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76節(jié)
若英是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出身山東世家大族,死了未婚夫后一直云英未嫁,來到長安后便入了宮到皇后身邊伺候?;屎髳鬯敾鄄毁u弄,貌美不張揚(yáng),一直留她在身邊跟隨。其他女官在宮里有過夜的地方,若英的住處是皇后特意賞賜,華麗氣派,女官里算是頭一份。 若英半跪軟羅榻,手執(zhí)提梁紫砂壺,斟滿一杯茶后奉上:“這局棋如何解,全憑娘娘心意?!?/br> “此話怎講?” “娘娘母儀天下,乃萬民主母,此局就如天下蒼生,棋子如何落,得由娘娘過目。這棋究竟是不是殘局,是解還是不解,亦是娘娘說了算?!?/br> 皇后笑著指了指若英:“既以棋比人,那太子在何處呢?” 若英小心揣測皇后心意,適時藏巧于拙:“婢愚鈍,看不出太子殿下在棋中何處?!?/br> 皇后寬袖一揮,黑白棋子四處飛落,青玉棋盤殘局不再,空無一子。皇后手中一枚棋子重新落下,淡淡笑道:“他不在其中,你當(dāng)然看不出?!?/br> 這是一局新棋。若英不敢再想,膽戰(zhàn)心驚垂下頭。 陳老相公的彈劾上奏后,第二日皇后命人賞陳老相公的妻子陳老夫人一對玉如意,又賞太子妃陳氏一對萱草紋花簪,雕百子嬰戲圖的插屏。 萱草,又名宜男草,和百子嬰戲圖案一樣,皆是求子的寓意。太子妃陳氏看到賞賜,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被宮人提醒后才僵硬著身體跪下謝恩。 圣人得知皇后賞賜陳老夫人和太子妃,稱贊皇后大度寬容。午膳時在皇后面前談起陳老相公,頗為頭疼:“老相公從前是個平和人。” 皇后親自替圣人布膳,笑道:“想來是妾身的不是,才叫這樣一個平和人變得不平和。” 圣人拍拍皇后的手讓她坐到身邊來:“和你無關(guān),是這門親事讓他變得和從前不一樣?!闭Z氣無奈,有些遺憾:“當(dāng)初為太子擇親,應(yīng)該再慎重些。” 皇后依然用她那雙仿佛能容納一切的似水眼眸含笑道:“陳家是長安的老世家,陳老相公又是出了名的清臣,太上皇為太子選陳家,本意是想陳家好好輔佐太子。” 圣人面上難得閃過一抹冷意:“既是清臣,為何不攔著太子,他本該在你們母子間周旋調(diào)和,反倒任由太子逼迫親生母親,叫天下人看笑話?!?/br> 母不慈而子不孝,大抵就是陳老相公的主意。太zigong門請罪固然能夠施壓皇后,可別人也能借此動搖東宮。長安聞風(fēng)而動的人,不止一兩家。 “老頑固,不知所謂?!笔ト瞬粷M地吐出兩句。 皇后心想,不是老頑固,眼里又怎會只有牝雞晨鳴四個字。清臣孤臣,有哪個不是大驚小怪的道學(xué)家?想必陳老相公早就對她不滿,成為東宮的岳丈后,有了底氣,自然一發(fā)不可收拾。 太上皇肯定想不到,陳老相公會以防備皇后為己任,其他事全不入眼。這門親,選的好啊。 皇后細(xì)聲細(xì)語讓圣人不要動怒:“他防著我,何嘗不是忠于太子?他雖頑固,但忠心可嘉?!?/br> 圣人也沒想過要對陳老相公做什么,這是個老臣,向來有清譽(yù),不然也不會被相中和皇家結(jié)親。圣人私下斥過也就算了,當(dāng)著人他不但不會訓(xùn)責(zé),而且還會想辦法安撫。 圣人歇歇?dú)?,語氣稍有和緩:“陳老相公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我夫妻多年,你是什么樣的人,朕心中有數(shù)。江南郡公犯下大錯,你處置得很好,至于太子……” 圣人有些為難。太子行事,愈發(fā)偏激。 皇后目光柔柔看著圣人,懇求道:“太子年輕,一時糊涂走錯路,好好教導(dǎo)便是。陛下三思,莫要因為旁人做錯的事,和太子離心?!?/br> 圣人驚訝問:“梓童,難道你一點都不怪太子?” 皇后臉上露出慈母的笑容:“陛下,他是妾身的長子。” 圣人為皇后夾她喜歡吃的芙蓉蝦卷,寬慰道:“梓童說的是,他畢竟是你我的長子?!?/br> 兩個人用膳,從來不興在別處用膳時食不言寢不語那套,時不時說上幾句話,一頓飯很快吃完。由宮人伺候盥洗,用青鹽擦過牙清茶漱口,圣人和皇后在里間紫檀木鑲寶石的御榻斜臥小憩。 宮人們聽見珠簾后若有若無的幾聲輕笑,紅著臉退到外門。 吏部很快發(fā)下江南郡公流放的公文,公文下達(dá)當(dāng)日,沒有任何停留,當(dāng)天便有解差押送江南郡公離開長安。 城外十里長亭處,明婉強(qiáng)打精神等在此地希望能見父親一面。 在寺廟同趙福黛大鬧一場后,她在長安城更是舉步維艱。趙福黛固然因此受人非議,但明婉的名聲比她更糟。女郎們撕擼一場,不管誰對誰錯,沒有人落得了好。 明婉沖動之后有過后悔,但也不是很后悔。反正她也不想再留在長安,大不了回江南去,就算郡公府一落千丈,她在江南也能比在長安待得好。 江南郡公一行人經(jīng)過長亭時,不必郡公和明婉開口求,解差已經(jīng)主動解開郡公的枷鎖,態(tài)度也好得很:“郡公見諒,方才不敢解,是怕人瞧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城,路上不必再戴??す诖说厣缘龋菸覀冃值芎瓤诰平饨夥??!?/br> 說罷,幾個解差避到一旁,留郡公父女兩個說話。 明婉有些詫異,這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她還以為家道中落后處處都只能看人冷眼,押送犯人的解差竟這般好心? 她端詳郡公,又是一驚。不但解差的恭敬態(tài)度令人吃驚,父親的形容也出人意料。 父親雖然一身布衣,但衣服嶄新潔凈,頭上只有木簪,頭發(fā)卻梳得一絲不茍,面容略顯疲憊,精神氣卻是有的,雙目炯炯,怎么看都不像一個一蹶不振的罪臣。 父女兩個說話,明婉發(fā)現(xiàn),郡公說話的聲音,洪亮有力,言辭之間并不將流放當(dāng)回事。 中途解差過來,明婉以為是催促上路,急急想要懇求兩句再寬限下,解差反而賠罪道:“小人是來送吃的,無意打擾郡公,此去三十里外才有集鎮(zhèn),還是現(xiàn)在吃些東西填飽肚子好?!?/br> 食盒打開,是幾碟路菜和饅頭蔥餅。不算豐盛,卻也夠吃。 明婉眼圈泛紅,萬萬沒想到解差會想得這么周到,荷包里拿出一個五兩的賞封給解差,解差竟然不肯收,擺擺手走開了。 “我這個做女兒的倒不如他們體貼?!泵魍襁B忙讓侍女去車?yán)飳?zhǔn)備好的路菜干糧和衣物拿過來,分一份路菜給解差,順便將賞銀重新送過去,請他們路上多多照顧。 江南郡公道:“你不必?fù)?dān)心,自有人照料我,此行前去,不會太艱難?!?/br> 明婉也看出來了,只是不敢問。流放的犯人能有這種待遇,不是一般人能安排的。 “長安不是久待之地,為父離去后,你速回江南?!?/br> 明婉正有此意:“我明天就動身?!?/br> 江南郡公鄭重交待:“回去后告訴讓你母親,你的親事不能在江南挑,若有官五品家中無父無母只有兩個弟弟的年青人上門提親,讓你母親應(yīng)下婚事,不要為難人家。” 明婉驚愣:“阿耶……” 江南郡公沉聲:“你要聽話,不要再與人斗氣,成親后好好與你夫婿過日子,不要再孩子氣,明白嗎?” 心中縱有疑惑和不甘,明婉也只能含淚答應(yīng):“……明白?!备赣H嚴(yán)厲的語氣,沒有讓她拒絕的余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排在第一位,他的話她不能不聽也不敢不聽。 江南郡公笑道:“城外風(fēng)大,吹壞了你可不好,回去吧?!?/br> 明婉不肯走,直到江南郡公不得不繼續(xù)上路,她哭著又送了一路段,俯身大禮拜別,遙遙望了好一會,再也看不見郡公一行人的身影,眼淚又滔滔不絕流下。 從今以后,她就要只能成為一個五品官的妻子嗎?五品的詔命,連族里堂姊妹都不如。 秋風(fēng)蕭蕭,蒼山翠嶺間紅了楓葉黃了山果。白霜盡染金桂的一個早晨,宮里前往秋狩的隊伍浩浩蕩蕩行過官道。 道路兩旁的山丘,每隔五里就有精兵潛伏守衛(wèi)。長如蛟龍的車馬前,數(shù)百個穿五品官服的武官們在前方開道,圣人的乘輿華麗威嚴(yán),皇后的鳳車緊隨其后,再往后是公主們的車乘。貴婦人們和女官們的馬車次一等,車旁沒有宮女隨侍也沒有寶色流蘇的華幢。 春風(fēng)得意的隨侍官員們騎馬跟在隊伍后方,偶爾幾道爽利的身影縱馬往前,是沒有出仕但出身高門的年輕人。他們大著膽子,偶爾也能騎到女眷們的馬車前方,和太子皇子們談笑幾句。 寶鸞卷起車窗錦簾往外看,正瞧見班哥和兩個年青的世家子有說有笑,似在談?wù)撔碌玫囊话褜殑Α?/br> 班哥騎馬和寶鸞的八寶香車并行,兩個世家子和班哥同行,自然也能窺見簾后公主露出的眉眼。 班哥眼風(fēng)一掃,臉上笑容依舊,眸中卻透出不悅。敲敲車窗,示意寶鸞將簾子放下。 寶鸞吐吐舌,錦簾放下后又重新掀起一角。車旁班哥的大馬不見蹤影。 一車之遠(yuǎn)的地方,班哥松開韁繩,馬蹄放慢行進(jìn)速度,兩個世家子也只能放緩坐騎速度。三個人繼續(xù)談笑,只不過旁邊馬車窗簾后能窺見的容顏,不再是三公主。 兩個世家子對換過眼神后默契一笑。 六皇子對三公主的兄長風(fēng)范,倒頗有那么幾分意思。 不就是多看了公主一眼,難道還不許人看嗎? 第73章 ??雙更合并 這次秋狩的地方選在驪山附近,從長安到驪山,六十幾里的路,單騎走官道快馬一個時辰也就到了。因為隊伍慢行,圣人有意沿途體察民情,大隊伍慢悠悠從早上出發(fā),至驪山時已將近掌燈時分。 山上行宮湯泉宮,早兩個月就開始灑掃收拾。各處宮院原有的宮人,加上隨行而來的宮人,約有上千人侍候。雖比不得皇宮樣樣細(xì)致,但也勉強(qiáng)舒心。 圣人和皇后住正殿,太子住正殿旁的華靈院,是奢麗莊嚴(yán)的規(guī)制。幾位皇子住得離正殿遠(yuǎn),占了花林左邊一排宮院?;钟疫吺怯粲羰[蔥的古樹林,內(nèi)里有小湖,小湖邊有兩處精巧的小宮院,全是三進(jìn)的院子,寶鸞和李云霄各分一處。 湯泉宮以湯泉聞名,大小不一的溫泉有七八十湯,隨侍的官員和貴夫人們大部分住溫泉旁的客居廂房,小部分得寵的人分到單獨(dú)的一進(jìn)院落。 為期半月的秋狩,除了今夜所有人歇在湯泉宮,接下來往哪里住也說不好。圣人興致高,等不及歇腳幾日,明天就要行獵,帶的有帳篷,或許會在外宿幾夜,或許一直宿外面,全憑圣人高興。 不管怎么樣,冷清已久的湯泉宮,至少今夜是熱鬧非凡的。 行途慢游,沒有舟車勞頓,但也沒有再歌舞一夜的力氣。晚上沒有宮宴,圣人讓各人自行游玩歇息。有精力充沛不想早早睡下的,在能走動的范圍內(nèi),秉燈夜游,樂不知返。 月色下流連的人如螢火蟲般游蕩,時而相聚成團(tuán),時而碰頭散去。其中一只明顯閃亮的螢火蟲,從黑暗中的山石樓閣穿梭而過,垂紅絳的四角琉璃宮燈,幽幽散發(fā)如霧般的光芒,融融灑在石板路,照得身后人像是踩著云霧而來的仙人。 守院門的老mama們眼神不好,乍一見有人來,看不清衣著服飾,只覺氣質(zhì)絕然非人間物,小聲驚呼:“不得了,有精怪?!睂m殿建在山里,難免讓人聯(lián)想鬼神山精。 宮里跟出來的人也有一個在院門伺候,嚴(yán)肅呵斥:“閉嘴,胡言亂語,該拖下去打死!” 老mama們常年在湯泉宮,不敢和宮里的人駁嘴,垂眉低眼的,嘴里還有不服氣的話:“住著公主,小心總沒錯,撞客上了誰負(fù)責(zé)?誰都不擔(dān)起!” 宮人哭笑不得,想再訓(xùn)斥幾句,又怕見罪來客,琉璃宮燈近在遲尺,只好飛過一個警告的眼神給mama們,換上笑臉恭敬迎接:“殿下,您來了,二公主也在里面?!?/br> 班哥腳步遲疑,原想來陪陪寶鸞,李云霄在,這就不得如愿。 “二位公主吃過晚膳了?” “剛用過不久。” 要是吃晚飯的時候就在,待得足夠久了,差不多該離開。班哥閃開宮人自作主張的手,燈丟給隨行的侍人,流行大步走進(jìn)院子。 老mama們愕然,雖只匆匆瞟得半邊模糊身影,但也足夠激動。這氣勢,莫不是太子殿下? “鼻子挺挺的,長得俊?!?/br> “腰帶是鑲金玉的,靴子是滿繡蛟龍團(tuán)云紋的。” “腿一邁多長,是個結(jié)實的?!?/br> 老mama們興高采烈,為自己見了一個真正尊貴的殿下而雀躍。 湯泉宮的人當(dāng)差幾十年,無事不能四處走動,老mama們在外門做事,見過最尊貴的人也就一個公主,還是坐著軟轎來的,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忽然見到一個皇子,豐神俊逸年輕英氣,怎么可能不往最合適最尊貴的身份上猜。 圣人自然是不猜的,圣人沒有這么年輕,十幾年前登基的,不會是個少年人。 mama們你一言我一語,熱火朝天,是不是太子也沒人敢問。未能接到燈的宮人慶幸此時無人在意她,紅著臉退到光影外掩飾,腦海里仍是六皇子俊朗的身姿。 正院里紅葉茂密,各色秋菊芬芳馥郁,班哥放輕腳步,示意廊下擺弄茶吊子的宮人不要出聲,湊到窗下,寶鸞的聲音從屋里飄出:“一二三四五六,我的錢字面比你多一個,我贏了。” 另一個霸道的聲音是李云霄:“數(shù)錯了,瞧,明明是我的多!” “你自己翻過來的不算?!?/br> “怎么不算?又沒說不能自己翻?!?/br> “耍賴,我不玩了?!?/br> 班哥好笑,原來是在玩顛錢,和李云霄?還不如和只癩皮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