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25節(jié)
昏昏沉沉被掐得快要窒息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喚:“殿下、殿下……” 語氣那般慌張,像是恐懼到了極點,悔恨懊惱,驚慌失措。她努力睜開眼,看見班哥英俊的面龐,光華昭昭的眉眼在黑夜中怛然失色。他薄唇顫抖,緊緊將她抱在懷里。 她身體空蕩蕩地只余一顆沮喪頹然的心,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看清他的那瞬間,意識漸漸清明過來。 是班哥,班哥來了。 寶鸞喉嚨發(fā)不出聲音,但她又有了力氣,她將漫天無盡的恐慌從腦海中趕出,委屈地靠在班哥懷里,無聲告訴他:“痛……” 班哥將衩衣下擺一條條撕下包在寶鸞頭上,指尖撫過寶鸞被掐出深印的細(xì)瘦脖頸,她羸弱地躺在他懷中,氣若游絲。 他的目光不復(fù)往日的冷靜沉穩(wěn),烏黑的雙眸溢滿瘋狂,似藏了一頭巨獸。 班哥騰空抱起寶鸞,趙妃上前來抱他,他一個閃身,趙妃撲了個空。他穩(wěn)穩(wěn)抱著寶鸞,睨視摔倒在地的趙妃,字里行間嘶嘶透著冷氣:“你怎能傷害她?” 趙妃疑惑地看著他,班哥頭也不回,朝外而去。 李云霄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jìn)來的,她看見寶鸞滿臉是血,又驚叫了一句:“李寶鸞,你毀容啦?” 班哥抱著寶鸞徑直走到李云霄跟前,李云霄捂住眼睛,驚得肩膀聳動不敢再看。 班哥道:“二公主,賤奴自知有罪,且罪無可恕,然事有緩急,待賤奴將三公主送回拾翠殿后,再向二公主請罪。” 李云霄從指縫里瞧見班哥的眼神,銳利如刀,刀刀逼人。 李云霄咽了咽,往旁讓開道。 拾翠殿,眾人亂成一團(tuán)。 傅姆捂著心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快,快去請御醫(yī)!” 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吵得寶鸞耳朵發(fā)鳴,她依稀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在朝陽殿,想要睜開眼看一看,通亮的燈光晃得她眼睛疼。 “熄掉兩盞燈?!卑喔绻蛟陂角埃谅暤?。 宮人立刻照做。 寶鸞唇瓣蠕動,蒼白的小臉毫無半分血色,她一個抬眼,班哥跪著挪近:“殿下,莫出聲,你的嗓子需要靜養(yǎng),御醫(yī)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br> 寶鸞一垂眼,兩行清淚滾落。 班哥擦去她的眼淚,柔聲道:“殿下,無論何時,都不必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這不是你的錯?!?/br> 他仿佛能窺破她心中所想,句句說破她此刻的心情。 寶鸞嗚咽一聲,手在空中亂揮,班哥伸手讓她抓住。 “班……”像是有火灼燒喉頭,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班哥噓一聲,輕輕將她按回枕上,哄嬰孩一般低聲哄道:“乖,睡覺覺,閉上眼,好好睡一覺?!?/br> 寶鸞緩緩閉眼,在班哥悅耳的哄睡聲下,抖動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 屋內(nèi)悄然無息,玉壺偷偷往里窺。陰影里突然走出個人,正好與她的目光撞上。 玉壺嚇一跳,看清是他,松口氣問:“班哥,公主怎么樣了?” 班哥道:“待御醫(yī)看過之后,才能知道?!?/br> 玉壺探究的眼神鎖過去:“班哥,你也太大膽了,怎能陪著殿下胡鬧?” 班哥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遞到玉壺手里,壓低嗓音:“玉壺jiejie,二公主那邊馬上就會來人,我的事,就托給你了?!?/br> 玉壺接了荷包,笑道:“怎地你出了事,反而不瞞著,偏要讓家里人擔(dān)心受怕?” 班哥道:“瞞也是白瞞,若是我這一趟有去無回,家里人遲早要知道,你只管替我報信,別的無需jiejiecao心?!?/br> 玉壺猶豫道:“我冒險出宮,若被發(fā)現(xiàn),是要砍頭的?!?/br> 班哥含笑:“上次jiejie失手砸死的那個小黃門,我雖替jiejie處理了,但我人小力氣小,還留了一半的尸首沒能埋好呢?!?/br> 玉壺臉色大變,未再多言,匆匆離去。 班哥立在檐下,夜色烏青一團(tuán)沉在頭頂,冷白的雪寂靜無聲鋪陳大地。 尚獄司的人已闖了進(jìn)來,在花庭處嚷著他的名字。 班哥撩開袍裾,從容爾雅,邁了出去。 第25章 ??二更 長安城街上白霧蒙蒙,夜與日交替糾纏之際,天空朦朧的玄色漸漸轉(zhuǎn)成蝦蟹青色。 寅時已過,報更聲自承天門之上的鐘樓響起,似粼粼水波般依次傳至各坊各街,一百多個里坊的街鐘樓逐一敲響新日的序幕,曠遠(yuǎn)清亮的更聲飄蕩在繁華之城的上空,各大寺廟的的晨鐘聲此起彼伏,長安城的百姓們自睡夢中醒來,伴隨著壯闊的鐘鼓聲開啟忙碌熱鬧的一天。 里坊坊門剛開,一道全身包裹在長帷帽下的俏麗身影騎馬自宮城的方向出現(xiàn),快馬奔往善和坊。 善和坊販早食的店肆已經(jīng)開張,胡人的打餅聲和蔥油面下鍋的滋滋聲釀出滿街香氣,倚在路邊吃早食趕路的人被踏踏馬聲吸引注意力,抬頭一看,那匹健碩的馬停在飛花巷口,馬上的胡服女子匆匆敲響一戶人家的大門。 面攤孫師傅敲了敲桌,好心提醒:“小翠,你家來客人了?!?/br> 正埋頭吃面的小翠擺擺手:“老孫頭,你唬什么,天都沒亮全誰出門做客?再說了,我們家哪有客人。” 孫師傅見她不信,搖搖頭轉(zhuǎn)身撈面。 小翠吃完面,到前面買了幾個剛出爐的蒸餅和一碗白粥,蒸餅和白粥是給郁婆買的,等她買完早食回去,郁婆也差不多醒了。 小翠腳步歡快,一手提蒸餅白粥,一手攥銅板,往回走了沒幾步,瞧見家門口站了個女子。老孫頭果然沒騙她,真的來客人了! 小翠驚喜地跑起來,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郁婆也在門口,她有些愧疚,定是郁婆被敲門聲吵醒所以才自己起床開門。 小翠正想著中午是否要多買幾個菜招待客人,就見那女子已經(jīng)從門口離開,郁婆臉色發(fā)白,似受到極大打擊,身子一點點從門邊滑下去。 小翠大驚,上前查看郁婆的情況,轉(zhuǎn)頭就要攔住那個女子,哪有人影?早就騎馬走掉了。 小翠急得不行,以為是歹人作祟,當(dāng)即就要高聲大呼尋人報官,結(jié)果一張嘴還沒出聲,就被郁婆捂住嘴。 郁婆的身體仍在顫抖,面上全無血色,可她卻說:“我……我沒事,扶我進(jìn)去?!?/br> 小翠只好聽從,扶郁婆進(jìn)了屋,還沒來及將粥和蒸餅擺上,就被郁婆趕了出去。 小翠站在屋門外急喚:“阿婆,阿婆你怎么了?” 郁婆充耳不聞,倒在榻上,手腳冰涼,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那女子說的話,像噩夢一般在她耳邊縈繞。 班哥出事了,班哥出事了! 她想到上次班哥回家時的試探和質(zhì)問,當(dāng)班哥風(fēng)輕云淡地說出趙妃二字時,她就知道,瞞不住了,遲早要出事。但她沒想到,這天竟來得如此之快! 她知道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是什么心性,他三歲時便能從最兇狠的屠夫那騙走所有的銀錢,六歲時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將里長家欺男霸女的郎君殺死,七歲在寺廟學(xué)武卻用佛法將試圖說法他入空門的和尚逼得還俗。 即便沒有那個皇家身份,她的班哥也從來都不是什么普通孩子。他過早成熟的心智近乎于妖,出色的相貌和獨特的氣質(zhì)非但沒有令他與人群格格不入,反而給了他奪取人們信任和喜愛的捷徑,在玩弄人心方面,他是如此地擅長,擅長到她不得不哀聲懇求他不要再在長安城做以前那些事。 她記得他那雙幽深發(fā)黑的眼睛滿是困惑,他用稚氣天真的語氣,說著殘酷荒唐的話:“他們蠢得像群豬玀,為何我要裝得和他們一樣?” 她顫顫說不出話,絞盡腦汁試圖說出一句能讓他心服口服的話,不等她想出來,他沉吟笑道:“阿姆是不是想說,因為這是長安城,是天子腳下,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冒犯,我身為臣民,必須遵從他的法令?” 她硬著頭皮道:“是,而且這里遍地都是權(quán)貴,他們無需聰明才智,亦可左右一個人的性命。” 他笑了笑,輕聲道了句:“好,我知道了?!?/br> 從那之后,他果然不再像從前那樣鋒芒畢露,他踏踏實實藏起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們過起貧窮但安生的日子。 她沒有如自己所料那般病死在街上,她看著班哥漸漸地長大,他的偽裝也越發(fā)爐火純青,他甚至愿意為了養(yǎng)活家里去做崔府的虎奴。 他像是長安街上再尋常不過的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她知道,他絕不甘心于此。 從他進(jìn)宮那天起,她就隱隱察覺,困在他心中的那只猛獸將要釋放。她知道,她永遠(yuǎn)都無法說服他做一個尋常人。 她想過很多種情況,唯獨沒有想到命運弄人,直至今天那個宮人上門,她才知道,班哥侍奉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年那個死而復(fù)生的孩子。 郁婆閉上眼,悔恨的眼淚倏然滑落。無論過去多久,她都能清晰地回想那一日朝陽殿的所有事。 趙妃不知從哪里得了一個死嬰,她將那個孩子和她生的皇子替換,趙妃將一支金釵一個長命鎖以及一封親筆信交給她,讓她抱著皇子離宮。那時趙妃已經(jīng)半瘋,她強撐著自己最后的理智,懇求她帶著孩子遠(yuǎn)遠(yuǎn)離開長安,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 那一年,是圣人登基的第三年,趙妃獨寵無雙,大家都說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趙妃將取代皇后成為圣人的新皇后。 曾經(jīng)她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直至趙妃開始出現(xiàn)幻覺說胡話。 宮里所有的御醫(yī)都瞧遍了,無人能診出病癥,他們只道趙妃憂思太過,需靜心養(yǎng)神。 趙妃有孕那一年,宮里出了兩件事。 ——宮人所生的四皇子被診出天生癡傻。 ——寧昭儀剛生的五皇子染病死了。 趙妃撫著自己的肚子害怕地問她:“郁姑,我的孩子能活下來嗎?” 太多事交織錯亂,至臨盆時,趙妃已對圣人失望透頂,曾經(jīng)的情情愛愛全都化作毒藥,趙妃總是暗自痛哭,產(chǎn)生的幻覺也越發(fā)頻繁。 或許是感知到即將到來的命運,趙妃同她道:“我與皇后結(jié)怨已深,她不會放過我,我現(xiàn)在別無所求,只求我的孩子平安降生。”可有時候趙妃神志不清,又會說出另一番話:“長安太險惡,他\她不該活在這里,他\她該去外面,去做一個尋常人,若他\她注定活在永安宮,我寧愿自己掐死他\她,也不會讓他\她落到皇后手中受折磨?!?/br> 那個女嬰被送來時,小小一團(tuán),了無生息。經(jīng)歷臨盆之痛的趙妃早已至崩潰邊緣,她用死掉的女嬰替換小皇子,然后一把火點燃朝陽宮。 火光晃影中,趙妃對她喊:“我要你發(fā)誓,永遠(yuǎn)都不會帶他回長安。” 她發(fā)下了毒誓。 幾年之后,圣人為小公主的生辰宴大赦天下,龍恩浩蕩,就連她所在的偏遠(yuǎn)小村落都得知了喜訊。她刻意忽視長安城的一切消息,可當(dāng)這個大赦天下的喜訊鉆進(jìn)她耳朵時,她無法再躲避,她想盡辦法向人打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小公主竟然是當(dāng)年本該死去的女嬰。 鳳凰浴火重生,及時趕去的圣人命人撲滅朝陽殿的大火,救下了趙妃和趙妃懷里的孩子。 趙妃徹底瘋了,可趙妃懷里的孩子卻在永安宮茁壯成長。長安的百姓稱這位小公主為帝國明珠,各國遣使為美麗的小公主獻(xiàn)上珍寶,小公主成為長安城的象征,成為永安宮不可取代的存在。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郁婆從遙遠(yuǎn)的記憶中回過神,她怔怔地看著手臂上被自己掐腫的淤青,意識稍復(fù)清明。 現(xiàn)在不是自省的時候,班哥還等著她前去相救。 不管現(xiàn)在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她必須竭盡全力去救班哥。 趙妃也好,皇后也好,無論將來如何,至少現(xiàn)在她不能看著班哥去死! 小翠嗓子都快喊啞,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直緊閉的屋門忽然打開,郁婆從里面走出來。 小翠迎上去:“阿婆……” 郁婆手里一個包袱,告訴小翠:“去備車,我要出門?!?/br> 半個時辰后,一輛驢車停至宣陽坊大街,前方不遠(yuǎn)處坊墻上大開兩道門的宅院,便是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