞了宮人。 班哥也分到幾塊。吃得慢條斯理,大家都吃完了他還沒吃完。 寶鸞喊他的名字:“班哥?!?/br> 班哥猛地被喚,差點(diǎn)噎住,連忙答道:“殿下,何事吩咐?” 寶鸞悄聲問:“今夜你還來守夜嗎?” 班哥不能做主,他本就是擠了別人的差事才能守夜,答:“我想來?!?/br> 寶鸞道:“那以后都由你來守夜吧?!?/br> 班哥驚喜不已:“是?!?/br> 傅姆繞過說笑的宮人,見寶鸞和班哥在說悄悄話,湊過去道:“殿下,過幾日昭苑的賞菊宴,我們?nèi)ゲ蝗ィ俊?/br> 寶鸞點(diǎn)頭:“去,皇后為太子哥哥擇妃,我自然是要去瞧瞧的?!?/br> 傅姆推開班哥額頭:“你這小子,就不要跟去了?!?/br> 班哥不甘心:“我不能隨在殿下身邊伺候嗎?” 傅姆笑道:“永國公也許會去賞菊宴,雖然這幾個(gè)月你安然無恙,但若被他撞見,他計(jì)較起來你豈能活命?” 寶鸞也道:“你就在拾翠殿待著吧?!?/br> 班哥只得應(yīng)下。 賞菊宴當(dāng)天,除各府小娘子外,另有長安城有名的文人學(xué)士前來赴宴?;屎罅碓邝氲碌钤O(shè)宴款待他們。 皇后在昭苑露過一面后,回到麟德殿,她氣定神閑落座殿中央的主位,主位旁設(shè)兩軟墊供人盤坐,與主位共享案桌。 圣人昨夜醉酒吟歌,仍在休憩,尚未露面。 眾人向皇后舉杯,皇后落落大方,女子特有的婉約聲線,溫柔謙和地感謝眾人今日熱情赴宴。 她的親切如春雨般潤物無聲,灑進(jìn)每個(gè)人心中。 文人中有聽聞皇后獨(dú)斷專權(quán)殘酷霸道的,今日特意來當(dāng)面作詩諷刺,原本已經(jīng)做好拋頭顱灑熱血的準(zhǔn)備,結(jié)果一見皇后本人,聽她說上幾句待客的話,立時(shí)消了拳拳慷慨赴義的心思。 這哪像個(gè)獨(dú)攬朝政野心勃勃的女子?她雪白的面龐柔柔弱弱,纖秾合度的身姿端莊溫婉,從他們面前含笑而過,叫得出每個(gè)人的名字說得出每個(gè)人的詩句,她的眼里滿是贊賞,偶爾說出一兩句品鑒詩文的心得,恨不得讓人奉為知己。 女官湊到皇后面前耳語幾句,皇后以不勝酒力為由暫時(shí)離開,朝花屏后的內(nèi)殿而去。 內(nèi)殿的矮榻上,一人合衣仰躺,雙目緊閉,手盤在腦后,聽見腳步聲,不悅地喝道:“滾出去,莫要擾我安寢?!?/br> 女官們面面相覷,見到皇后前來,躬身行禮尚未出聲,便被皇后阻攔。 皇后放輕腳步來到榻前,推推榻上的華服少年,柔聲道:“無錯(cuò),你不去昭苑賞菊嗎?” 齊邈之認(rèn)出皇后的聲音,卻一動(dòng)不動(dòng):“有什么好看的,不去?!?/br> 皇后坐到榻邊,道:“今日賞菊宴,全長安的小娘子們都來了,賞不到好看的花,也許能賞到合心意的人?!?/br> 齊邈之仍是閉著眼睛,道:“那都是給太子相看的,我湊什么熱鬧?!?/br> 皇后也不惱,撫上齊邈之額角,摘下他發(fā)絲間沾的一片海棠葉,問:“你今日宿在宮里嗎?” 齊邈之道:“不,我回去?!?/br> 皇后問:“如今你大了,府里伺候的人該多添些,明日我挑幾個(gè)送過去?!?/br> 齊邈之睜開眼,眼含笑意,朱紅薄唇微微上挑,話里帶刺:“娘娘對我不放心?如今我大了,娘娘便要找人看著我?早知如此,我何必長大,早早地死了不是更好?” 皇后面上毫無怒意,眼神柔和:“也就只有你敢這么對我說話?!?/br> 齊邈之笑道:“再過幾年,興許我就不敢了?!?/br> 皇后輕戳齊邈之的修眉湛眼:“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娘了,她從前同我吵嘴時(shí),便是這樣瞪眼對我笑。罷,你不想要就不要吧,省得你又鬧出事來?!?/br> 花屏前傳出腳步聲,有人掀了珠簾跑進(jìn)來:“母親,母親!” 清露公主李云霄翠簪珠釵穿錦披紗出現(xiàn)人前,雪袖上衣弧形領(lǐng)下束起微聳的胸脯,聲音仍是孩子稚氣,周身打扮卻是成熟華美。 她從簾后跑進(jìn)來,一眼望見榻上躺著的人,立時(shí)停下腳步往后退:“你……你怎么在這!” 齊邈之翻身坐起,翹高二郎腿:“我為何不能在這?” 李云霄看到他就覺得臉上隱隱作疼,就算過了好幾個(gè)月,她還是會夢見那日被掌摑的屈辱。 她憤憤瞪視齊邈之,面上神情像是要撕了他一樣,雙足扎在原地,始終沒敢往前一步。 齊邈之雙手抱肩,饒有玩味地打趣李云霄:“表妹,你莫不是知道我在此處小憩,特意又帶了什么女官來撲我吧?這次你想給我下哪種迷情藥?是春酥還是合歡,又或是什么新的藥?” 李云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母親寵愛齊邈之更勝過她,她只是想讓母親對齊邈之失望少些寵愛,所以才答應(yīng)那個(gè)女官將她送到齊邈之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