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30節(jié)
告知身份的那天起,他就只喚她小善了。 他以前可從不敢這么喚她,也不敢緊抓她的手不放。 寶鸞極快地飛瞥一眼。 少年坐在步輦上,緋色緞袍,挺拔俊朗。尋常人穿紅,鮮少能壓住這抹靈躍,一不小心便穿成俗媚之態(tài),像齊邈之那種穿紅穿出風流韻況,耀眼奪目的人畢竟少見,全長安城只怕都尋不出第二個。 然而這抹紅色落到少年身上,不張揚不俗媚,清正朗然,耀目之勢不及他自身萬分之一。不必待將來,他現(xiàn)在就有撼山氣勢。紅袍白雪,少年溫潤含笑,幽幽對上她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寶鸞躲閃不及,偷看被抓包的窘迫使得她大腦空白,兩眼一閉,裝起瞎子。 “小善?!币宦曒p喚飄飄散在風里。 寶鸞一咬牙,瞎子聾子做全了。 班哥深深望著寶鸞,因察覺寶鸞偷看涌起的笑意緩緩消散。 他曾在她身邊日夜隨侍,又怎會看不出她刻意躲避。 自她打開屋門出來那刻起,她的眼神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她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自暴自棄,她的眼中多了一抹堅定,不必人寬慰,她已經(jīng)將自己破碎的心修補好。 守在屋外的時候,他暗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只有他在面前,她一開窗一開門,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她甚至連聲呼喚都不必有,只要一個眼神,一聲隔墻的動靜,他立刻就能沖進去,任她打罵任她泄憤。 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卑賤,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人在他看來都蠢笨至極,取人性命就像是宰豬,進長安城以前是這樣,來了長安城之后也是這樣。只是因為郁婆求他掩藏,他才不得不收斂,假裝做一個認命的尋常人。 做了隨奴,不代表他真心想做隨奴。雖然不是真心做隨奴,可他真心想做小公主的人。 她是他見過最干凈的人。 他不在乎她有沒有聰慧的心智,將來有沒有得勢的權(quán)力,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令他染指的欲望,就連偶爾展現(xiàn)迷糊與笨拙亦令他著迷不已。他妄圖以一個隨奴的身份征服她占有她,長長久久地霸著她。若能攀著她往上爬再好不過,可如果不是她,他情愿不攀那根藤。 換一個人對他肆意打罵,他定會取其心肺斬手斬腳,但若小公主打他罵他,他只會心疼她的手是否疼痛,盼她早日消氣。 這么干凈美好的人,被他搶先看到了啊,多么幸運的事,哪怕將來她的心會變黑,也定是由他親手染黑。 寶鸞對班哥所思所想一無所知,她自欺欺人閉著眼,根本看不到班哥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黑夜?jié)摲拿瞳F一般,他幽深眸光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眼底仿佛藏有無盡深淵,似要將她吞沒。 等步輦到達紫宸殿,寶鸞睜開眼時,對上班哥的眼睛,看到的是一湖溫潤沉靜。 元不才在殿門口等候多時,他迎上去,神色憂慮:“趙公和郁宮人在里面,娘娘也在里面?!?/br> 宮里只有一位娘娘,除了皇后,其他人沒有資格稱娘娘。 寶鸞有些畏懼,她猶豫要不要進去,現(xiàn)在似乎不是告別陛下的好時機。 班哥大步一跨,站在門里面朝她伸出手:“走吧?!?/br> 他堅定的神情與冷靜的笑容,似定心丸一般,令人心神安穩(wěn)。 寶鸞怔怔將手搭過去,正要主動遞進他掌心,忽地殿里傳來驚天哭聲,寶鸞神思一震,迅速收回手,提裙往里,從班哥身側(cè)小跑而過。 殿內(nèi)前堂大案,郁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控訴皇后:“趙妃偷龍轉(zhuǎn)鳳,全因皇后迫害!” 第30章 ??皇后 趙闊面色如土,眼皮微抽。他死死看著伏在地上哭訴的郁婆,眼里似有千把刀子朝她剜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卑賤的婦人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 當初這婦人找上門來為認回皇子一事大膽威脅驅(qū)使他趙家辦事,念她忠心耿耿一心向著小郎君,他才沒有與她計較。小郎君順利恢復皇子身份,對他趙家百利而……有一害,這一害,恰好落在皇后頭上。 趙家人主導認回皇子一事,這個皇子還是當年差點取代皇后地位的趙妃所出,趙家人此舉,勢必得罪皇后,自尋死路算不上,但卻明明白白地站在皇后的對立面。皇后,不會讓趙家好過。 但趙家也不是吃素的。這些年主動避讓齊家鋒芒,不過是秉持與和為貴,并非怕了她齊家。齊家因一個婦人起家,從幽州那種鄉(xiāng)野之地一步步來到長安,再如何作威作福,骨子里也終究褪不掉那股子粗野鄉(xiāng)氣。長安的世家,哪個不比齊家根基穩(wěn)固家學淵博? 皇后再厲害,也只是個婦人,她并非無所不能,她有弱點,有忌憚,反對她的人和攀附她的人一樣多,在她有本事一口氣殺掉所有的反對者之前,她只能同城中世家周旋,有時候還需主動低頭。 趙闊時常思量朝中局勢,想到長安城這十幾年因齊家?guī)淼奶旆馗玻愀锌级?。這位齊家皇后,同這座永安宮中所有的皇后不同,她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像個女人,可她偏偏又以女人之身做出那許多匪夷所思之事。 一個幽州土霸王的女兒,被太上皇以敲打蔑視的目的賜婚太子做了太子妃,做太子妃不到一月就因太子被廢成了戴罪庶人,此后因太子得勢落勢三廢三立,從洛陽到長安,反反復復,跌宕起伏。她一介婦人,本該被這些磨難磋磨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怨憤或膽怯,或早早地尋求娘家?guī)椭c太子和離脫離苦海,可她沒有。 趙闊每每回想太上皇禪位太子回長安接旨登基那個春天,記憶中最先浮現(xiàn)出來的,不是即將登基的太子,而是太子身邊站立的太子妃。 長安城百官出迎太子,城外桃花繽紛,簡陋牛車晃悠悠停下,車簾打起,穿著儉樸的娘子自車內(nèi)而出,她身上沒有華服玉飾,只有麻衫羅裙木簪挽發(fā)。她已不再年輕的面孔稱不上驚艷動人,最多也就是清秀溫婉,可正是那樣一張溫柔含笑的臉,成了長安城的主宰世家們的噩夢。 她從人群中過,頭顱高高昂起,像是陣前巡視的將軍,撐著面色蒼白的太子一一同百官頷首招呼。她鎮(zhèn)定從容的氣勢不遜于任何一位郎君,連同太子那份早就消磨掉的驕傲一起,她驕傲地展示她的風采,全無半分被苦難折磨過的頹態(tài)。 那一日,不止是他,長安世家都對這位出身幽州的太子妃印象深刻,等她做了皇后,她留給眾人的印象越來越深,以至于后來不可磨滅。 趙闊不是沒有野心,守著趙家如今這一畝三分地的勢力明哲保身前,他也曾覬覦皇后的位子。他將自己最美麗的小女兒送進宮里,為的就是將皇后取而代之,可惜才剛過招,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做什么,他就敗了。 趙闊敗了,但并不代表他就此甘心,皇后的勢力越來越大,趙家遲早要被波及。 趙家為皇子恢復身份,可這還不夠。培養(yǎng)一個皇子需要數(shù)年時間,他不可能將全部希望放在一個尚未弱冠的少年身上。趙家需要謀劃,需要徐徐圖之,必要時,可以犧牲一二。 他的女兒蕊娘曾是犧牲品之一。她未能完成他這個父親的期許,他為她遺憾為她惋惜,將來皇后倒下時,他會為她報仇,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還不想和皇后撕破臉,更不想壓上趙家的顏面去指責皇后謀害他的女兒。 當郁婆拿出不算證據(jù)的證據(jù)時,趙闊只覺得好笑,他不露聲色收下那些證據(jù),答應(yīng)郁婆定會為蕊娘討公道時,沒想過郁婆會利用他進宮面圣,更沒想過郁婆會當著圣人的面直接指證皇后。 趙闊青筋暴起,震驚與殺意充斥眼底,他聽見郁婆聲聲淚下,每一句血淚控訴堅定無比,仿佛瘋了一樣,咬著皇后不放。 郁婆不停跪伏磕頭的間隙,趙闊瞥見郁婆含淚的眼,她目光掠過他,眼神中有蔑視有嘲諷,唯獨沒有害怕與慌張。 他早已明白過來,她根本就沒想過他會為蕊娘討回公道,她將那些證據(jù)交給他,是為了麻痹他,是為了今天當面控訴皇后! 郁婆早就知道光憑那些似是而非的證據(jù)根本定不了皇后的罪,皇后太強大了,多年前趙妃沒能斗過皇后,今天憑她一個小小的朝陽宮舊人,更不可能扳倒皇后。 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班哥恢復皇子身份,趙妃在朝陽宮受苦多年,她要為班哥搏一個籌碼,讓趙家人永無后路可退只能站在班哥那邊,她要在圣人心里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要讓皇后短期內(nèi)不能向班哥下手。 所以她要鬧,必須鬧,她不得不鬧!她賤命一條,她沒有什么好失去的! 尖厲的哭聲響徹紫宸殿,猶如鬼魅般凄涼。皇后跽坐在絨毯上,端莊優(yōu)雅,即使面對凄厲指責,她亦不動于山。她目光如水看向她的丈夫,仿佛這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圣人垂目沉思,妻子投來的視線沒有委屈,沒有憤怒,她一如既往選擇相信他,像年少時生死相隨那般,她從容地等著他的決定。 圣人想到趙妃,想到他與趙妃初遇時的驚艷與震撼。對于他而言,趙妃象征著永安宮所有美好的歲月,他寵她疼她給她無上尊榮,可她太貪心了,竟肖想皇后的位子。 這些年圣人見過許多美人,美人風采各異,顏色美好,他喜歡她們,可到底差了當年那抹心動。 圣人這一生,有過一次真心,一次心動。真心給了皇后,心動給了趙妃。心動是過眼煙云,因為短暫所以美好,但它遠遠不能和他曾給出的那顆真心相比。所以皇后這些年無論做什么,他都假裝不知。 可即便如此,圣人也不希望是皇后毀了趙妃。毀掉趙妃的可以是別人,但不能是皇后。至少,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捅到他面前,血淋淋撕開給他看。 圣人沒有回應(yīng)皇后的視線。 他在糾結(jié)在猶豫,他希望地上的老宮人不要再哭不要再喊了。他剛認回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和他一樣從小受盡苦難,他對他有著天生的憐惜與同情,他不希望這孩子對他寒心,但他也不想皇后與他離心。 忽然那宮人的哭喊聲停下,她驀地站起來,似要做些什么。 不等人反應(yīng)過來,皇后已經(jīng)擋在圣人面前,她溫婉的眼神陡然一轉(zhuǎn)變成鷹隼般凜寒,大聲喝道:“護駕!” 皇后烏云般的發(fā)髻占據(jù)圣人視野,圣人看著皇后窄小的肩膀,心頭一暖,想起當年她挺身而出為他擋下刺客刀劍,亦是這般義無反顧。 圣人的目光落進郁婆眼里,郁婆心中升起無限絕望。她想,公道她是永遠都討不了了,她這條命是趙妃給的,今天還回去,也是應(yīng)該的。 皇后比旁人機敏,她立時察覺郁婆想做什么。她的阻攔遲了半聲。今日這場荒唐可笑自不量力的控訴,以及幾天前趙家送上的大禮,在她心中攪起波瀾,雖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到底令人憎惡惱怒。 遲了半聲的阻攔未能震住郁婆,她拔下頭上兩支簪子合二為一,一把小巧的匕首初現(xiàn)形狀,粼粼刀光,鋒利無比。 “陛下,我方才所言,句句屬實!我愿意用以死自證!” 皇后眼中閃過怒意。她不怕麻煩,但她不想解決不必要的麻煩。 弱者的絕望一擊,再如何輕飄飄沒有力度,這種血濺當場的戲碼,仍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郁婆今日死了,圣人會永遠記得有個宮人在他面前控訴未果,繼而自刎。 留在圣人心上的這道痕跡,將耗費她數(shù)年時間才能抹平。 眼看那匕首就要割破郁婆脖頸,千鈞一發(fā)之際,空中響起一道風,一顆玉珠打落郁婆手中的匕首,少年身影閃過,仿若乘風而來,眾人尚未看清他,他便已至郁婆跟前。 他出現(xiàn)得如此及時,眾人皆松口氣。就連皇后,也忍不住將眼神投到她這位新得的庶子身上。 少年紅袍颯颯,背影削瘦,氣質(zhì)深沉,似陽春白雪又似冥冥幽夜,和無錯那種大刀闊斧驚濤駭浪般的桀驁截然相反,他是沉靜而穩(wěn)重的,抱著自刎未遂的郁婆,不發(fā)一言。 郁婆淚眼婆娑,班哥來了,她今日這條命是還不了了。 郁婆不敢看班哥的眼睛,她閉上眼,只希望他不要責怪她自作主張。 趙闊的冷眼旁觀從看到班哥出現(xiàn)時就變了眼神,他走上去想要幫班哥扶起郁婆,對上少年凜冽的眸光,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寧愿看她自刎。 皇后來了興趣,她想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會如何行事,是趁勢賣慘將罪名栽到她頭上,還是借著圣人那三分愧疚之心直接要求圣人嚴查當年趙妃瘋癲之事。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在班哥身上。 少年放下懷中的婦人,他回頭找尋圣人的眼睛。 圣人從皇后身后露出一張臉,猶豫為難:“六郎,你來了?!?/br> 班哥伏下去頓首,禮數(shù)周全,抬起眼,堅毅的眉眼,飽含淚水,喚了恢復身份后的第一聲“阿耶”。 “阿耶,我阿姆身體不好常年吃藥,那些藥物令她心智偶失,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懇求阿耶饒恕她。我去看過我阿娘,即使她瘋了,也不曾說過皇后娘娘一句壞話,我相信,當年的事與娘娘無關(guān),定是我阿姆受人蠱惑,才會誤會娘娘?!?/br> 第31章 ??無雙 少年真情,聲聲懇切。 沒有怨,沒有恨,更沒有責備,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一抹自愧與茫然,仿佛今日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沒能照顧好家里的阿姆,累帝后受驚。 他原就生得容色極好,烏濃長睫,眸子靜黑,一張玉白的臉仰起來,端正秀朗,眉間哀蹙,與青澀年紀不符的謹慎小心,患得患失,令人更為動容。 眾人看著他,心想:這個少年,他本該尊養(yǎng)高樓傲然獨立,如今卻這般懂事知趣,穩(wěn)重得不像一個孩子。 一個人吃多少苦才能養(yǎng)成這樣的性子? 圣人心頭艱澀,他心中感慨比旁人沉重數(shù)倍。 他看著班哥,仿佛看到年少時被人無數(shù)次拋棄的自己。永遠認錯,永遠自省,不敢怨恨,更不敢期盼。 他太清楚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誰都不敢得罪只想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滋味了。他那時好歹享過富貴得過萬人之上的滋味,可是班哥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沒有,這孩子自生下來起,迎接他的就只有苦難。 圣人不由怨恨趙妃,惱她不信任自己,自作主張將他的孩子拋棄。 可是再惱,又能怎樣呢?趙妃已經(jīng)瘋了。 圣人心頭怨懟無法發(fā)泄,狠瞪一眼趙闊。趙闊無意代女受過,莫名其妙受了這一乜,二丈摸不著腦袋。 圣人怨完趙妃,忍不住斜視身側(cè)的皇后。 皇后不像趙闊,她五感靈敏,即使圣人只是淡淡的一瞥,她亦能立刻察覺其中的微妙。 皇后心中冷笑,姿態(tài)更為端莊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