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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117節(jié)

    這一日,她照常去官衙找郡太守商量運樹種的事,長驅(qū)直入,進了二門,只見回廊那邊一行人走來。

    郡太守和幾位屬官都在其中,打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勻稱修長,似青竹般挺拔絕俗的年輕人。穿的是布衣,舉止間卻高雅尊貴。

    她的視線剛投過去,他就已經(jīng)看見她。大步流星,笑容燦爛:“小善!”

    寶鸞目瞪口呆望著來人,楞楞地停住不動。

    崔玄暉立在一步之外,俊面噙笑,長衣在風(fēng)中輕輕飛起,蟬鳴柳蔭,杳靄流玉,他的身影覆住她的鞋尖,烈日一下子失去了威力,她仰著腦袋,一張明凈溫雅的面龐低下來。

    “多年不見,別來無恙?!?/br>
    第117章

    要說寶鸞最喜歡的人,表哥肯定能排前三。

    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天天盼著出宮見表哥。表哥博學(xué)多聞過目不忘,無論是詩賦經(jīng)史還是山野趣聞,只要書上有記載過的,沒有他不知道的。這還只算是表哥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好處之一。

    他天生有種令人信服的魅力,得道高僧也無法與之相比的慈悲風(fēng)姿,尋常卑微的事物,經(jīng)由他的眼他的嘴,仿佛菩提樹下塵埃閃金光,立時變得獨一無二妙不可言。

    幼時姑姑們打趣,問她日后要個什么樣的如意佳婿,她大聲說,要表哥。什么都不懂的年紀(jì),如意佳婿的意思都沒弄明白,一張嘴就是要表哥。

    孩童的虛榮心,有了表哥,人人都會羨慕她。

    等再長大一些,漸漸明白了人情世故,對于出身高貴又曾舍身救過她的表哥,就不由自主生出更多除感激和虛榮心作祟以外無法明言的情愫。

    如幼雛戀窩,她想她是依戀過他的。

    寶鸞伏在小案上單手撐著下巴,窗外一輪明月皎皎似玉,她心想,月亮若有化身,大概就是表哥那樣的。

    白日匆匆一面,過往的記憶全冒了出來。有好的,不好的,有些記不清了,有些嶄新依舊。緲緲一探,總歸是歡愉多過哀愁。

    表哥從凌空飛云的少年長成了溫如玉穩(wěn)如山的男人,西域的風(fēng)沙烈陽沒有使他憔悴敗頹,反而雕刻出更為闊朗泰然的氣質(zhì)。

    當(dāng)年他離京時她傷心欲絕,心里也曾偷偷怨過太上皇,怨他為何要讓表哥去那么遠的地方。后來也知道了是表哥自己請命,是他自己的抱負??伤€是怨,不舍得怨他,就只能繼續(xù)怨太上皇了。

    她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再見表哥,定欣喜若然??山裉炀脛e重逢心愿成真,卻沒有像她當(dāng)年想的那樣撲上去抱他,喜極而泣哭訴自己很想他。

    她立在原地,在他向自己見禮后,神情已恢復(fù)平靜,沒有興奮的擁抱,沒有激動的眼淚,她甚至避開了他的目光,丟下一句:“表哥,好久不見?!比缓缶妥吡?。

    實在丟人。連同郡太守商量樹種之事都忘了,走得匆匆忙忙,出了官衙大門才想起自己還沒辦正事。但又不好意思折返,夜里回想,仍覺懊惱。

    檐下侍女輕聲回稟:“殿下,有客來訪,說是長安崔家郎君?!?/br>
    室內(nèi)一陣細碎混亂的響聲,久久沒有回應(yīng),寂夜止息,侍女側(cè)耳聽,忽然腳步聲輕踱至門邊,公主的聲音婉約似落珠:“請客人至雅室稍候。”

    所謂雅室,其實就是個廊庭,用槅扇門四面遮住,隔出一間待客的大室。窮鄉(xiāng)僻壤,沒什么好講究的,也講究不起來。

    室內(nèi)四壁蕭條,唯有一輕紗簾帷,一素紙屏風(fēng),兩盞漢宮燭燈,并兩團茵席。寶鸞停在門外悄悄往里看,月影燭光下,一人跪坐席上,和白天的布衣麻鞋截然不同,錦袍金冠,腰懸雙魚佩,側(cè)影俊雅,叫人聯(lián)想到名家下的仙。

    她默默賞了片刻,不知不覺腳站麻了,室內(nèi)人這時忽然轉(zhuǎn)頭往外探。

    四目相接,潔白光澤的月輝中,他出眾的相貌隱然如神祇,墨黑的眼看得人心如擂鼓。

    “表哥?!彼郧蓡疽宦?,像頑童被抓,生出偷窺的心虛感。

    要走,走不得,往前,近鄉(xiāng)情怯般拘謹。況且,腳也麻了,動不得。

    一眨眼表哥已來到身前,似是看出她的窘?jīng)r,道一聲“失禮了”,伸手來扶。

    “痛痛痛?!蹦_如針刺,寶鸞輕呼出聲,被自己羞得臉紅似霞。

    表哥關(guān)心切切:“喚醫(yī)工來瞧一瞧?”

    寶鸞搖搖頭:“揉一揉就好?!闭f著讓他扶自己往屏風(fēng)那邊去,往里一藏,揉了好一會揉通氣血,這才重新出來相見。

    臉也丟了,別扭的心思被羞憤一沖,沖到十萬八千里外,反倒淡然了。

    兩個人端坐茵席,寶鸞大大方方正視他,這一看,就看到他臉上隱隱的笑意,剛平復(fù)的心情頓時又波濤洶涌,氣惱道:“表哥,你早就知道?!?/br>
    知道她在門外偷看他,說不定他故意擺出那樣如匪如玉的側(cè)影讓她瞧呢。

    崔玄暉起身叉手作揖:“臣有不敬之處,還請公主海涵?!钡拖碌哪X袋從手臂里抬起,沖她眨眨眼。

    這人真是,連開玩笑都端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叫人不好與他計較。寶鸞抿抿嘴,心里其實有些高興,但嘴上硬邦邦地說:“若不海涵,你當(dāng)如何?”

    崔玄暉板正身體,又是一個深揖,道:“那臣只能盡力讓公主開顏了?!?/br>
    話畢,他掏出一塊布帛,上下翻亮,數(shù)次翻布掀布,分別現(xiàn)出一只銀香囊,一只玉梳背,一只玲瓏玉雕,最后竟是一只活生生的白兔。

    寶鸞驚訝不已,抱著白兔喜不自勝,矜持和疏離全都消散,仿佛回到兒時在崔府纏著表哥玩鬧,多年未見的光陰從未存在過。

    “表哥,你好厲害。”

    崔玄暉露了這一手,卻還是克己守禮的樣子,問:“臣能否得公主寬宥?”

    寶鸞愛不釋手摸兔子:“能能能,表哥你快坐下吧。”

    崔玄暉剛一坐定,對面玉人兒立時抱著兔子坐到他身旁,用慣有的口吻親昵道:“表哥,你從哪里學(xué)得這個戲法?教教我?!?/br>
    她貼得近,一張嬌顏直直送進人眼中,崔玄暉盯著她仔細看了幾瞬,不動聲色往旁傾挪,緩緩道:“此等狎伎之術(shù),難登大雅之堂。公主看看就好,學(xué)就不必了?!?/br>
    寶鸞也不是非學(xué)不可,只是一時興致,問過也就算了,倒是有更要緊的事,比這戲法迫切百倍。

    “表哥,同我說說你這幾年的事,好嗎?”

    月上柳梢頭,燭燃過半,一個問,一個答,一句接一句,仿佛這話永遠都說不完似的。

    茶添第三回 ,寶鸞意猶未盡,一雙眼睛亮如星,夜已深,崔玄暉心知自己早該告辭,但被她這樣看著,情不自禁又多留了半個時辰。

    “公主?!彼娝抗夥弘x,神游天際,雙眼雖未聚焦,卻靈動異常,一如幼年聽他說神怪軼事,沉浸在她幻想的奇遇中。

    他慢慢放輕聲音,到最后幾不可聞,安靜坐著,并不打擾她的游思。

    半頃,她回神嬌笑,道:“表哥,難怪當(dāng)初你要請命外放,以你胸中情懷和一身本事,確實應(yīng)該在這廣闊天地遨游翻覆一番。”

    崔玄暉道:“公主抬舉,臣之情懷不值一提?!泵嫔C然,唇齒輕啟:“多年奔波,臣何嘗沒有私心呢。”

    寶鸞說:“表哥,你喚了我一晚上的‘公主’?!?/br>
    崔玄暉側(cè)眸望她:“白日相逢,公主似乎不喜臣喚小名,才喊一聲,人就跑了?!?/br>
    寶鸞厚著臉皮說:“有這回事嗎?定是表哥記岔了。我記得自己有和表哥問好,因有急事不得不離開,走的時候急了點,才不是一見表哥就跑?!?/br>
    “哦是嗎?那表哥就放心了,原來小善不是嫌表哥蓬頭垢面難以入眼?!?/br>
    寶鸞垂眼笑:“表哥,你也學(xué)會油嘴了,想我夸你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我就不說?!?/br>
    崔玄暉看著地上她的影子,道:“實乃憾事也?!?/br>
    寶鸞撫撫兔子耳朵,小小一團在她懷中焦躁不安,她想放它走又不舍得。

    玩了一會,終究還是放開了。兩手空空,抬眸問:“表哥,這次回長安復(fù)命,以后你還走嗎?”

    崔玄暉膝上的手攤開,像是撈月影:“不走了?!?/br>
    郡太守騰出自家院子招待這位短暫停留的客人,殷勤備至,比起當(dāng)初公主落腳此地時更為周到。

    崔家雖大不如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又有長公主下嫁,在地方官眼里,仍是權(quán)勢赫赫。

    崔玄暉正兒八經(jīng)的崔家嫡長子,此次出使突厥,在西伐吐蕃的事情上有不可磨滅的功勞——先有他出使在前,暗中說服東西突厥簽下停戰(zhàn)協(xié)議,又說服西域十八國不再與吐蕃通貿(mào),才有現(xiàn)在的西伐。

    出身高貴,又有實打?qū)嵉墓?,日后前程自然不可估量。在郡太守眼中,崔家郎君好比一只閃閃發(fā)光的鳳凰,比小公主更為吸引人。

    備了院子不夠,他還備了女兒,一排展開七個豆蔻嬌嬌女,不妄想侍妾之名,只要能夠隨侍左右日后生下一兒半女,攀個姻親,就是祖上冒青煙了。

    西疆邊遠郡縣一類的官吏,多是當(dāng)?shù)剡x舉上任,長安最落魄的書香之家落在他們眼里也是高不可攀的香餑餑,更何況是崔家。別說送女兒,只要能攀上崔家,郡太守連自己都能送。

    可惜啊,崔鳳凰無意下凡塵,自那日見了公主,第二日連同行李全搬了過去。公主下榻的府邸,自然要比其他地方好。

    郡太守眼巴巴看著那兩只鳳凰同進同出,旁人哪有湊前的機會?只能捶足頓胸,幽幽怨怨。

    寶鸞自認為東道主,招呼表哥的事自然得她來。無奈這里實在沒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最后只得帶他去看樹,眉飛色舞自夸自賣。

    寶鸞擅長夸人,自夸容易露怯,好在表哥向來體貼,很快接過她的重擔(dān),對著她一通贊揚,文采斐然。

    寶鸞樂不可支,更喜歡表哥了,粉撲撲的臉蛋滿靨生輝,留表哥多待些時日。

    表哥問:“小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京?”

    種樹治沙是長久之事,其實她能做的事都已做完,剩下那些只要照本搬科就行。

    寶鸞看著眼前賞心悅目的表哥,他似天空般澄澈的眼睛極具說服力,她期期艾艾道:“我想想?!?/br>
    其實何必猶豫呢?一路有表哥相伴,多么愜意啊,反正她遲早要回長安。

    表哥又道:“此地偏僻,雖不是軍事重鎮(zhèn),但到底不是長居之所,小善你孤身在此,縱有幾百女兵,難防賊寇相襲?!?/br>
    他說話極溫緩的語調(diào),配上那張臉,世上很難有不被他打動的人,寶鸞聽得直點頭,但終究還是沒一口應(yīng)下。

    仿佛上天要特意應(yīng)驗他的話,郡太守突然冒出來,跑得氣喘吁吁,慌忙忙道:“公主,崔小郎,大事不好,山寇來犯!”

    第118章

    此山寇非彼山寇,非一般山賊能比,而是多年來盤踞西疆的一群亂臣賊子。訓(xùn)練有素,裝備齊全,與正規(guī)軍不相上下。

    這群人早些年被元家軍剿滅過一批了,賊首狡詐,元氣大傷后將勢力七零八落地分開,打算謀得良機再起事。

    此次朝廷西伐,西疆的主力軍全被征調(diào)到前線,地方軍力難免疏忽,賊軍認定此時正是起兵的好時機,拼拼湊湊聚攏人手,號稱有兩萬人的隊伍。

    若在平時,這兩萬人的隊伍根本不夠看,只有挨打的份,可如今石城鎮(zhèn)附近只有一千人的駐軍,兩萬人對一千人,綽綽有余。

    前哨來報,賊軍自吐谷渾繞道而來,離石城鎮(zhèn)只有兩日的腳程。

    依賊軍的行軍路線看,或許還不到兩日,就會兵臨城下。

    郡太守焦頭爛額,一連三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br>
    書房里人頭黑壓壓,該來的都來齊了。沒有人出聲,都等著郡太守拿主意。

    郡太守逼急了干脆道:“干脆開了城門,讓城內(nèi)百姓自行逃命……”

    “不可。”崔玄暉打斷他,聲音溫和卻極有威嚴(yán):“此時讓百姓出城,半路就會遇上賊軍,無疑自投羅網(wǎng)。留在城內(nèi)共同抗敵,尚有一線生機?!?/br>
    郡太守雖膽小怕事,但在忠君愛國上還算稱職,生死存亡之際也沒想過投降,提出讓百姓出城逃生,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郡太守不怕丟命,怕的是丟了命還要擔(dān)上瀆職失守的罪名連累親族。見崔家郎君肯站出來說話,心里總算松口氣。二話不說,當(dāng)即表示愿聽崔郎差遣。

    崔玄暉沒有推辭,果斷接過郡太守的官印,各處分派調(diào)停,一一交代下去。