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66節(jié)
往日聽到這樣的話,早就氣跑了,避上三個月不理他才對。 可是今天,她的心情十分平靜。 就在齊無錯拔劍將齊大郎踩在腳下的那刻,她腦中靈光一閃,忽地察覺到了什么。 昨夜她還在揉著發(fā)漲的胸脯,為今天和班哥一起過生辰而心煩意亂,今夜,她卻又多出一個新的煩惱。 就像突然開竅,少女的愁思一結(jié)一個網(wǎng),網(wǎng)住從前不曾注意的情愫與愛慕。她的身體在長大,她的心思更變得更為敏感,多愁善感的年紀(jì),看什么都覺柔軟綺麗。 過去齊無錯的霸道多么令人討厭啊,但今天他沖出來將劍擱在齊大郎脖子上,囂張跋扈的模樣,卻讓人覺得他好俊。就連他強行牽走她,自顧自地說了許多磨磨唧唧的話,她也不嫌他。 “齊無錯,你能不能好好說話?”寶鸞輕拽齊邈之的寬袖,晃了晃。 齊邈之被她拉扯著衣袖一晃,氣勢都晃沒了。 探究的眼神看過去,懷疑她喝醉酒,竟然沒有氣得跑掉,反而同他示好。 “齊無錯,你這樣看著我作甚,你放心,我不踢你,也不罵你?!鄙倥畵P起凈白的鵝蛋臉,又甜又軟地同他道:“齊無錯,今晚謝謝你?!?/br> 齊邈之震驚地瞪著她,抓住她肩膀,湊到面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李小善,你腦子壞掉了?” 少女一個白眼飛過去:“你才腦子壞掉了?!?/br> 齊邈之盯著她看了會,忽然笑出聲,重新牽住她的手,以一種長輩的語氣欣慰道:“小善,你果然是長大了,不錯,很不錯,以后就這樣,溫溫柔柔地笑,別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br> 寶鸞深呼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兩人繼續(xù)朝前走,齊邈之摘一把桂花在池里蕩了蕩,遞給寶鸞,寶鸞不吃,他哼一聲,全往嘴里塞。 嚼著桂花,齊邈之單手負(fù)在腦后,半坐樹下,另一只手仍牽著寶鸞,時不時哼上幾聲小曲,吊兒郎當(dāng)。 少女烏眸盈盈,自方才起就一直看著他。 齊邈之打趣:“終于懂得欣賞長安第一美男的皮相了?” 他沒指望她回答,朝衣中暗袋里摸,準(zhǔn)備將今天的生辰禮給她。 永國公府的生辰禮和其他人的生辰禮一樣,早就已經(jīng)入了拾翠殿的庫房。 現(xiàn)在這份,不是永國公贈無雙公主,而是他齊無錯給李小善的生辰禮。 他所有的一切都來自皇后的恩賜,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學(xué)會的一切,都是沾著血的。 只有一件事,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從他認(rèn)識寶鸞起,他每年都雕一個玉雕給她。他見過母親閑暇時分雕玉,見了幾次后,記在腦子里,很多年后自己上手雕,依葫蘆畫瓢,竟也能學(xué)個八成像。 母親雕的最后一個玉雕,是父親的玉像,城破那日摔成千萬瓣。 齊邈之從寶盒中取出一方白璧無瑕的小玉像,今年的手藝,較之去年又有進步。 他得意洋洋道:“你的生辰禮?!?/br> 寶鸞接過去,違心地夸一句:“真好看,比去年的那尊更好看?!?/br> 但其實雕得一點都不好看。 丑死了,她哪有這么丑? 齊無錯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雕玉的手藝有正確認(rèn)知? 齊邈之窺出她的勉強,面色一變:“嫌棄就別要?!?/br> 寶鸞抱在懷里:“要的,要的?!?/br> 不要豈不鬧翻天? 她認(rèn)真把玩玉像,齊邈之才松了神情,伸手撫玉像:“明年及笄,給你雕個更好看的。” 寶鸞反復(fù)盯看他數(shù)次,輕聲問:“齊無錯,你是不是愛慕我???” 第66章 ??星河 齊邈之一怔,睫毛閃了閃,抬眸盯看寶鸞,什么話都不說,玩世不恭的笑容漸漸斂成認(rèn)真專注的沉默。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眼睛也很好看。這雙狂傲不羈的鳳目黑得發(fā)亮,閃著兩小簇?zé)崃业墓饷?,似有什么呼之欲出?/br> “李小善,你剛剛問我什么,再問一遍。”他握住了她的手。 寶鸞坦蕩的勇氣在他的注視下滅掉大半,從知慕少艾的旖旎中恢復(fù)神智。她結(jié)舌起來,扭捏道:“你沒聽見就算了。” 齊邈之垮下臉:“我已經(jīng)聽見了。” “聽見便聽見,作甚讓我再說一遍?!睂汒[板起臉,不甘示弱瞪回去。 他轉(zhuǎn)過臉去,手也放開,雙臂抱肩,聲音有些冷峻:“你不過是比旁人生得好看些,便奢想世間郎君全都傾心于你么?” 寶鸞雙頰漲紅,狼狽得手腳都不知往哪放,悔不該一時好奇就將話問出口。 少女得到的愛慕太多,猶如大海浪潮,一波涌一波。愛慕兩字,在她這成了吃飯喝水一般尋常的事情,她并非覺得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沒想過愛慕之于別人,或許是需要藏著掖著的。 所有追求她的郎君們?nèi)际境鰺崆袗垡?他們討好她奉承她,想盡辦法讓她多看一眼,她根本不需去問一個人,自己是否被愛慕,因為答案毫無例外,全是肯定。 唯一一份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定論的愛慕,來自于彼此身份的隔閡。若班哥不是她的六兄,沒有刻意收斂炙熱的渴望,早在月下醉酒后的第二日,她就會問出口,問他是不是愛慕自己,哪里還需蛛絲馬跡小心翼翼? 正如她絕不會失智詢問自己的四個兄長,他們是否愛慕她,她也不可能問班哥,他身為六兄,是否對她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齊邈之不同,他不是她名義上的兄長,她大可以坦蕩蕩問他。 這么多年的相處,他像是她的兄長卻又比兄長疏離一截,說是她的友人卻又比友人更親昵一些,她對他有時候嫌棄抗拒,有時候想念掛記,明知道他喜怒無常身負(fù)惡名,應(yīng)該早早遠離,卻無法真的割袍斷義棄之不理。 她問他是否愛慕,半是新奇半是忐忑,還帶了點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得意,像是兩個互相斗氣嫌憎的好友,一夕之間得知對方看重自己比自己看重對方更多,怎能不高興。 倘若齊邈之不能免俗,如同那些世家郎君們一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變成了追求者,她大可日日勸說他“改邪歸正”,而不必?fù)?dān)心他得了勸說后變本加厲,做出更多自毀前路的事。 她不需齊邈之被迷得暈頭轉(zhuǎn)向,只想他能夠多一份深思熟慮。 寶鸞對愛慕一詞的想法很是簡單:你愛慕我,是你的事,不要扯上我,若你要扯上我,那便聽我的話。 別人的愛慕她一概不理,可如果是齊邈之的愛慕,她倒是可以理會一二。 可惜,齊邈之并沒有給她理會的機會。 他背對著她,看都不看,像是她說了什么十惡不赦的話,話語里盡是惱羞成怒的氣憤:“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默守多年深情款款的癡兒嗎?李小善,我瞧你是看多了亂七八糟的話本,整天盡做白日夢!” 寶鸞身為世間難得的絕色,何時受過郎君這般對待?齊邈之就差沒指著她的鼻子說她自作多情。 沒有就沒有,作甚說得這般難聽! 她羞愧地抬不起頭,越想越氣,氣得哆嗦,恨不得將手里的玉像砸到齊邈之頭上。 齊邈之像是后腦勺長眼般,在她又一次舉起玉像時,立時扼住她手腕:“求歡不成,想滅口?” 寶鸞咬牙切齒,砸不了他腦袋,便想將玉像砸地上。 齊邈之:“你敢!” 寶鸞咬唇,臉氣得更紅了,手在高空懸著,五指一松玉像就會磕地,胳膊輕顫半刻,終是沒舍得松開手指,重新將玉像放回寶盒里,沒想過還他,抱著寶盒起身就走。 齊邈之一個鯉魚打滾從樹下翻起身,兩三步追上寶鸞,欲言又止,怏怏閉嘴。 寶鸞在前面走著,齊邈之在后面亦步亦趨跟著。 秋夜寒默,一輪圓月,銀輝萬里。 繁冗的樹葉暗影在風(fēng)中搖蕩,濃得化不開的黑和朦朧白芒的月光若即若離,岸邊寂靜無聲。 小島置身浩渺無邊的湖池,放眼望去,清亮的湖水似一面墨藍的鏡子,黑夜中顯得尤為靜謐。 寶鸞倚在湖邊一棵銀杏樹下,齊邈之走過來撈住她的衣袖攥在手心。 “放心,我不會羞憤跳湖,就算要跳,也得先推你下去?!睂汒[聲音有些沙啞,從他手里抽出被抓皺的衣袖。 她眼睛紅紅的,水濛濛一片,眼角不見淚痕,雙頰微鼓,似咬著后槽牙。 齊邈之心里抽痛起來,眼中閃過極深的苦楚,呼口氣,嘴里皆是桂花的澀味,苦得喉頭發(fā)干。 “是你先問我的,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他指甲掐進掌心。 寶鸞面薄,被他奚落沒有氣哭已是極限,唇邊擠出一抹輕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完了,你也說完了,咱倆各走各路,你不要跟著我。” 齊邈之語氣放軟:“怎么還哭起來了?” 寶鸞躲開他的動作,雙臂交叉,抱肩而立。 齊邈之皺眉。半晌,他摘下頭上金冠,脫掉長靴,一邊走一邊褪去身上寬袍玉帶。華貴的緞袍佩飾落一地,噗通一聲,他跳進冰涼的秋湖。 寶鸞被水濺了一臉,緊張凝視湖里越墜越深的人,驚呼:“齊無錯!” 齊邈之從水下露出腦袋,修眉湛眼濕漉漉:“喊什么,你不是想推我下湖嗎,我跳湖里給你賠罪,這下總行了吧?” 寶鸞緊抿唇角。 忽然夜空炸響幾聲,驚天動地般氣勢凜凜,焰火照亮黑暗,浩蕩煙花劃破長夜。 絢爛的光彩張揚盛放,銀樹火花般綻開又散落,流光瀑布下的驚艷,幾條光帶似潑墨般在空中作畫,依稀畫出一個女郎的身影。 寶鸞的悶氣消失殆盡,含淚的眼癡癡高仰夜空的煙花。 煙花勾勒出女郎的身影后,隨即八個大字占據(jù)天幕。 ——“芳齡永繼雋華不離?!?/br> 鐘樓報時的鼓聲掩在煙花的熱鬧里,敲了七下,已是亥時。 班哥溫柔含蓄的笑容浮現(xiàn)眼前:“今夜亥時,浩瀚星河贈小善。” 第67章 ??兄弟 夜幕流光璀璨,煙花一聲聲炸開,眾人仰頭驚嘆。 絢爛彩煙勾勒的少女光影小像映入班哥眼中,他目光柔和,未來及多看,身后袁騖輕聲道:“殿下,莫要多事?!?/br> 班哥目光凝向前方。 巍峨的高殿之上,太子直挺挺地跪著。 焰火若隱若現(xiàn),緊閉的殿門轟然一聲,像極了方才皇后高高舉起險些落下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